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什么滋味?要亲口尝过,才会明了。唇边诡艳的血一滴滴遗落,像极了泪,同样是一种不甘心的意味。血是苦的,印在衣上、桌上、墙上、地上,化不开的离恨渗上新鲜浓烈的嫉妒,混合成腥黑的诅咒。柳郎,我饮尽你的血,方知我爱你之深。从此你便长伴我身,不离不弃。你想逃?再也逃不掉了。 二十六年前,当你娘指着我娘隆起的腹部笑说“生女便作我柳家的媳妇罢”,那一刻已圈定今生的纠缠。十年前,鹅毛翻飞的冬日,八抬大轿装满两家人的喜悦和长辈们的情愿,把我迎进你的家门。透过大红的花轿幕帘,我看到了雪,白茫茫的,铺天盖地,厚厚地压住心头。白色使我眩晕,意外的,在这寒冷中手心竟有了汗。河边杨柳的枯枝上,有一只乌鸦,冷冷地盯着我看。那时我便有预感,这一去,就是不归路了。可二八年纪的我,眼里只有春天,何况于这良辰吉日,怕个什么?那不快一掠而过,如擦面的风,忘了。春宵一刻,曾经沧海。齐眉举案,相敬如宾。郎有才女有貌,怎么也会恩爱一时。还记得,你亲手为我妆扮,梳成灵蛇髻,折枝花露浓,拂云横烟眉,唇染万金红。只是有一天,你忽然看厌了我的容颜。闲话家常时,发现窗外春光明媚。于是又一抬花轿喜洋洋荡进你柳家高高的门槛。插上房门的栓,我将所有喧嚣隔在一边,慢慢取出压箱底的嫁衣。摸上去依然如新。而它,只需艳丽那一日,夺目那一日而已。对镜,画眉。如新月,如垂珠,如柳叶,如远山。轻扫入鬓,青丝滑缎,只可惜容颜无人看。你瘦了。我抚脸长叹。未老恩先断,又怎堪横眉冷眼对残年?可怜,少夫人不会生。窗外仆佣的叹息,一声声刺我的耳。为薄情赋上合情理的注解。纤娘,你不要怪他,他是长子啊。婆婆苦口婆心。她的鬓角微白,面容富态祥和,端茶的手由于整日浸润羊奶,显得光滑细腻。这些都是最好的胭脂水粉。纤娘,你也该好好打扮,别让他的心野了。太迟了。那红艳的丽彩,已不属于我。虽生我倾国倾城无双貌,却不敌杀人岁月顷刻老。便拖着多愁多病单薄身,来挡这无边日月慰寂寥。时常看到一个老妪,白发苍苍,缩成丁点的身躯如仓鼠四窜,涎皮赖脸缠住人讨东西吃。据说,她是柳郎曾祖妻妾中活得最长的一位。我听闻他曾祖做过高官,名重一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老妪昔日妩媚丰姿。十年弹指过——你娶妻七房,始终无子嗣。但,罪永不在你。道士说,这宅院有股邪气,符咒遂贴满目之所及。婆婆念经,以为能够超脱,能够解救。点灯时,你经过我的房间,总见我在镜前枯坐。又一道细纹,如敌人,嘲讽地向镜中的我撇嘴。我无言,追你远去的身影。夜色模糊了我的眼,那个背影寂寞而修长,茕茕独立。你低头锁眉,微躬着身,穿过长长的回廊。狰狞的假山与纠葛的藤蔓瞬即把你吞没。少爷每日去逛牡丹楼。乱嚼舌根的人如是说。少爷最爱听红嫣的戏。添油加醋的人如是说。老夫人罚少爷跪东门。幸灾乐祸的人如是说。少爷要为红嫣去赎身。通风报信的人如是说。我默默地听,有泪,暗暗划落。纤娘,柳家绝对不能娶一个戏子进门。绝对不能。婆婆拍案而起。再几日,婆婆忽然大病。她已够老,到了该生病的年纪。我端茶送水,其他几位夫人嘘寒问暖,莺莺燕燕坐满一屋芳菲。你垂手立在一旁,殷勤万分,婆婆却反复念叨,要你赌咒发誓。于是你沉默不语。纤娘,替我看紧。你不能让她进柳家的门。不然,我死都不饶过你。婆婆的手终于松了。你哭红的眼,冷冷地瞪我一下,绝迹而去。一次酒后,你冲到我的房间,抱住我痛哭流涕。以为你回心转意,你却说,红嫣是你此生最爱,非娶不可。一时,我忘了身份,仿佛是你的娘,任爱儿胡闹。我说,既然如此,你娶她也罢。喜新厌旧,莫非是世间男儿本性?低眉凝视,烛泪拖着疲倦的脚步,爬过漫漫黑夜的寂寞。你不该是个怨妇。小叔的脸在摇晃的烛火下,添上一抹动情的暧昧。小叔,你醉了。他突然双臂合抱,死死箍紧我,身体的热流烧出我久别的红晕。整条背脊倏地窜上酥酥痒痒的醉意,细贴地熨平每分因怨而生的褶皱,仿佛一跤跌在棉花垛里,一寸寸,陷下去。小叔,你不能。啊,百骸俱散了呀。一条蛇在体内肆意游走,狂乱不安的心该责怪谁?一时灵魂出窍,忘了来路归途。他有他的红嫣,你,就随我吧。小叔的笑,年轻而有朝气,想到当初的柳郎,一时贪看,我竟痴了。此后沉沦,不知今夕何夕。便也无动于衷地,看你抱得美人归。但每日,对镜,贴花黄。我为谁容?谁又悦己?纤纤!你……你在干什么?柳郎!我惊叫,猛力推开小叔的身躯。好冷。拉住绣花被角,遮掩难堪的心。你奔至我面前,双眼的血丝纵横交错,充满怒火。一个耳光响了,逼出我两行清泪。我死死盯着床板,那雕花的故事,刻的莫不是杨贵妃惨死马嵬坡,潘金莲浴血灵位前?静默。等待将至的暴风雨。然而你眼中的愤怒,是在意么?勾出我淡淡的喜悦。“噗!”血。为何有血?我摸摸唇边,赫然发现指上一片猩红。再看去,小叔鬼一般立在你身后,匕首的光一闪即没。我惊得忘了喊叫。你的眼像被冻住了似的失神,回转头,喉咙勉强发出含混的声音:“五弟……”小叔冷笑,一脚踢去,一座青峰轰地塌了。不顾一切扑上前去,我抚你脸,心痛这措手不及的悲剧。可你却仍是狠心,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甩开我的手。你去了。眼睁得很大,合也合不上。凝视你眉间眼梢,未知你最后那刻,心里想起的是谁?若是我,你心中定是写满恨字,正如我心。可,若不是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想起别人。木然地穿戴整齐,我跪下,抱起你身子,把你的头枕在腿上。细细瞧去,如我初嫁时那样俊秀。这一刻,你在我怀里,我已不恨你了。孽缘啊,前生是我欠你,抑或你欠我?来世又轮谁还情,谁还泪?俯下头,我轻轻地吻上你的唇,碰触中闻到死的气息。轻轻地咬开你的颈。血是暖的,如酒,烧我的喉,燃我的心。我的泪,渗在血里,苦的血便有了涩的味。早知如此……盈满泪,我抬头。小叔已不见了踪影。由他去吧。他只是过客,而你是唯一。纵然我,不是你的唯一。我所在乎的,竟要了你的命。莫非这亦前定?!当捕快冲进房时,我仍埋首在一片血污中,心神失觉……曾想就这样去了,也好。死不过瞬间的痛,聊胜这生时漫漫而至的苦。但披头散发跪在刑场,我的心抖起来,惊恐望向身边被缚的囚犯。死灰死灰的脸,难道我亦如此?坦胸的刽子手炫耀地陈列他的宝刀,刀光晃眼,白喇喇地反射人间仅有的温度。我,是谁?为何在此?这一生,仅为情爱所困,去了,不甘心啊。观者尽是不屑。细絮碎语,我这没有脸面的女子,顿成千夫所指。乱发里看去,人头涌动,那些个大好头颅,未来不知花落谁家。各安天命吧。曾经的我,亦是看戏的人。却终陷入命中的局。死后,你愿作什么?蝴蝶。你呢?露水。朝来夕去,何苦呢!露水夜夜都来,我不觉短命。可艳阳一出,便化了。那便是它最美的一刻。——柳郎,原来我临死时,记起的,是七岁时和你在关帝庙许愿的事。你已化作蝴蝶飞走了吗?早知如此!忽地,瞥见熟悉的一张脸。不,是两张。不由得全身血脉贲张。红嫣。小叔。她俏脸霜寒,他眉眼含笑。看我的目光,却都是庆幸。手起,刀落!我的惊呼淹没在人群的欢呼中。撕心的痛在颈上划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热辣辣的血急急喷涌而出。流过,流过,我眼睁睁看血汇成河,在地上扭曲地颤抖汩动。柳郎,你的魂,也会饮我的血吗?我恨哪——幽幽荡荡,一缕魂魄郁在尸体上空,久而成形,化作厉鬼,在空寞的街道徘徊。穿过重重楼阁,我进到小叔的门内。金钩玉帐,他宽大的臂膀,紧搂着另一份妖娆。长发下,红嫣的笑勾魂摄魄。这样一个女子,难怪两个男人,都为她弃我而去。可如了你的意?小叔修长的指绕过她柔滑的青丝。只怕你心疼纤纤吧。红嫣朱唇轻启,送出的都是“媚”字。她怎比得上你?小叔轻慢的笑撞在墙上,发出古怪的鸣声,震得鬼影飘摇。这冤魂愤怒狂躁,冲啊,撞啊,迎击圈套的主人。可每分力气,都飘在空中,无着落的。怎能忍下这口气!你道行太浅了。蓦地里,一个鬼悠悠地对我笑,晃在我前方的半空。就凭你,杀不了人,只是白费力气。我要报仇!这念头鲜明得像刚破壳流出的血。亮得刺目。你的心还不够狠。去吧,去收集人间的怨恨嫉妒,自私残忍。等炼就了“恨”与“狠”,你的三魂七魄才真正有力量伤人。我恨恨而去。本以为复仇很难,修炼的日子会很长。可一个月后,我的爪已尖利,我的舌可勾魂,我的发能缠人。这世间可供我杀人的锐器,原来很多。便择一良辰吉日,来到熟悉的庭院。吃吃的笑从小叔房中传来。一下、一下、一下。每一梳,都极尽恩爱,渐渐盘起芙蓉髻。我森然立在小叔身边,看他指间流淌过的爱意。好看么?比我大哥梳得如何?小叔问得像个负气的孩子。红嫣像是料不到这一问。默了半晌。他没给我梳过。刚想出手的我,在半空停了停。然而席卷来的恨与狠,终让我无形的爪透过仇人的胸。小叔看到胸口赫然破出的大洞,笑容顿凝成僵硬的石。红嫣还没来得及尖叫,玉颈已被我的长发死死勒紧。该死的,都死了。一时间眼前空洞。我漠然看两个魂灵冉冉在面前升起,它们弱小无力,不及我轻轻一击,只能带怨离去。那个臭皮囊,原本也该丢弃。只是,我竟舍不得她的容颜。完整地剥下那层人皮,晶莹剔透,映在烛光下,有诱人一吻的冲动。忍不住,拭净所有血迹,我以黛画眉,胭脂晕染,活脱脱一副好模样。提起这人皮端视。争得头破血流,只为你。我去得不明不白,也只为你。然,这倾城的貌,不曾让你活得更长久。更不曾,让爱你的人活到白头。如花笑靥,终是祸水红颜。我捧着这画好的人皮,呜呜哭了起来…… 气若游丝,这个男人阳气已尽。记不清他的名字。张生?王生?李生?太多过眼烟云。世间男子,既愿多情,便莫怨我无情。魂魄脱壳而出,又到画皮的一刻。人的躯体,终是要用旧的。纵是这千娇百媚身,亦禁不住岁月风刀霜剑。一笔、一笔,惑人如此容易。如宿命也可一笔画出,我定要看它个究竟。久了,爱上这般模样,虽也曾视作仇敌。我明白,冤鬼,做不长。始终有天,要去投胎,或者魂飞魄散。是否我该忘了恨,不再做个恶鬼?“红颜愿不老,红像牡丹吐,天天也在等未到,独个勾划我眉毛。红颜未敢老,仍像牡丹吐,即使有日天地老,未老的是我未来,未老心未老。”后人如斯唱道。怎知那万千对镜描摹的女子,不是我等爱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