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小猴子

　　一
　　她的肩膀高高地支起，似乎吊着整个身骨子。
　　她整个人长得极瘦，被叫做小猴子。
　　她的个儿比班里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高。
　　她的年龄也比班里所有的学生都大。
　　她的皮肤很白很白，有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总是直直地瞪着，看人或者东西。
　　二
　　小猴子的爸爸在很远的城市上班。
　　小猴子和妈妈两个人住在村庄里，她们的家沿着路口——瓦片的屋顶上搁着两盆仙人掌，种在旧搪瓷碗中。那植物绿色的顶在开花的季节会好看起来，它们分别摇曳起嫩黄和红色的花，让女孩儿幻想那是蝴蝶结，扎在自己的小辫子上。
　　不知道这幻想是不是也属于小猴子？小猴子看见自己家屋顶上的花了吗？每回面对着她家紧闭的大门我就要想。
　　小猴子家的门常常关着，大人们说她的妈妈身体不好。有时候能看到那个女人走出屋子做事情，一副苍白无力的模样。但几乎看不见小猴子。仔细找的话，能发现窗帘有时不易察觉地翻起了一个很小的角，小猴子亮而大的眼睛就隐藏在后面，目光直直地对着窗外。
　　她就这样望着跟自己同年生的小孩背起了书包去学校上学；再望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小孩背起了书包去上学。
　　小猴子为什么不去学校念书呢？
　　“因为她又懒又馋。”小秋说，“她很脏的。”
　　“瞎说，我妈说小猴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担水。”娟娟说。
　　“哦——”我们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着，你看我、我看你，即便是娟娟，也跟我们一样显示出极大的怀疑，我们都无法相信小猴子的瘦肩膀和木柴般的手臂担水。
　　“她家的烟囱冒烟了，肯定是小猴子在烧饭。”娟娟说。
　　我们马上挤到小猴子家的窗台前。透过布窗帘上的破洞，小秋真的看见了小猴子在大灶台前的身影，她甩动细手臂，拿着铲子不停地翻炒锅里的东西。她的头发真乱，衣服又旧又脏。
　　就在我们还没弄清小猴子为什么不上学时，小猴子的爸爸突然回来了！我们都去她家门口凑热闹，这个很少归家、我来村里一年多从未出现过的男人却始终没有露面。出来的是小猴子——她的蓝白格子长裤很漂亮，裤管下还钉了三颗白钮扣作装饰；上身着一件红灯线绒外套，一看就是新的；头发齐整地辫成两根，垂在胸前——她跨过门槛后站定住，看着不远处的我们，笑一下，露出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齿；又站一会儿，她回了屋。
　　不久，小猴子家的门上挂了把大锁。
　　中午大人们照例端了饭碗站在家门口，边吃饭边说话。他们说：“他总算还有点良心！”
　　小秋说：“小猴子的爸爸早不喜欢她们了。”
　　“去，小孩子多嘴多舌，靠边上。”小秋的妈妈提起腿扫荡起来。
　　小秋赶快躲开，我们立即跟着她聚拢过去。
　　“小猴子的爸爸这次回来，是带小猴子的妈妈去城市治病。”娟娟说，“我听见我妈说的，把小猴子一块儿带去玩呢！”
　　我也听到的：小猴子的爸爸在城市跟另外的阿姨要好了。那他不好和小猴子的妈妈离婚吗？小猴子的妈妈可以再结婚，小猴子也好有人喜欢了。可妈妈说那是大人的事，哪有这么简单，又不是你们小孩办家家。
　　小猴子家瓦片上的仙人掌，任风吹雨淋。小猴子家的屋子，始终沉默着。
　　三
　　当比小猴子晚两三年出生的我们背起书包上学时，小猴子回来了。她还背起书包坐进了我们的教室。
　　可小猴子背不出课文，老师叫她回答问题也从来答不出。老师没有骂她，只是后来不再提问她了。
　　小猴子还是那么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皮肤很白很白，但衣服都明显短了，全吊在身上。她的头发又是乱的，身上还总散发出不好闻的味道，与她同桌的男生经常捏着鼻子扇动手指，引得周围的同学哈哈大笑。男孩和女孩们除了逗乐，很少主动理睬小猴子；小猴子几乎不说一句话，她就弓着背在教室里坐上一天，像一张影子。
　　这一天放学了，小猴子还是没有交昨天的作业本，我把她堵在教室门口。
　　“我没做好。”小猴子的声音很细、很轻。
　　“现在还没做好？”在一旁等着别人走后做值日生的小秋举起扫帚对小猴子横扫过去，小猴子抱住头蹲下来。
　　“我吓吓你呀！”小秋大笑。
　　教室里还没走的同学开始起哄，我也笑得前俯后仰，一把拎住小猴子的衣服，说：“做好再回家。”
　　小秋的扫帚从地上扫来，推着小猴子的脚。小猴子就蹲在地上，抱住书包往后移，她一直移到自己的座位才起身，坐好，拿出了书本和铅笔盒。
　　她的表情始终不变。
　　我的目光从她写得很乱的本上移到她的白脸上。忽然，我觉得那白很怕人。这时，我又看见她挺挺的鼻尖上满是细密的汗。
　　我拉了拉还在一旁挥舞扫帚嚷嚷的小秋，指给她看小猴子的鼻尖。我和小秋相互看着对方，都说不出话来。我慌极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后来我看见小猴子的泪水滴到本子上，她的笔不停地乱画。
　　“小猴子，我不要你做了，你回家吧。”我说。
　　小猴子还是哭，她伏到桌上遮住脸，肩头一耸一耸，背一起一伏。
　　“小猴子，我不是故意欺负你的。”小秋说，“以后再也不了。”
　　好一会儿，小猴子才抬起头，收拾好东西，逃一般窜出教室。我和小秋吓坏了，跟在她后面跑，直到看见她进入家门。
　　四
　　我和小秋时常到小猴子家的门前转悠，看村里的大人们从那扇总是关闭的大门里进出。
　　小猴子的妈妈不行了，她的爸爸已经彻底地不再管她们。小猴子不来学校了。
　　“小猴子用红砖在家里的墙上画满了小天使。”妈妈告诉我，“小猴子在城里时读到一本书，说：小天使会给人间带来好运，每个小孩子都是妈妈的小天使，能让死去的妈妈都复活。小猴子不做事的时候就一直拉紧妈妈的手，晚上睡觉也这样，她说她的妈妈不会死。”妈妈说，“她们家满墙都是小天使！”

　　我便也伸手握紧了妈妈的手。我妈妈的手又大又暖和，不知道小猴子妈妈的手是什么样？我忽然好怕小猴子妈妈的手是冰冷的，这念头吓得我脊背上冒出冷汗。
　　我和小秋还有娟娟也画起小天使，我们找来粉笔，画完小猴子家的外墙又画地上，我们还披上大人的白汗衫，学着小天使的模样合拢双手，站在小猴子家的窗前祷告。
　　小猴子的妈妈不会死！我和小秋、娟娟都深信不疑。我们每天早上到小猴子家的窗前张一张，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去上学。中午放学、下午上学和放学，都去那遮着窗帘的窗前逗留一下，才离开。小猴子的妈妈能笑了——小猴子的妈妈能说话了——小猴子的妈妈能吃饭了——小猴子的妈妈能坐起来了……我们每天依着自己的想象说，并因为这假想而兴奋不已着，我和小秋、娟娟又疯起来。
　　那个布满小天使的空间却燃起了祭奠的红烛。
　　“小天使啊！”小秋大叫。
　　“哦，小天使！”我和娟娟都叫。
　　大人们说：“小猴子的妈妈去了天上，在那儿，有小天使天天陪伴她，给她唱歌。”他们说，“我们想小猴子的妈妈了，只要对着天空说，她就能听见，那些陪伴小猴子妈妈的小天使们也能听见。”他们说，“小猴子的妈妈去的地方很干净，也很漂亮，只有好人才能够住进去。”他们说，“我们都做好人吧，将来我们都去天使住的地方。”
　　我们就和大人们一起隔窗对着亮红烛光的屋子凝望。
　　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现那屋子里红烛的光熄灭了。但小猴子家的门上也安了一把大锁，她再也没有回到我们中间，大人说小猴子已经被她妈妈的不知什么亲戚接走了，他们说的村庄名我们很陌生，他们说那儿离我们这边很远很远。
　　五
　　那个脸很白、眼睛又大又亮总是瞪着直直地看世界的女孩，除了“小猴子”，我们竟然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
　　她家的门从此被一把大锁锁住了。瓦片屋顶上的两盆仙人掌还搁在那儿，在它们应该开花的季节开出嫩黄和红色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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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想曲
　　童年像影子与我紧紧相随。
　　风铃声清脆。
　　还有悠长的笛音，轻轻回响。
　　我似乎依然是那个“孩子”，像一个小幽灵走过人群，四处游荡。
　　小猴子的原型就在那里。
　　她是我小时候遇见的一位小小姐姐。
　　我陆续听到别人说她家的事儿，也一次次看见她悄无声息地孤身走在路上……她的眼睛亮亮的，我知道，因为每当她发现我仰头注视她的时候，总是看着我，给我淡淡、友善的笑。
　　我常常用幻想覆盖到小猴子的生活上，希望她永远那样美丽地微笑，希望她的日子也能像我自己的一样轻盈。
　　小猴子家的门锁上了，不久，我也离开了儿时呆过的那个地方，但是我从没遗落对那个木门和那把大锁以及她的记忆。我一次次地想：她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她快乐而平安。
　　这篇短文写给我惦记的小猴子，祈愿她过得好。
　　这篇短文也给阅读的你，希望我们爱护身边的人。
　　深深地希望阳光竭尽全力照耀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