饲主

  老板娘坠楼身亡后的第二天,我被传唤到了公安局。

  审讯室的窗口敞开了一条缝,秋风吹进,窗台上花盆里的波斯菊微微摆动。我低头坐在椅子上,摆弄着衣角。

  负责询问我的是个两鬓斑白的警察,他端过来一杯水,和蔼地解释:“不必紧张,叫你来只是有些情况需要进一步了解。”

  我记得他。发现尸体报警后,是他最先赶到了现场。

  “你还想了解什么?”我有气无力地问。昨晚一夜没有入眠,稍微合上眼皮,老板娘的尸体就在眼前打转。

  “先说说你发现尸体时的具体情况吧。”

  “西餐馆十点半打烊,打烊后我和往常一样,从后门出去扔垃圾,发现老板娘躺在那里。”我机械地回答,“于是就报了警,然后你们来了。”

  这句话昨晚我至少重复了五六次,我知道他们对这种简短的描述有些不满,但确实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说。当我看到血泊中的老板娘时,大脑一片空白。

  “据你所知,她有没有自杀的动机?”

  我摇了摇头:“不过老板娘患有抑郁症,一年前曾经吃过安眠药自杀。”

  “最近几天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她的精神非常脆弱,很少出门,上次见到她大概是半年前。老板选择在这里开店,就是为了方便照顾她。”

  “是啊,餐馆在一楼,家在六楼,的确[来鬼故事网看鬼故事guigushi.org]很方便。”他有意无意地对方便二字加重了语气,“你对老板的家事知道的不少,在这家店工作了多久?”

  “将近五年。”

  “这么久?”他有点诧异地问,似乎觉得我的年龄与资历不符。

  大一开始我便在这家店打工,我学的专业太冷门比较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这里的待遇还不错,就一直干着。也许因为父母早亡,由亲戚抚养成人,我的要求向来不高。比起空洞的允诺,我更注重可以把握的现实。

  但我现在没心情解释,索性沉默以对。

  “昨晚七点半到八点,你在做什么?”

  “上班。”

  “有人可以证明吗?”

  “我负责接待前来试吃的客人,工作的位置就在大门旁边,位置很醒目。店里人都能证明我没有离开过。”

  “那么你在这段时间内见过老板没有?”

  “老板在街对面的公园吸烟。”我想了想,“从七点刚过直到八点半。”

  他露出惊愕的神色:“别人都说没见到他,你没看错?”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平静地说,“那是他的习惯,心情不好就会去那里吸烟发呆。他坐的椅子旁边有盏路灯,从我工作的位置能看得很清楚,毕竟是认识了五年的人,不会弄错。”

  我看出他在竭力克制,但眼角骤然变深的鱼尾纹暴露了他的惊愕和沮丧。

  “七点半到八点正是老板娘的死亡时间?”我问。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他没有正面回答,但等于默认了,“你确定吗?”

  “是的。”我斩钉截铁道,“我绝对没看错。”

  二

  离开公安局时已是中午,我直接去店里上班,迎面遇到个同事。

  “哟,辛苦了。”她不阴不阳地说,“我还以为老板会放你一天假呢。”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态度。虽然身为前辈的自己从未刁难过他们,但仍然没能避免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说我毫不在乎是假的,说我怀恨在心也是假的。面对着这些打工的大学生,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索性随他们去吧。这个世界,我们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我看着窗外,几个警察站在公园的长椅旁讨论着什么,他们大概察觉到我的目光,视线纷纷投向这边。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人的侧面。昨晚老板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他一支接一支的吸烟,身体弓得像个虾米,似乎在竭力忍耐痛苦。

  随他们调查,反正我说的都是实情。

  伴随清脆的铃声,一个男孩推开门走了进来。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的外套,浅色的牛仔裤被洗得发白。他径直来到我面前,低声道:“请给我一份。”

  “好的,欢迎品尝。”我将碟子双手奉上,注意到他头上缠了圈绷带,“您……没事吧?”

  他嘟哝了句,我没听清。

  我盯着他的外套,尽管洗得很干净,但腋窝下的部分有开线,膝盖处的裤子磨得有些发亮,似乎随时都可能破掉。

  我是从半个月前开始注意这个男孩的。他几乎每天都会来,与别的客人不同,他只试吃,从不点餐。起初我怀疑他是来占便宜的,但那种向我索取食物时羞涩的态度,让我更愿意相信他只是个囊中羞涩,来补补油水的大学生。

  老板提供免费试吃当然是为了招揽生意,这种客人显然有悖于他的初衷。但我发现老板对他完全是睁只眼闭只眼,于是我在职责权限内也会尽量给与方便,看到他,就像曾经的我。

  “这位客人,觉得味道不错就请点餐。”不知是谁怪腔怪调地说,“我们可是一直很期待您对本店的支持。”

  意识到这句话是对男孩说的时,我向柜台望去,那几个侍应生暧昧地笑着。我咬住嘴唇:这些家伙太过分了!

  男孩的脸涨红了,转瞬间又变得苍白。他放下盘子,从怀里摸出钱包,我看到里边只有几张零钞,慌忙说:“这个是免费的,我不能收您的钱。”

  “想消费的话请来这边。”他们得寸进尺,“菜谱上应有尽有。”

  “你们给我收敛点!”我厉声道,“怎么可以这样对客人说话?”

  “哟,口气越来越像老板娘了。好吧,我们可不敢得罪……”

  一阵剧烈的呕吐声把他们那种令人生厌的神情定格在脸上。我吃惊地看到男孩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力抠着喉咙,将刚吃进去的食物统统吐了出来,夹杂着胃液和鲜血。

  三

  那个男孩摇摇晃晃地离去,我想他再也不会来了。

  性格内向的人往往更敏感,我深有体会,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俯身打扫地上的秽物,殷红的血液触目惊心,我不清楚他得了什么病,但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自然不轻。服务生们也被吓到了,再也没有说风凉话。

  “生意怎么这么差,你们老板呢?”趾高气扬的语调像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铃铛的响声被重重的脚步声盖住,我看到了一双钉着铁掌的马靴踱了进来。

  服务生们像是突然还了魂,赶紧跑过去接风衣拿包,满脸堆笑地寒暄问候。

  “你看看,这就叫专业,老板娘死了照样能笑得阳光灿烂。”这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走向我,黑红色的面孔带着奇异的微笑,“不过你们是不是忘了,她是我姐姐……得了,节哀顺变这类的废话就免了,滚一边去,我不是来找你们的。”

  这个男人叫钱驹,是老板娘的弟弟,每次来到店里都会大摆董事长的派头,老板心里厌恶,但仍要打起精神应付,因为这家店本来就是靠老板娘的父亲出资建立的,如今钱驹继承了家业,更不把姐夫放在眼里。

  他把我叫进包厢,关好门:“说说,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我凝视着那张丝毫不见悲痛之色的脸:“打烊后我去倒垃圾,发现老板娘……”

  “这些陈词滥调我没兴趣。”他不耐烦地说,“你告诉我,我姐姐是不是被她丈夫杀的?”

  “当然不是。我看到老板在公园吸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

  “自始至终?”钱驹冷笑道,“观察得真仔细,听说你对我这个姐夫有兴趣,看来是真的。”

  “我和老板只是纯粹的工作关系。”

  “得了。”他摆摆手,“我姐姐死了,这家店由我做主,你就算拼命掩护他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假如你还顽固不化,我会将你和他一起扫地出门。”

  这些我很清楚,老板和妻子做过财产公证,这家店将归钱驹所有,他没有继承权。

  “所以他更没有杀人动机,我也没有掩护他的必要。”我说,“如果您非要开除我,那也没办法,无非是另谋生路。”

  “有骨气。”他嘿嘿笑了两声,“让他咬谁就咬谁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你这种人倒也有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昨晚是谁给我姐姐送的饭?”

  “和往常一样,老板亲自送。”

  “几点?”

  “六点半。”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没注意,不过七点一刻有个客人来电话找他,那时他已经在店里了。”

  “他为什么要在营业黄金时间去公园抽烟?”

  “大概是他和老板娘吵嘴了。老板娘的胃不好,对吃的东西很挑剔,他们两个常为这个吵嘴,您应该知道。”

  “那是因为他虐待我姐姐,净给她不合口味的食物。”

  “据我所知,店里的菜谱都是按照老板娘的喜好来的。她吃的东西和客人没有两样。”

  钱驹微合双眼,半晌无语。

  “如果他买凶杀人……”他忽然睁开眼,目露凶光。

  我默然无语。这种推测根本经不起深究:老板娘患病后对店里的资金掌控得反而更加严格,每天都会查账,哪怕是再小的开支也要向她汇报,据说这正是出自钱驹的嘱咐。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嘴角浮现出狞笑:“你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上,要知道以后是我养活你。”

  “真遗憾,我一直以为我在自食其力。”

  “算了,干你的活去吧!”他暴躁地说,“扫兴!”

  四

  等到天黑,老板还是不见踪影,手机也没人接,吃饱喝足后,钱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大概是因为命案的影响,客人明显比平时少了很多,直到打烊,试吃的食物居然无人问津。老板准许我把剩下的打包回去当夜宵,可今天不同,我把它们丢进了垃圾桶。

  拎着几个大大的垃圾袋,我吃力地推开后门。外边是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一侧是西餐店所在楼房的后窗,另一侧是某个超市废弃的仓储间。坑洼狭窄的柏油地面污水横流,老板娘落地位置标记的白色人形被冲刷的非常模糊,四肢部分已经不见了,躯体扭曲得像条蠕虫。

  我心里发毛,赶紧走到垃圾箱前把袋子扔了进去,突然踩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弯腰捡起来,翻开绿色的封皮,那个男孩在证明照上向我板着脸,目光冰冷。

  彭恢,原来他叫这个名字,他的学生证怎么会掉在这里?不管怎么说,这倒是给了我去见他的理由,事实上我今晚一直在担心他。

  他的学校离西餐馆不远。第二天我比平时提前了两小时出门,但只花了不到四十分钟便找到了他所在的土木系。在门卫的指引下,我很快找到了他所在的宿舍,然而闻声而出的却是几张陌生的面孔。

  “彭恢不在,这两天都没看到他。”一个满脸雀斑的男生说,“你找他什么事?”

  “我在街上捡到了他丢失的学生证,来还给他。。”

  几个男生神情复杂地对视了一下,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哈,这下可有意思了。”

  “有意思?”我莫名其妙。

  “彭恢这家伙从不欠人情,哪怕是再小的事也会耿耿于怀。按理说你特意来送东西,他至少会请你吃顿饭,可他最近似乎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

  “谁叫他脾气那么臭,经常被打工的地方辞退。”

  “我看你还是把学生证交给我们吧,当面交给他,他很可能给你难堪。”

  他们七嘴八舌,我听得愈加糊涂。想了想,我[鬼故事网guigushi.org]递过学生证:“他的手机号是多少?”

  “手机?他可从来没用过那玩意。”一个男生指了指学校的后山,那里伫立着一排灰色的楼房,“听说他家就在那里,没有别的亲人,那地方是危楼,似乎也不能住了。”

  “你们好像都不喜欢他。”我小心翼翼地说。

  “你见过好心请他吃顿饭,非但不领情,还破口大骂的人吗?”长着雀斑的男生叹息道,“劝你也别和他打交道,纯属自讨没趣。”

  离开学校,我犹豫了一会,迈步走向上山的道路。在崎岖的土路上跋涉了近半个小时,总算来到了那排楼房前。

  我扶住电线杆喘了半天的粗气,然后向在楼前水井洗菜的一个老妇人打听彭恢的家。

  “四楼一号。”她头也不抬地向身后的门洞指去。

  走上楼梯,我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条随时可能坍塌的隧道。缓步台的窗口被木条封死,幽暗的光线照射在墙壁的裂缝上,让这栋危楼显得更加摇摇欲坠。

  我忐忑地敲响了他的家门,没人应声,门自己开了。我唤着他的名字走了进去,被充斥在狭窄斗室里的霉味刺激得喉咙直发痒。其中一间是客厅兼卧室,另一间是厨房兼阳台,家具长满了绿斑,似乎久已无人居住。

  我见过比这更差的居住环境,倒也不以为意,但屋子的四壁贴满了泛黄的报纸,就连天花板也不例外,密密麻麻的铅字像是一只只蚂蚁,看得我心里发毛。仔细观察,这些报纸似乎都是同一天的。门旁的一张脱了胶的报纸耷拉着,里边的墙壁好像是黑色的。我好奇地伸手拨开,眼睛倏地瞪圆:那不是霉斑,而是干涸了的血迹!

  莫非这间屋子的墙壁是用人血刷成的?!

  我竭力压抑住恐惧,突然发现这些报纸非但是同一天,而且都是一个版面的。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则简短的新闻。

  读完这则新闻,我的掌心全是黏糊糊的冷汗。突然间,外边响起沉重的下楼声,血液猛地涌进大脑,我冲出房间,夺路而逃。

  五

  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山脚的公路前,双腿酸痛,鞋上沾满了污泥。

  花了半个小时平复心绪,我决定给大学时的好友打个电话,她现在在报社当记者。

  “帮我查查这篇新闻有没有后续报道。”我报上了年月日和版面,“尽快。”

  “很久没见你这么有精神了。”她饶有兴趣地问,“是不是发现什么阴谋了?以前大家都认为你能成为第二个阿加莎,推理之魂终于复活了?”

  我应付了几句,拜托她有了消息马上通知我。刚挂断,钱驹的电话便紧跟着打来了。

  “托你的福,我亲爱的姐夫洗清了嫌疑。”他话里有话,“我听说他被释放了,正在琢磨该怎么感谢你。”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怎么可以。你的老板恢复了自由身,我决定给他彻底的自由。你明天就不用上班了,追随他到天涯海角去吧。”

  “然后你就可以向警方检举,说我做了伪证。”我冷冷地说,“你为什么要诬陷他?”

  “诬陷他?这对我有什么好处?”电话那边传来磨牙的动静。

  “我知道你早就想得到这家店,而且你也有老板娘房间的钥匙,谈到杀人动机和时间,你更有嫌疑。”

  “随你怎么想。”他无动于衷,“你被辞退了,赶紧回来收拾东西。”

  “你现在在店里吗?”

  他没有回答,挂断了电话。

  我轻声叹息,放下手机,看到老板站在不远处,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容:“是我连累了你。”

  “您不用愧疚,换成别人我也会这样做。”我打量着这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的头发犹如少年般乌黑光亮,脸上的肌肉却犹如老人一般松弛,恰似他身后的背景:宽阔平整的公路旁,蜿蜒了几条崎岖狭窄的小路,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打算换个城市发展,找个老朋友借点钱。”他自嘲地拍了拍口袋,“现在是一身轻……你有什么打算?”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也是件好事,逼得我必须更加努力了。”

  “是不是有种解脱了的感觉?起码我有。在钱驹眼里,我就是他姐姐喂养的一条狗,如今主人死了,忠犬应该殉葬才说得过去。留在这里他会一直找我的麻烦,最好还是离开,大概这就是自由的代价……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了你,到最后我还给你添了麻烦,对不起。”

  “没关系,无所谓开不开心。干活赚钱,仅此而已。”我平静地说。

  尽管朋友们都不理解,但我依旧固执地没有把爱好变成工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露出意外的表情:“你比我看得开。很好,希望你以后能一直这么想。”

  我们告别后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叫住我:“给你个忠告,永远别太浪漫。”

  我明白他的意思。以前老板娘生病住院,他是护理人员,接触的多了,产生了感情。病房里的恋情听起来很浪漫,结果却很糟糕。

  人们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感慨当成经验告诉别人,他也不例外。或许老板认为这既不算家丑外扬,又能宣泄出心中的苦恼。

  我没有转身,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估计他走远了,才转过身打量着他孤独的背影。

  不知是神经过敏还是什么,我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仅仅是让死亡时间错开了半小时,就足够为你提供不在场证明。”我走向桌子,上边摆着钱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的文档内容是一份遗书,自称罪行败露,无颜苟活,署名是钱驹。

  “你发现了钱驹的罪行,结果他赶在你报案前自杀了。”我转过身,“你精确计算了时间,再次利用我当你的证人。”

  “抱歉。”老板低声道,“我本来不想再找你,可钱驹下午就把服务生全赶走了。”

  “没关系。”我说,“上次你利用了那个男孩,在他试吃后尾随,把他打晕,用胃管取出了他胃里的食物。老板娘向来吃得很少,倒也不麻烦,可钱驹不一样,这次我想你是把自己吃的东西弄到了他的胃里,第一次成功了,第二次你就不再担心留下自己的DNA。”

  他目光冰冷,“钱驹总觉得自己是主人,对我呼来喝去,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人生最后的一顿饭,居然是我饲养给他的。我最恨的就是这个人,在他的撺掇怂恿下,我的妻子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我必须要杀了他。”

  “明知如此,你为什么要杀害老板娘?”

  “可能你无法理解这种心情。我很爱她,正因为爱,所以更无法接受她的歇斯底里。我不在乎钱财,随时可以离婚,但我过往的人生,美好的记忆,是无法弥补的。我想,只有她死了,那个温柔可爱的妻子,才会再次回到我心中。”说到这里,两行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既然被你揭穿了,那就是天意,我在杀掉他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你报警吧。”

  我犹豫着,琢磨是不是该劝他投案自首。

  一片死寂中,隐约传来重物坠地的动静。

  声音像是从敞开的后门传进来的,我顿时有了不祥的感觉,跑出去一看,摔裂了脑壳的彭恢躺在那里,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我抬头看去,六楼走廊的窗口敞开,他应该是从那里跳下来的。

  我用手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

  “他……”跟随而出的老板瞠目结舌,“怎么回事?”

  “你早就对他的经历了如指掌?连他的住处都知道了,下午故意用脚步声吓唬我的人不就是你吗?”我厉声道,“他一定是发现自己成了你杀人的道具。他的食道被开水烫伤过,那种伤痕很难痊愈,经常会复发,所以即使你打晕他后,仓促间用胃管取出食物,造成了擦伤,也不会联想到自己的胃被人动了手脚。”

  “……可他为什么要自杀?”

  “只有一种解释,他察觉到了异常,一直跟踪我,刚才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我虚弱地说,“对他来说,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即使你受到了制裁,尽管他是受害者,但他依然会觉得自己再次成为了被罪恶饲养的工具……可你从未设想过他的这种绝望……真可笑,到最后,你成为了比钱驹恶劣百倍的饲主。”

  老板晃了晃,扶住墙壁,剧烈地呕吐起来,食物和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

  此刻他的身姿,与记忆中彭恢留下的,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六

  浓重的秋意把太阳早早赶下了山。老板打来电话要我去店里取东西,说钱驹催得紧。

  来到店里时,路灯已经点亮,但店里却很昏暗,只有柜台后的灯开着。

  进门前我看到门口贴了张停业告示,钱驹一直怂恿姐姐把这里改建成酒吧,现在他如愿以偿了。服务生们不见踪影,想必都被打发走了。

  听到铃声,老板从通往包厢的长廊走出来,双手端着个纸箱:“啊,你来了。我刚整理完你的东西……”他把下巴向里边扬了扬,“他催的太紧,没办法。你看看有没有遗漏的。”

  我粗略地扫了下:“应该没有,谢谢了。”

  他注意到我沉重的脸色:“心情不好?你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别担心。”

  “我不是为那个担心。”我把手机递给他,“您看看这个。”

  接过手机看了几眼,老板的目光从好奇转为惊愕:“这是……?”

  “因为我看到了一则新闻。一对夫妇想通过伤害收养的侄子来骗取保险金。这件事曝光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不过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早就没人记得了。”

  “后来这孩子否认了,说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他盯着手机喃喃自语,“为什么?”

  “他毕竟被叔婶抚养了很多年,大家都怀疑他是迫于精神压力改了口,毕竟他们没有想杀掉他,只是想弄出点伤骗钱。”

  “话虽这么说,可往嘴里灌开水,这种手法实在也太残忍了。”老板面有怒色。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黑暗的屋子里,一个男孩正躺在床上熟睡,忽然嘴里被塞进一条粗粗的塑料管,滚烫的热水涌进他的口腔和食道,他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我仔细考虑过,只有这样做,才能确保不在嘴唇上留下伤痕,那对夫妇因此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活该,他们罪有应得!”老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最后那则新闻:虽然没有被逮捕,但被罪恶感折磨和众人唾弃的这对夫妇终于难以承受,双双发了疯,妻子割动脉自杀,邻居发现时,丈夫用她的血刷满了墙壁,嘴里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那是三年前的事,轰动一时,也只是一时罢了。

  “后来这个男孩怎么样了?”老板问。

  “他就是最近经常来店里试吃的那个大学生,靠社会募捐和贫困生补助读书。”

  老板缓缓地点了点头:“早知如此,应该请他吃顿饭,可惜……”

  “你有完没完了?我这还等着你呢!”包厢里传来钱驹的催促声。

  “临走前他非要和我谈一次话。”老板叹息道,“我回去了,有缘再见。”

  我点点头,推开店门离去。

  我没有离开,而是来到了餐馆背后的胡同,掏出备用钥匙打开后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来到包厢前,猛地推开了门。

  蹲在地上的老板抬起头,脸色煞白。他手里拿了根细长的[鬼网guigushi.org]塑料管,一端套了个大号注射器,注射器是黏糊状的液体,另一端伸进了躺在地上的钱驹的鼻孔中。

  钱驹圆瞪着一双金鱼眼,嘴角拖着涎水,胸口没有起伏,显然断了气。他的旁边立了把椅子,椅子正上方的吊灯垂下根绳套。

  “……他想杀了我,我失手把他打死了。”老板惊慌地站起身,“我不想进监狱,所以……”

  墙角的遥控音响的播放灯亮着,虽然我对钱驹的声音并不算太熟,可我无数次听过客人们在包厢里招呼服务员,我的耳朵可以轻易区分出那种差异。

  老板注意到我的视线,脸色更加苍白。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有点怀疑,为什么老板娘会选择从那个窗口跳楼。即便她决心要死,至少应该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她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来之前我终于想明白了,因为她是死后被扔出去的,并且因为尸体不能被人发现得太早,而我每晚打烊后必然会去倒垃圾,自然会在你希望的时间看到尸体。”

  他的脸色铁青,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张面具,毫无表情。

  “你在送饭时便杀了老板娘,用的是对钱驹一样的办法。靠胳膊的爆发力从身后压迫颈动脉,使人缺氧而死而不会留下伤痕。”我看了看那根管子,“你以前在医院工作过,知道怎么使用胃管,把消化过的食物送到他的胃里。法医在尸检时,肯定会分析胃里的食物,根据消化程度精确死亡时间。但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进行DNA分析,因为没人会想到,死者胃里的食物居然是在别人的胃里消化过的……这些都是假设,我没有任何证据,但你已经替我证明了。”

  他依旧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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