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语录之“创造”

  获得精神快乐的途径有两类:一类是接受的,比如阅读、欣赏艺术品等;另一类是给予的,就是工作。正是在工作中,人的心智能力和生命价值都得到了积极实现。

  当然,这里所说的工作不同于仅仅作为职业的工作,人们通常把它称作创造或自我实现。但是,就人性而言,这个意义上的工作原是属于一切人的。人人都有天赋的心智能力,区别在于是否得到了充分运用和发展。

  创造力无非是在强烈的兴趣推动下的持久的努力。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第一是兴趣,第二是良好的工作习惯。通俗地说,就是第一要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第二能够全神贯注又持之以恒地把它做好。在这过程中,人的各种智力品质,包括好奇心、思维能力、想象力、直觉、灵感等等,都会被调动起来,为创造做出贡献。

  真正的创造是不计较结果的,它是一个人的内在力量的自然而然的实现,本身即是享受。只要你的心灵是活泼的,敏锐的,只要你听从这心灵的吩咐,去做能真正使它快乐的事,那么,不论你终于做成了什么事,也不论社会对你的成绩怎样评价,你都是拥有了一个创造的人生。

  一个人只是为谋生或赚钱而从事的活动都属于劳作,而他出于自己的真兴趣和真性情从事的活动则都属于创造。劳作仅能带来外在的利益,唯创造才能获得心灵的快乐。但外在的利益是一种很实在的诱惑,往往会诱使人们无休止地劳作,竟至于一辈子体会不到创造的乐趣。

  每个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自己所热爱的那项工作,他藉此而进入世界,在世上立足。有了这项他能够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他的生活就有了一个核心,他的全部生活围绕这个核心组织成了一个整体。没有这个核心的人,他的生活是碎片,譬如说,会分裂成两个都令人不快的部分,一部分是折磨人的劳作,另一部分是无所用心的休闲。

  圣埃克苏佩里把创造定义为“用生命去交换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我认为非常准确。创造者与非创造者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只是用生命去交换维持生命的东西,仅仅生产自己直接或间接用得上的财富;相反,前者工作是为了创造自己用不上的财富,生命的意义恰恰是寄托在这用不上的财富上。

  一个人创造力的高低,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有无健康的生命本能,二是有无崇高的精神追求。这两个因素又是密切关联、互相依存的,生命本能若无精神的目标是盲目的,精神追求若无本能的发动是空洞的。它们的关系犹如土壤和阳光,一株植物惟有既扎根于肥沃的土壤,又沐浴着充足的阳光,才能茁壮地生长。

  决定一种活动是否创造的关键在于有无灵魂的真正参与。一个画匠画了一幅毫无灵感的画,一个学究写了一本人云亦云的书,他们都不是在创造。相反,如果你真正陶醉于一片风景、一首诗、一段乐曲的美,如果你对某个问题形成了你的独特的见解,那么你就是在创造。

  一个人的工作是否值得尊敬,取决于他完成工作的精神而非行为本身。这就好比造物主在创造万物之时,是以同样的关注之心创造一朵野花、一只小昆虫或一头巨象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尽善尽美,并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这样的工作态度中蕴涵着一种神性,不是所谓职业道德或敬业精神所能概括的。

  一切从工作中感受到生命意义的人,勋章不能报偿他,亏待也不会使他失落。内在的富有找不到、也不需要世俗的对应物。像托尔斯泰、卡夫卡、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没有得诺贝尔奖于他们何损,得了又能增加什么?只有那些内心中没有欢乐源泉的人,才会斤斤计较外在的得失,孜孜追求教授的职称、部长的头衔和各种可笑的奖状。他们这样做很可理解,因为倘若没有这些,他们便一无所有。

  在精神创造的领域内,不可能有真正的合作,充其量只有交流。在这个领域内,一切严肃伟大的事情都是由不同的个人在自甘寂寞中独立完成的。他们有时不妨聚在一起轻松地聊一聊,听一听别人在做什么事,以便正确地估价自己所做的事。这是工作之余的休息,至于工作,却是要各人关起门来单独进行的。

  寂寞原是创造者的宿命,所以自甘寂寞也就是创造者的一个必备素质,不独今天这个时代如此。精神文化创造在实践上是最个人化的事业,学术上或文学艺术上的一切伟大作品都是个人在寂寞中呕心沥血的结果。在创造的寂寞中自有一种充实,使得创造者绝对不肯用他的寂寞去交换别人的热闹。他基本上是别无选择,这倒不是说他肩负着某种崇高的使命,而是说唯有这样活着他才觉得生活有意义。他在做着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所以不论成败得失,他都无怨无悔了。

  独特,然后才有沟通。毫无特色的平庸之辈厮混在一起,只有委琐,岂可与语沟通。每人都展现出自己独特的美,开放出自己的奇花异卉,每人也都欣赏其他一切人的美,人人都是美的创造者和欣赏者,这样的世界才是赏心悦目的人类家园。

  在人类的精神土地的上空,不乏好的种子。那撒种的人,也许是神,大自然的精灵,古老大地上的民族之魂,也许是创造了伟大精神作品的先哲和天才。这些种子有数不清的敌人,包括外界的邪恶和苦难,以及我们心中的杂念和贪欲。然而,最关键的还是我们内在的悟性。唯有对于适宜的土壤来说,一颗种子才能作为种子而存在。再好的种子,落在顽石上也只能成为鸟的食粮,落在浅土上也只能长成一株枯苗。对于心灵麻木的人来说,一切神圣的启示和伟大的创造都等于不存在。

  基于这一认识,我相信,不论时代怎样,一个人都可以获得精神生长的必要资源,因为只要你的心灵土壤足够肥沃,那些神圣和伟大的种子对于你就始终是存在着的。所以,如果你自己随波逐流,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了吧。如果你自己见利忘义,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道德沦丧的时代了吧。如果你自己志大才疏,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精神平庸的时代了吧。如果你的心灵一片荒芜,寸草不长,你就不要怨怪害鸟啄走了你的种子,毒日烤焦了你的幼苗了吧。

  一个人有没有好的心灵土壤,究竟取决于什么呢?我推测,一个人的精神疆土的界限,心灵土质的特异类型,很可能是由天赋的因素决定的。因此,譬如说,像歌德和贝多芬那样的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般的精神世界,或者像王尔德和波德莱尔那样的奇花怒放的精巧园艺般的精神世界,决非一般人凭努力就能够达到的。但是,心灵土壤的肥瘠不会是天生的。不管上天赐给你多少土地,它们之成为良田沃土还是荒田瘠土,这多半取决于你自己。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留心开垦自己的心灵土壤,让落在其上的好种子得以生根开花,在自己的内心培育出一片美丽的果园。

  精神的创造当然是离不开外部的环境的,但更重要的是内部的环境。满天柳絮,阳光明媚,水分充足,可是倘若你的心是一片瘠土,你的心中仍然不会绿柳成荫。一颗种子只有落在适宜的土壤上,才能真正作为一颗种子存在。

  所以,前提是你有一个好的内部环境,一片沃土,一个好子宫。

  在任何时候,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密切。精神上的顿悟是存在的,不过,它的种子必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改变了世界哲学的方向。说到底,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本身不伟大,那么,无论什么环境都不能使他伟大。

  人类精神生活的土壤是统一的,并无学科之分,只要扎根在这土壤中,生长出的植物都会是茁壮的,不论这植物被怎样归类。

  王尔德说:“人生只有两种悲剧,一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曾经深以为然,并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轻松俏皮。但仔细玩味,发现这话的立足点仍是占有,所以才会有占有欲未得满足的痛苦和已得满足的无聊这双重悲剧。如果把立足点移到创造上,以审美的眼光看人生,我们岂不可以反其意而说:人生有两种快乐,一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寻求和创造;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品味和体验?

  繁忙中清静的片刻是一种享受,而闲散中紧张创作的片刻则简直是一种幸福了。

  人在失去较差的之时,就去创造较好的。进步是逼出来的。

  一切精神的创造,一切灵魂的珍宝,到头来都是毁于没有灵魂的东西之手:老鼠、蛀虫、水、火、地震、战争、空气、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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