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里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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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蓝色的牵牛花开上了清晨的石井栏。

  身穿鹅黄衣裳的少女到井边打水,为了不让陶罐的绳子扯断那根脆嫩的花藤,少女一失手,陶罐掉进井水里。

  “百草,百草,百草……”陶罐在井水里往下沉,它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急切地呼唤着少女的名字。

  百草伏在井沿,脑袋探进井里张望——井水深不见底,仿佛一个美丽的陷阱,教人望着望着,心里也生出深不见底的黑洞。

  但是尽管有点害怕,还是得把陶罐打捞上来。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旧陶罐,虽然它的外表平淡无奇,但是内壁雕刻着奇异的花纹,这些花纹拥有神奇的生命力,每到月圆之夜,花纹便在水里生长,从罐口伸出长长的枝叶藤蔓,开出一朵又一朵异域的鲜花。虽然这些鲜花可以在街市卖到很好的价钱,百草却从来不采摘,任由这些花草生长开放,她只是在旁边坐着看着,闻着清远的花香,任由自己的心在花香中浮起又降落。

  陶罐是魔术师送来的,魔术师说:“把它带在身边吧,这是你可怜的母亲留给你的唯一礼物。”百草是村里一对老夫妇在井边捡来的孩子,她向魔术师追问自己的身世,不过,满脸愁容的魔术师不断摇头,一言不发。

  那还是百草小时候的事情,魔法师在村庄停留了很久。就在水井旁,忧愁的魔法师发明了很多快乐的游戏,村子里的小孩子天天围绕他奔跑跳跃,像小鸡追随母鸡。魔法师离开村庄的前一个晚上,给孩子们上演了一场奇异的魔法,送给孩子们许多奇异的玩具——有边转边唱歌的陀螺,有能讲1000个笑话的小泥人,有能滚到彩虹上的铁环,还有一骑上就跑进大人梦里的木马……不过,当孩子长成大人,不再需要玩具了,魔法师的礼物慢慢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样被弄丢的,更没有人知道它们消失在哪里。

  只有这个外表平凡的陶罐一直陪伴着百草。百草每天用陶罐打水,清晨打上来的水有水仙花清新的香味,中午打上来的水有玫瑰花甜蜜的香味,傍晚打上来的水最奇异,到了夜里,这美丽的水发出彩霞一样的绚丽光辉,在这梦幻般的光辉里,少女常常看到一幅幅凝固成油画的景象,在那些忧伤的画面中间,一棵沉睡的菖蒲幻化成慈爱的母亲,朝她微笑。

  百草喝着陶罐的水,从一个孩子长成姑娘,眉眼养得水仙一样清秀灵气,面容像玫瑰一样雍容华美——

  这是母亲的陶罐,怎么能让它丢失呢?

  但是井水这么深!这么深!这么深!

  姑娘在井沿观望了很久,终于,她克服了内心的恐惧,沿着井边的梯级,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进井里。

  很快,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她赤裸的小脚触到井水的瞬间,狭窄的古井不见了,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宽阔的大花园。

  那真是一个漂亮的花园!清晨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花园里生长着大片大片高高的菖蒲。清澈的流水从少女脚下的泉眼汩汩流出,在低洼处形成一个小湖,小湖中央,大朵大朵的睡莲正在开放。

  “多熟悉的地方!我梦中来过这里。”姑娘弯下身子,摘下一朵洁白的睡莲。就在莲花睡过的水面上,水波一圈又一圈温柔漾开,在最温柔的水波中间,白胡子的魔法师钻了出来。

  “高明的魔法师,我的陶罐掉进井里去了——请帮我打捞起来。”

  “先把陶罐放到一边去吧!亲爱的孩子,你已经长大,长成漂亮的姑娘了!”魔法师高兴地看着她,似乎想要告诉她一些远古的秘密。但他想了一下,决定把那些忧伤的秘密留在心里:“亲爱的孩子,你喜欢我的花园吗?”

  “喜欢,是我梦中来过的地方!”

  “这个花园很漂亮,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月亮——我有一个学生,他是个很棒的小伙子,白天,他变成了井底花园的太阳——但是,只有女孩子才能变成月亮。好孩子,你会成为一个最美的月亮!从初一到十五,月亮一天一天变得丰满,你将会散发出玫瑰色的光辉——你想想,世上还没有人淋浴过带着玫瑰花香的月光呢;十五以后,月亮一天天清瘦下去,你将会散发出水仙花的光辉,带有水仙花的香味的月光!多么完美!我的花园将成为有史以来魔法师的花园中最出色的一个!”

  “那是很浪漫的魔法。”

  “对,很浪漫!留下来吧!”

  “不,这个花园太小了,我喜欢外面的世界。”

  “你以后可以回到外面的世界。你要努力学习魔法,当你解开我的月亮魔法,回到人间,你会成为高明的魔法师。就算解不开月亮魔法,只要有个男人不是因为你的美貌而爱上你,把忠诚的心交给你,月亮魔法也就会自动解除——并且,当你得到真爱,你也可以得到这座魔法花园,你喜欢把它移到哪里,就移到哪里——飞到繁荣的城市,飞到遥远的海岛——你可以把它带上天堂,也可以把它带下地下。”

  “不,我不喜欢魔法。”

  “但是,亲爱的孩子,你必须解开你妈妈的魔法……”

  “我的妈妈被施了魔法?可怜的妈妈,她在哪里……”百草哭了起来。

  魔法师领着少女走进花园深处,少女惊奇地发现,她手上的睡莲花已经变成一本厚厚的书。翻开首页,赫然写着“傻瓜魔法”四个大字——原来,魔法师把收藏的书变成了睡在水面的莲花。

  “那边的菖蒲花,是你的妈妈。”魔法师把百草带到浅水边。

  微风唱着一支酸酸甜甜的淡蓝色的歌,菖蒲花正在风中沉睡。

  “好吧,我留下。”

  当天傍晚,魔法师把她变成花园里的月亮。

  从那天开始,白天,百草跟着魔法师,喝茶,读书,种花,思考,学习魔法。一到傍晚,当太阳沉下水底,她就变成芬芳的月亮,慢慢升上水井花园的天空。

  魔法师的花园处处有魔法,百草做了魔法师的学生,她一天天知晓了魔法师的秘密。

  湖水里的彩色睡莲,并不是真正的睡莲——它们全都是魔法师施了魔法的书,只要把它们摘下来,它们就会回复书本的形状。

  花园里的太阳是一个少年变的,他是魔法师的学生。不过少女从来没有见过他。每到傍晚,太阳落山,变回一个小伙子的时候,魔法师的月亮魔法就生效了,少女只好飞向空中,变成美丽的月亮,散发着水仙花或者玫瑰花的芬芳。

  花园里有一大片菖蒲花,沉睡着的那一株就是百草的妈妈。那些随风唱歌的菖蒲,本来是魔法师画纸上的菖蒲花。每当魔法师陷入思念泥淖,就喜欢拿画笔画画儿,他画的永远是菖蒲花,快乐的菖蒲花,悲伤的菖蒲花。画纸上有许许多多的菖蒲花,那么多那么多,多得薄薄的画纸无法承受,魔法师只好把它们从纸上拔起来,小心翼翼地种在井水花园潮湿的泥土里。

  菖蒲花柔软地站在风中,微笑着,温柔地唱着歌。

  菖蒲花的歌泄露了魔法师最大的秘密。

  魔法师有一个妻子,魔法师的妻子也是一个魔法师。

  魔法师思念他的妻子,无比思念,无比思念……

  很多年以前,因为一个小小的可笑的误会,魔法师把他的妻子变成了一株菖蒲花……永远的菖蒲花,从此便站在水边,闭上她明亮的眼睛,闭上她甜蜜的嘴唇,从此不说一句话,默默地,默默地,在风中倾听魔法师的思念。

  魔法师虽然是很高明的魔法师,可是他解不开自己的魔法。

  魔法,是一种无法逆转的变化啊!

  就像你在空白的纸上画上美丽的风景,美丽的风景便永远存在,这张纸就永远不能还原了——也许你可以撕碎它……可是,可是!撕碎它,你就失去它了,失去那美丽的风景,甚至失去那张纸!……

  就像你空白的心灵产生了真正的爱,这件事便永远不能改变,你的心便永远不能还原了——也许你可以撕碎它。可是,可是!把一颗心撕碎,是多么疼痛。

  微风吹来的时候——花园里的微风,全是魔法师的叹息。在魔法师的叹息里,菖蒲花的歌声忧伤而又柔和,菖蒲花轻声地问:“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白胡子的魔法师坐在水边,双手掬起清澈的流水,嘴里不停地呢喃:“我爱你,我爱你……”

  “老师。”月亮升到天上了,少年落到树梢上,然后从树干上滑下来,少年的声音把魔法师从往事中唤醒。

  “唉,我又思考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我无法解开菖蒲魔法。那时候,我们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年轻到不能懂得爱——她只不过要我每天跟她说一句:‘我爱你’。我就恶作剧地把她变成了一株菖蒲花,永远的恶作剧,再也不能挽回……可是天知道,我爱你!我爱你!”

  少年望着玫瑰色的月亮,一言不发。

  魔法师把头伏在厚厚的书上,老泪纵横。

  不久,魔法师就在散发着玫瑰花香的月光里打起盹来。

  月亮升到天空正中央的时候,湖边的树娃娃忽然大声地啼哭起来。

  “呜哇!呜哇!呜哇!”

  自从花园里来了这个奇异美丽的月亮,湖边的树娃娃总是无缘无故地痛哭。

  树娃娃为什么哭呢?那一定是花园里来了幽灵,树娃娃害怕幽灵,就像小孩子害怕鬼。每当幽灵靠近,树娃娃的梦境就变得可怕。

  “老师,这个新来的月亮,莫非是一个幽灵?”

  “你瞎说!”魔法师从睡梦中暴跳起来,“她是村庄最淳朴的养女,魔法师最心爱的孩子,天地间最圣洁最优雅的女子,你竟然敢说她是一个幽灵!”

  “可是,自从她来到井水花园,树娃娃就开始啼哭。”

  “呜哇!呜哇!呜哇!”的确,树娃娃在梦里不停地哭号。

  魔法师和少年来到树下,抬头望上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正站在树顶上,它伸出长长的黑手,似乎想要摘下天上的月亮。

  果然来了一个幽灵!

  本来,地下的幽灵与隐居的魔法师向来河水不犯井水。幽灵生活在深深的地底下,它们吃游荡的鬼魂为生。幽灵通常不会离开地底,一旦离开,它们就会更丧失大部分的力量,况且,它们需要经过漫长的跋涉才能来到魔法师的花园。

  少年抽出金灿灿的长剑,锋利的剑尖直刺向幽灵的心脏。

  “扑”,幽灵破碎了,就像刺破一个巨大的汽球。

  “你,卑贱的幽灵,为什么离开你们地底的家园,闯进魔法师神圣的领地?”

  “金光灿烂的少年啊,我走过黑暗漫长的道路,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只是想要把她带回去。”幽灵毛茸茸的黑手伸向高悬的月亮,“我在井底望到她,再也不能忘记她——水仙花的光泽让我的心沉入宁静的湖底,玫瑰花的香味却点燃我内心的火把——火与冰的交替,熊熊燃烧的火焰——多么让人疯狂的喜悦啊!如果我能够把她摘下来,就是牺牲性命又有何不可?高明的魔法师,你有太阳,有花园,有魔法,你比我幸福百倍,请把她让给我吧!让我把她带到地下,从此照亮幽灵黑暗的旅途!”

  魔法师脸上灰色的厌恶变成了深深的怜悯,他注视着破碎的幽灵,对他说:“可怜的、无知的幽灵啊!你冰冷阴暗的心也知道爱吗?你难道不知道幽灵无法承受爱吗?爱是一种熊熊燃烧的感情,它会让一颗冰雪的心变成炙热的火。一颗炙热的心,会把一个幽灵烧成灰烬啊!”

  那破碎的幽灵大声呻吟起来,痛苦的爱火点燃了它的心脏,井底的幽灵变成了一把小小的、蓝色的火苗。等到这把火燃烧殆尽,只有一阵小小的微尘散落在深夜的花园里。

  这时,月亮下面出现了一朵蓝色的云,紧接着,一场小小的雨落在花园里。蓝色的细雨打湿了幽灵的骨灰,打湿树娃娃的头发,打湿魔法师的白胡子,打湿菖蒲花柔和的睡梦,也打湿了金色少年清澈的眼睛。在月亮的眼泪里,花园里的一切变得柔软而悲伤。

  “孩子,为一个卑贱的幽灵哭泣,值得吗?”魔法师举头望着花园的夜空,喃喃自语。

  玫瑰色的月光变得越发柔和、越发灿烂,月亮那颗小小的心仿佛正在变成金子。月亮下面,湛蓝的夜空生出了一朵又一朵鲜红的玫瑰云,云朵慢慢飘动、飞翔,慢慢变成了七朵鲜艳的玫瑰花。

  每一朵玫瑰云化为细雨,就有一颗小小的微尘飞上天空,化成永恒闪烁的小星星。

  “奇迹,简直是奇迹。”魔法师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语,“这是一种我不懂得的魔法……”

  “老师,她的眼睛在沉睡,她的心是清醒的。”少年拿着一支小小的滴管,把一滴雨水滴到玻璃试纸上,“我验出来了,蓝色的雨点是悲伤,月亮的心为幽灵的死感到悲伤了。”

  “世人都为幽灵之死欢呼,只有她悲伤落泪。”

  “不仅仅是悲伤,这七场玫瑰花雨分别是宽恕、怜悯、尊敬、帮助、温暖、友爱、幸福。”少年把测试结果一一写在笔记本上,“老师,在月亮魔法中沉睡的姑娘用爱把丑陋的幽灵变成了美丽的星星。这是一种崭新的魔法,过去的魔法书都不曾有过记载。”

  “一定要好好研究。”魔法师说,“奇迹已经出现,我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少年把笔记本放在水里,一圈水花荡漾开去,水面上浮起了一朵美丽的蓝莲花。少年站在莲花上,他抬起头,久久地注视着花园上空的月亮。他看不到她的脸庞,看不到她的眼睛,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心,她的心像一个清澈的湖,盈盈的湖水荡漾着无边无际纯洁的爱意。

  带着玫瑰花香的月光渗进少年的心里,少年觉得自己的心优美起来,有力起来了。

  在魔法书中找不到答案的魔法师到睡梦中寻找答案,金色的少年坐在宽大的荷叶上,借着清亮如水的月光,他摘下一朵又一朵睡莲——银色的睡莲,写着魔法入门的方法;金色的睡莲,记载着变给孩子看的美丽的戏法;最神秘的黑色睡莲则记载着神秘的、让人恐惧的魔法。

  根据书上记载,要把一个少女变成月亮是容易的,只需要在她熟睡的时候对着她的心唱这样的一首歌:

  “变幻莫测的黄昏

  书页变成了莲花

  女人变成了永远的菖蒲

  还有这口古老的井

  变成了魔法师的花园

  这个熟睡的少女

  将要变成井水花园里的月亮”

  不过要解开月亮魔法就很困难了。魔法书上没有任何解开魔法的记载。所以,白胡子的魔法师只会施魔法,却不能解魔法。

  魔法师把花园魔法植入水井。

  魔法师把太阳魔法植入了少年的心里。

  魔法师把月亮魔法植入了少女的心里。

  ……

  多年以前,魔法师把菖蒲魔法植入了妻子的心里——为了让她安静下来,不再逼着他不停地说:“亲爱的,我爱你,你是天下间最美丽的女人,我对你的爱像清泉,像水井,像大海,永不停竭。”——此前,魔法师曾经受到蛇妖的诱惑,到妖王的国度游玩了整整三个月。

  仅仅为了得到片刻的安宁,魔法师把熟睡的妻子变成了菖蒲,他没有料到,因为他的背叛,因为整整三个月的等待,她的心已经碎了,魔法师从前并不知道,破碎的心不能承受任何恶意的魔法。

  菖蒲魔法在她破碎的心里深深扎根,柔软的根须轻轻抓紧她的心房,像一个小小的婴儿轻轻吮着母亲的乳房,一首首柔软忧伤的歌在她心里反复回荡,用清水玉石的声音向她讲述古代的故事,远方的故事。魔法师的妻子在菖蒲魔法中沉睡不醒,她再也不愿意离开暖和安适的睡梦,她再也不愿意从睡梦中醒来,回到撒满碎玻璃和小瓦砾的现实世界。

  菖蒲在浅水里站了三个月才开了第一朵花,花心里睡着一个小小的女婴。

  为了专心解开菖蒲魔法之谜,魔法师把婴儿送到水井旁的老槐树下。在村庄里,这个小小的婴儿长成少女。

  少年皱起了英俊的眉眼,他反复演算,反复测试,直到月亮西沉,他渐渐解开了时光的奥秘,过去的事情已经了然于心。

  头戴皇冠的蛇妖从深深的水底游上来,她游过螺狮的王国,螺狮国王献出了珍藏的水晶球,她游过青蛙的城堡,青蛙王子献出了绿色的宝石,她游过乌龟的家园,可怜的乌龟妈妈一无所有,只好献出了自己的孩子。蛇公主把水晶球和绿宝石戴在闪亮的皇冠上,把可怜的乌龟宝宝系在腰带上,她游呀游,一直游到少年面前,扭动柔软的腰肢,在水中变成一个妩媚的美女。

  “俊美的少年啊,给我一个微笑吧,我将还你一个亲吻。我给你的快乐将是无与伦比的。多少人为了这快乐的千万分之一,跳进了魔鬼竖满尖刀的悬崖,宁愿在地狱的入门石上摔得粉身碎骨而义无反顾。”

  “头戴皇冠的蛇公主,如果你知道我曾经拥有一座巨大的赌城——许许多多内心空洞的人到那儿寻找欢乐——我放弃了那座城,跟随魔法师到这个清静的井底。我,并不需要太多快乐。快乐是短暂的,快乐过后留下空虚——而你的快乐混合着毒汁,它是‘死之国’的钥匙,一旦打开了‘死之国’的城门,生命就要陷入永远的寂灭、永远的空虚。”

  蛇妖高高地站在水面上,长发飘逸,光彩照人,花园里的鲜花顿时失去了颜色。

  “金色的少年,我不美么?此刻,我是刚刚出水的维纳斯,是洛水上飘然而逝的神女,许多男人为了闻我长发的芳香,宁愿走过万里征途。此刻,我正在你的面前,如一朵盛大的鲜花正在开放。给我一个拥抱吧,伸出你的双手,过来亲近天地最美丽的容颜。”

  “美丽的蛇妖,你脸上浮起春花的幻影,心中却藏着千年的冰雪。”

  蛇妖长长的头发卷住少年的身体。

  少年抽出了金灿灿的长剑。

  “妖王的女儿,地下的公主,不要再纠缠了!请回到妖王的城堡去!”

  “如果没有一个爱人,就是成为女王又有什么意思?”

  蛇妖拖着少年沉入井水,少年却用金色的长剑割断她乌黑的长发。

  “你走吧,我并不愿意伤害你。”少年收回长剑。

  蛇妖回转身,两排小小的白牙咬住少年的双脚,少年再次挥剑,金灿灿的长剑刺中了蛇妖的牙龈,蛇妖从水上飞起,乌黑的血液喷向天空中的月亮。

  月亮顿时变得黯淡无光。

  蛇妖金色的皇冠落在菖蒲花下,一头小小的乌龟小心翼翼地潜进浅水里。

  “你一定会后悔的。”蛇妖终于落进水里,沉入了深深的井底,只有这句话从水面上浮起来。

  第二天,当太阳再次升起,月亮少女坐在水边梳理她秀丽的头发,她惊讶地发现,水影里的姑娘脸上长满了黑色的麻子。

  她用井水擦洗自己的脸,可是,黑色的麻子越洗越黑,深深地嵌进她的皮肤。

  “魔法师,请你帮助我!”

  伤心的魔法师依然沉睡——他已经很老了,老得变成了一个沉耽睡梦的孩子。

  百草的泪水滴落在沉睡的菖蒲上,菖蒲睁开眼,风吹着她憔悴的脸,轻柔的声音在风中传来:“亲爱的孩子,黑麻子只能掩盖你的样貌,不可能改变你的心。你的心永远是你自己的。如果你的心足够善良,足够勇敢,你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

  百草在浅水中跪下,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温柔的菖蒲。

  “妈妈,我的模样是不要紧的。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解除菖蒲魔法。可怜的魔法师穷尽一生也无法解除,你有办法吗……”

  “只有会唱歌的水能解开菖蒲魔法。”

  “会唱歌的水在哪里?”

  “井底有一条漆黑的道路,一直通向幽灵的家园。这条路布满幽灵,他们的手比乞丐还脏,脸比骷髅还丑,但是你不要惧怕,不要厌恶,你要爱他们。走过了幽灵的家园,再向前,有一条冰冷的小路,一直通向蛇妖的领地,这条小路爬满了蛇妖,每一个蛇妖都握着一把剧毒的尖刀,但是你不要惧怕,不要厌恶,你要爱他们。在蛇妖乐园的宫殿后面,有两眼水井,金苹果树下的是会跳舞的水,会跳舞的水可以洗去你脸上的麻点,银苹果树下的是会唱歌的水,会唱歌的水可以解开菖蒲魔法。”

  “妈妈,我现在就去找会唱歌的水。但是,我很害怕……”

  “孩子,先不要想路途有多难。先去打捞你的陶罐吧!难道你忘记了吗?你最初走下水井,只是为了打捞那个小小的陶罐。孩子,请你永远记住,不要因为生活的琐碎繁复而忘记了你最初的愿望。”

  “是的,妈妈,谢谢你——我马上去找我的陶罐。”

  “孩子,摘下我的花朵,为了把它们送给你,我已经修炼了十八年。”

  百草摘下三朵菖蒲花,花儿化成三颗桔子色的幸运星,深深地嵌进她的手心。

  “把它们送回家吧,它们会感激你。”菖蒲把蛇妖的皇冠和哭泣的乌龟宝宝交给姑娘。姑娘把它们装进背包,然后她伸开手掌,像一只优雅的水鸟,慢慢地游进水里,潜下了深深的井底。

  百草游呀游,游过七七四十九块石头,游到了乌龟遍布青苔的家园,巨大的乌龟妈妈正坐在大青石上,泪流满面。当姑娘游到乌龟的身旁,乌龟开口问道:“从远方来的黑麻子的姑娘,你有没有看见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宝宝,它除了哭泣什么都不会。”

  姑娘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小乌龟:“你一定是乌龟宝宝的妈妈了,我正想把它送回家。”

  乌龟妈妈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她对姑娘说:“好心肠的黑麻子姑娘,你为我找回孩子,我一定要报答你!”

  姑娘跟乌龟道别,继续往下游,游呀游,游到了青蛙的城堡。青蛙王子正站在镜前,身上穿着隆重的晚礼服,他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

  姑娘来到王子面前,发现王子眉头深锁,正在唉声叹气:“没有绿宝石,我拿什么送给我的新娘呢?”

  姑娘从背包里掏出绿光闪耀的宝石交还给王子:“是这颗绿宝石吗?我正想把它送回来。”

  王子捧着绿宝石,心中充满感激:“好心肠的黑麻子姑娘,你为我找回绿宝石,我一定要报答你!”

  姑娘参加了青蛙王子的喜宴,喝了催人入梦的水草汤,在青蛙后花园的一片荷叶上睡着了。当姑娘进入梦乡,青蛙城堡的上空慢慢升起一轮长满了黑麻子的圆月。甜蜜的玫瑰花香笼罩着小小的青蛙城堡,每一块石头都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到了深夜,当月亮升到天空正中央,月亮上的黑麻子如种子发芽,长出玫瑰树,开出一球球玫瑰花,很快,月亮变成了一个长满玫瑰树的花球。这个夜晚,城堡里的青蛙彻夜不眠,全都仰起头望着奇异的月亮。在万千青蛙的注视里,百草梦见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上,她穿上了荷叶缝制的婚纱,头上戴着盛开的红莲花,魔法师站在她的左边,妈妈站在她的右边,两位老人牵着她的手,把她交给金光灿烂的太阳王子。

  第二天清晨,青蛙城堡的青石板上落满了玫瑰花雨。百草背着小小的背包,离开了青蛙城堡。

  当住在石缝里的小螃蟹的午饭开始冒泡泡的时候,百草来到了井底的螺狮王国。螺狮们各自住在小小的房间里,它们过着封闭的生活,老死不相往来。螺狮国王坐在浮萍上咀嚼旧事,他已经衰老,额头刻着又长又深的皱纹。

  “唉,我怎么也想不起那件事的缘由了……”国王悲哀地自言自语,“如果水晶球还在手上,我就能重新回到那一年秋天,再一次回到那个读诗倾谈的夜晚,再一次看到我心爱的姑娘。如今水晶球不见了,旧事随之消失,遗忘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生命日渐空白,螺壳上青苔横生,日子像黑洞,像白纸,像灰烬,即使身为国王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成了活着的死螺。”

  百草把水晶球还给国王。

  国王紧握水晶球,双手颤抖:“生命又回来!我爱过的人又回来!那些难忘的时刻,金子一样的往事又回来了!岁月能带走什么呢?只要我一日不死,那些可贵的人就在我的心中永生!黑麻子的姑娘啊,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你变得快乐我已经幸福了。可敬的国王啊,再见吧!”百草挥手跟螺狮国王道别,继续往前走。

  离开了螺狮的王国,就到了水井的尽头。百草在井底沙地上久久寻觅,找不到陶罐,只找到一条漆黑的路,通向不可知的远方。

  百草张开手掌,掌心上的幸运星发出灿烂的金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妈妈,亲爱的妈妈。”百草亲吻着手心星星,妈妈的身影在眼前出现了。

  “亲爱的孩子,往前走,不用怕,妈妈的心就藏在你的手心里。”说完这句话,妈妈的身影消失了。

  “陶罐,陶罐,你在哪里?”百草在井底大声呼唤。

  “百草,百草,我在这里。”听到陶罐的声音了。

  百草顺着陶罐声音的方向走去,只见前面的路上围着一圈黑压压的幽灵,每个幽灵黑乎乎的手里都握着一块闪光的银币。

  “排队!排队!”坐在路中心的幽灵大声喊着,百草丢失的陶罐正放在它的脚下!只见它一边收钱,一边用陶罐里的水给付钱的幽灵洗眼睛,幽灵漆黑的眼睛经水一洗,立即变得水葡萄一样晶亮晶亮的啦!

  洗了眼睛的幽灵纷纷挤到魔镜前,搔手弄姿,手舞足蹈,大喊大笑,发出很古怪的声音。

  “这陶罐是我的。”百草走到中间的幽灵面前,对它说,“请把它还给我。”

  “它现在在我手里,就是我的,凭什么说它是你的?”幽灵把罐罐紧紧抱在怀里。

  “我爱它,它也爱我,我们一起成长,它是我的好朋友。”百草说。

  “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一起成长,她是我的好朋友。”陶罐笨拙的大嘴巴一张一合,竟然说起话来。见到陶罐会说话,那幽灵吃了一惊,手一松,陶罐掉在地上。

  百草抱起陶罐,对周围的幽灵说:“把银币拿回去,我来给你们洗眼睛。”百草在幽灵的家园住下来,她用陶罐的水把每个幽灵的眼睛都洗成闪亮的星星,幽灵们围在她身旁,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古怪的歌。等她洗干净最后一个幽灵的眼睛,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第七天的傍晚,百草抱着陶罐长长地睡了一觉,梦中,妈妈来到她的身边:“孩子,祝贺你,你把九十九个好意送给别人,身上的魔法已经自动解除。”

  百草知道,在她的睡梦中,月亮魔法再也不会起作用了。

  第二天,百草跟幽灵们道别。幽灵们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她带上它们,走呀走,走进了蛇妖公主的领土。蛇妖的道路布满尖刀,每一把锋利的刀都沾着让人迷狂的毒液。在闪烁的刀光面前,幽灵停下脚步。黑暗中,幽灵们亮晶晶的眼睛仿佛万千个倒映着星光的水井。

  过了好一会儿,胸前佩戴金钥匙的蛇公主在高高的尖刀上站起来,翠绿的长裙在风中飘动,像一首迷人的恋歌。蛇公主并没有开口唱歌,可是每个人心里都荡漾起一个醉人的调子,蛇妖们舞动尖刀,神情迷醉,动作优美,仿佛手中举着的尖刀是正在开放的花枝。当尖刀的舞蹈停下,每一把高举的刀尖上都生出一个灿烂的金币。

  “黄金!”幽灵们欢呼着,奔跑过去,抢夺刀尖上的金币。

  当蛇妖的毒液流进幽灵墨黑的血液,幽灵手上的金币便化作锋利的尖刀,而那些手握尖刀的幽灵,痛苦地扭动、挣扎,匍匐在地,化成一群黑色的蛇妖。

  “丑八怪,你来这里做什么?”蛇公主跨过刀尖,来到百草面前。

  百草掏出背包里的皇冠,送到蛇公主面前:“我要把皇冠还给你。”

  “很好,谢谢你。”蛇公主把皇冠戴在头上,“为我找回皇冠的人,我也要送给你一样礼物。来吧,跟我来。”蛇公主带百草来到宫殿后面,这里有两棵美丽的苹果树,一棵结满金苹果,另一棵结满了银苹果。

  苹果树下,有两眼水井,浅蓝色的牵牛花在井沿蔓生,就跟村庄里的水井一模一样!

  “坐下来吧,很久没有人跟我一起吃金苹果了。”蛇公主爬上苹果树,摘下两个金苹果。当她们开始吃苹果,金苹果树下的井水就开始跳舞了,开始的时候,一颗颗水珠在水面上跳,后来,它们就跳上井沿,跳到蛇公主的脚下。

  “很好,很好,好极了。”蛇公主把跳舞的井水洒到百草脸上,那些黑色的小麻子马上消失不见了。

  “哗!黑麻子不见了!”百草在平静下来的井水里照见自己的脸,高兴地抱着蛇公主跳起来。

  “小姑娘,你在我的宫殿留下来吧!我虽然是尊贵的公主,却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跟我一起吃苹果,没有人跟我一起玩游戏。”

  “美丽的蛇公主,如果你把树上的金苹果分给别人,你就会有很多朋友。”

  “你说外面的尖刀蛇妖?呸,那帮自私贪婪的家伙,它们怎么配做蛇公主的朋友!”

  “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我曾经用这个陶罐的水把幽灵污黑的眼睛洗干净,也许会跳舞的井水也能把尖刀蛇妖的心洗干净呢。”

  “哈哈,这个主意好。”蛇公主转身传令,“把尖刀蛇妖们带到这里,把它们的心全都挖出来!”

  于是,一班红色的蛇妖武士押着黑色的尖刀蛇妖来到水井旁。蛇公主把它们的胸剖开,百草用会跳舞的水冲洗它们淤泥一样的心。洗过以后,它们的心就变得鲜艳灿烂,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当蛇妖武士把它们的胸口缝好,它们的身体就开始收缩,终于变得像苹果一样大,脸蛋也变得红朴朴、香喷喷的了。

  “我的心不痛了!”

  “手和脚也不痛了!”

  它们眨着晶亮的眼睛,跳到苹果树上,跳进水井里,它们的心飞翔起来了。

  它们终于脱离了幽灵的苦海,成了一群快乐的精灵。

  百草用小小的陶罐装了会唱歌的水,顺着来路往回走,她又遇到了沉迷于往事的螺狮国王,遇到了度蜜月的青蛙王子,还有带着孩子玩耍的乌龟妈妈。他们都对她说:

  “你把幸福还给我们,让我们报答你吧!”

  “把你心里的好意送给别人吧!”她对他们说,“只要你们心里一直保留着好意,我就觉得幸福了。”

  百草把会唱歌的水浇在菖蒲的脚下,菖蒲就化成了微笑的妈妈。

  “妈妈,妈妈。”百草紧紧地抱着妈妈,一边微笑,一边哭泣,因为太激动了,她没有注意手中的陶罐在渐渐融化、渐渐消失。

  “这个陶罐是用你妈妈的爱烧成的。”不知什么时候,魔术师已经来到她们身后,“现在,妈妈的魔法解除了,陶罐的魔法也消失了。”

  花园里的小伙子从树梢走下来,来到百草面前:“姑娘,你棒极了,我可以爱你吗?”

  “先解除你身上的太阳魔法吧!妈妈说,只要你送给别人九十九个好意,魔法就可以自动解除了。”

  白胡子的魔法师因为过于羞愧,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他想到了年轻时跟妻子的争论。那时候,他认为高明的魔法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是妻子不同意,她说,人生真正的问题只能用爱去解决。

  她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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