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人间和地狱

  老矿工用暗淡的双眸吃力地望着窗子外面。他在看什么呢?原来,死神即将到来,来结束他那濒死的身体,带走他的灵魂。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生命的最后一刻,老矿工想站起来走到篱笆门外面去,他想最后一次看一看田野,再欣赏一下矿井架上的辐条。可是体力越来越衰弱了,衰弱的体力正在离开他那虚弱的身躯,正象水从打破了的器皿里向 外流淌一样;这时他的双眼充满了临死前的哀伤。

  “你要死啦……你怎么舍得离开家呢?怎么舍得离开我呢?……”老太 婆坐在他的床边,哭哭啼啼地说。

  “我当然不愿意喽,”他有气无力地说,“舍不得你,当然舍不得。可 我最舍不得的是矿井。”

  老太婆莫名其妙了:“那矿井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我在那里干活有五十年啦……有了感情啦……”

  可是死神对于人类的悲哀是无动于衷的,它越来越凶猛地来夺取老矿工 的生命。草房子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死神把他的生命完全夺走了。

  矿工沿着银河走着,他觉得这条路太不好走了,许多石块象星星一样闪 闪发光,照得人眼花镣乱,习惯于在大地上走路的两条腿不敢迈开大步走。 他觉得,从前他每天到矿井去,走的那条煤渣路可是好走得多了。

  他总算走到了天堂的大门口,举起烟斗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这只烟斗 是他带来的,预备走长路抽烟用。他刚一敲门,里面就有了动静,有人咳了 一声,门栓响了一下,两扇大门打开了。

  管钥匙的圣徒彼得站在大门口,老矿工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和本教 区礼拜堂里画的圣徒一模一样:雪白的胡须,秃光光的头顶,两旁是灰白的 卷发;腰上挂着许多钥匙,衣服上有许多褶子, 不大象男人的衣裳,倒象女 人穿的裙子。

  老矿工向天上管钥匙的圣者低低地鞠了一躬,圣者亲切地还了礼,嗡声 嗡气地问道:“到天上来啦?”

  “不能不来嘛……追荐的时候教士说,我干了那么多年的活,正好有资 格到天上来度过无休止的假期。请让我进去吧,圣徒彼得,我该在天国的苹 果树下睡一会儿了,我简直累坏啦。走了那么长的路,而且老是象爬山一 样……”

  “欢迎你来,”圣徒允许他走进去,“不过你要把烟斗留在过道里,因 为在这里,在天上,是不许抽烟的。”

  “那我没有烟斗怎么行呢?”老矿工发起愁来,“一直到死烟斗几乎没 离开过我的嘴呀。”

  他想争辩一下,可是及时地刹住了口,他想起来他这是跟圣者讲话,而 不是跟别的什么人……

  他把烟斗和烟袋都扔在野玫瑰的花丛里,恭恭敬敬地走进了天堂。两扇 大门又关上了。天上管事的圣者巴维尔马上接见了他,带着他去见了应该见 的神明。在上帝面前他吩咐老矿工跪下来,然后就允许他随便去什么地方都 可以。在天堂里无论干什么,谁也不管谁。

  圣者们都到别的地方去了,只有一个老矿工留在原来的地方。他四面望 了望,心里想道:“我先在天堂的梨树底下坐下来吃两只梨子再说。关于天上的梨子听人 讲的多了,我倒要尝尝它是什么滋味。至于天堂上的奇迹,那有的是工夫去 看的,反正这也不是要忙着去干活。大家都知道,在天上谁也不干活的。再 说,如果把这一切一下子都看光了,那么以后这永恒的日子又怎么度过 呢?……”

  如今他已经从旅途的疲劳当中休息好了,用天上的食物把肚子也填饱 了,他开始观看四周的风景。这里真是无所不有,又是花园,又是池塘,一 群一群的动物,各种奇禽异兽,象在动物园里一样。天使们,各式各样的圣 者们,一片一片的白云,一颗一颗的星星……他向白云当中一个小窗口望了 一眼,心里想:“看一看大地上有什么东西。”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显然 是大地离得太远了,大概是在一大片乌云后面,在雷雨云后面。只能看见一 个比较高的地方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也许是矿井架上的轮子吧,也许不是。 他从这样高的地方到头来还是没能看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四面八方都 看过以后,就比较放心大胆地在天堂上的各个花园里逛起来了。他躺在草地 上休息了一阵子,尽情地欣赏着各种花草树木,奇花异草是那样美妙而柔嫩, 真象在云雾上织成的花纹图案。他用手抚摸着奇禽异兽,天堂里的禽兽都是 驯服温顺的。仙草散发出芳香,熏得他胸口都喘不过气来了,因为他在矿井 里已经习惯于烟雾和穿堂风。清沏的小溪里金色的鱼儿在戏水,这些鱼儿比 矿工的邻居采矿工长家里养的鱼可好得多了。他坐在岸边把两只脚一伸进溪 水里,鱼儿就顽皮地游过来擦得他的脚后跟直发痒。五颜六色的蝴蝶儿团团 飞舞,好多黄莺儿唱得那么婉转动听,赛过最美妙的芦笛。

  过了几年,也许过去了许多年,永恒的时间谁能算得出呢?老矿工在天 堂里日子过得很好。

  可是却出现了一种意外的情况,这是他在这里,在天堂的舒适如意的条 件中他自己怎么也没料到的事:老矿工开始怀念从前那种每天都要劳动的生 活,怀念起那些小路和山谷,怀念起矿井和坑道来了。他想再看到老伙伴们 那些熟悉的、操劳的、长满了胡须的面孔,想再看到白天和夜间的交接班, 想再看到那种炎热的气候和刮风下雨的天气。永无休止的清闲生活使他厌烦 了。两只手闲得直发痒,忍不住要找活儿干。落花芬芳之雨使他感到厌倦, 走来走去的天使们和一行行剪得整整齐齐的仙树他也看腻了。假如突然落下 一场真正的大暴雨,响起一阵真正的雷鸣,他是不会感到不开心的。经常不 变的单调生活,永恒不变的幸福,使他很难受,象影子一样到处追随着他。

  他慢腾腾地到大门口去过一次,后来又去过一次,正好遇到管门的圣者 放进新来的人走入天国,趁着这个好机会,他曾把头伸出门外。他真想再找 到烟袋和烟斗,装上一袋烟,美美地抽它两口。可是现在,在他走进天堂时 扔掉烟斗和烟袋的地方,在玫瑰花的花丛里,已经长满了草,哪里还能找得到烟袋和烟斗呢!

  这一切都是白操心,天国的大门又关上了。守门的圣者用象镐头那样长 的钥匙,向他发出了警告,又说了几句满厉害的威胁的话。“一个人到了天堂,”圣者下结论说,“那就是永恒不变的事儿了。天 国之门等于是一条分界线,不过它所分开的,不是田野间的土地,而是生与 死。”

  说实在的,老矿工再也忍不住了。在大家顺着布满了星辰的小路上散步 的时候,他去找圣者们想同他们闲谈一会儿,就象从前同老朋支们闲谈一样, 谈谈工作,谈谈矿井,谈谈煤炭。可是,难道能同圣者们谈这种事儿吗?圣 者们光知道合起双手做祷告,光知道在上帝面前低下头来,那上帝是个小老 头子,靠在彩云织成的枕头上打瞌睡,可是圣者们却无尽无休地赞扬他。至 于谈到矿工的手镐或者矿井的支架,那他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总是闷声 不响的。他们好象害怕煤块会染污了舌头一样。也许他们从来没听见过什么 是矿井。

  他再也不到圣者们那里去了,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来走去,越来越感 到孤独难忍。他肚子里有数,他心中想念的是大地,是那个老矿井,是他那 些当矿工的朋友,他想的是矿井里担子沉重的工作日。五颜六色的天国之云 遮不住他眼底这些心爱的景色。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他在光辉灿烂的天 国里,象鸟儿在笼子里一样撞来撞去,不停地寻求着出路。

  他忧心忡忡地到处跑来跑去的时候,却也打听到了上帝最喜欢呆的地 方。他悄悄地溜过去,绕过了天堂卫士的警戒线,惊动了孤独安静的上帝。 他咕咚一声跪在上帝脚下。上帝老儿甚至吓得倒退了一步。他住在天堂里, 竟然也受到了惊动!

  “你要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睛里含着悲伤?是露水落在你的睫毛上呢? 还是流出了泪珠?在天国流泪,几乎是等于犯了渎神之罪呀!”

  当然,上帝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这不过是责备他两句装装样子,为的 是让请求者能够无拘无束地讲清道理。而老矿工需要的正是这个!他开始讲 了,讲得有条有理,好象在读文章。他活着的时候,讲话从来不曾讲得这样 好。

  “上帝呀!我并不是由于什么伤心的事情掉眼泪,也没有什么人欺负我。 天使们踮起脚尖在我身旁走来走去,丰衣足食,一切无缺,生活得如鱼得水, 活得无忧无虑,周围都是愉快的事。可是不幸也就在于此。”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慈祥的上帝又后退了一步。他越来越惊奇了。

  老矿工沉默了一刹那,他觉得,对于上帝的殷勤接待这样来报答,实在 不好意思。可是他到底忍不住了,怀念故土的心情占了上风。

  热烈的恳求的话接连不断地从老矿工的嘴里倾吐出来:“老是一些花儿啦,鸟儿啦,葡萄啦……风景都象画的一样……这一切 都不中我的意,我的五脏六腑都闷得要翻出来了。我想回矿上去,天堂的一 切奇妙事物对我都毫无用处。上帝慈悲吧,放我下凡去!允许我再让煤块染 黑我的双手,再去拿起手镐在坑道里流汗吧!”

  上帝毕竟是上帝,不象你我凡人。他的心是用蜜和蜡做成的。他的宽宏 大量是惊人的,他的慈悲是无限的……可是在这件事上总有点难以理解,甚 至觉得难堪,矿工有幸到了天堂,可是他并不满意。

  上帝微微地笑了一笑,摇了摇头,看样子他觉得很奇怪,然而他想起了一句俗话:“萝卜青菜,各人喜爱。”上帝叫来了管门的,对他说:“彼得,你放矿工回去吧,留他在这儿是没有意思的。既然对他来说, 劳动比天堂的苹果树更可爱,那就让他去劳动吧。既然他愿意用天堂去换矿 井,那就让他永远留在矿井里吧。” 上帝又微微地笑了笑,转过身子,迅速地迈着小步沿着布满了星星的小 路走了。他走过去欣赏天使们的舞蹈,去欣赏天使们在天堂林间空地上的嬉 戏。正好今天他的司智天使们要表演一个新的舞蹈节目。

  可是严峻的管门圣者却把一串钥匙抖动得叮叮当当地响。

  上帝的宽宏大量和矿工的忘恩负义使他大为恼火。但是他没有胆量违抗 上帝的旨意。他敞开了天堂的大门。

  殷勤的天使们搀着老矿工的两只胳膊,把他从天上放到地上。在地上又 把他放到更低的地方——矿井里。矿井里黑乎乎的,照明的不是亮晶晶的星 星,而是忽明忽暗的电石灯。

  从这个时候起,曾经是天国中可敬居民的老矿工一直呆在地下了。他在 地底下穿凿巷道,睡在煤堆上,指点着掌子工哪里有丰富的煤层,帮他们干 活,提醒他们避开各种各样的危险。

  人们都称他为司库官,我想,或许没有谁比他更能胜任这个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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