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兔嘴殉身
- 2016-03-08 14:11
- 混血豺王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第七章兔嘴殉身】
按正常的速度,埃蒂斯红豺群天黑前能赶到野猪岭,找个避风的山岙,好好睡一觉,养精蓄力,恢复因长途跋涉而带来的疲劳,第二天早晨就可循着雪地上野猪留下的蹄印,找到隐蔽的野猪窝,聚餐可口的野猪肉了。
野猪岭距离埃蒂斯山谷约有四五百里,在日曲卡山麓的最西端,要翻七道山梁,道路崎岖难行,豺群要两头摸黑连续走三天才走得到。方向正好是背着怒江。不知是地势太高的缘故,还是土地爷故意恶作剧,这一路上都没有水源,干得只有野骆驼能够生存。豺的活动半径一般在百里左右,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跑到太远的地方去觅食的。因此,虽然野猪岭有美味可口的野猪,埃蒂斯红豺群却几年也不到野猪岭去一趟。
这一次,实在是遇到了罕见的饥荒,豺群才不顾路途遥远去打野猪的主意的。
多年不遇的饥荒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是秋末冬初时狼群在日曲卡山麓猖獗了两个多月,抢夺了一部分猎物,也吓走了一部分猎物,使豺群的食谱差不多被删减了一半;二是冬季本来就是一个食物匮乏的季节,正常年景,到了隆冬腊月,豺群也会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今年偏偏又连降大雪,就更难弄到可吃的东西了。在饥饿的催逼下,豺群铤而走险去袭击一个小山村的羊圈,虽然也捕获了四只羊,却有三匹豺做了猎枪下的冤鬼。袭击人类的村庄,无疑是饮鸠止渴,自取灭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新任豺王白眉儿决定远征野猪岭,以彻底摆脱饥饿造成的生存危机。白眉儿打算带着豺群在野猪岭度过冬天,到明年惊蛰雷声响过后,再回日曲卡山麓。那时候,一路上积雪还没完全融化,残雪可当水源解渴。
计划应当说还是比较周密完美的。
那天清晨,豺群把用三匹豺的性命作代价换来的最后一只羊分食掉后,开始了新的长征。
一切都还算进行得比较顺利,只是双目失明的兔嘴衔眉儿的尾巴走,速度比较慢;第三天在过银鞍山时,坡太陡,又是乱石铺地,兔嘴更是一会儿滑倒,一会儿摔跤,慢得像蜗牛在爬;白眉儿是豺王,它走得慢,其他豺不敢超前,整个豺群都因兔嘴受到影响。天黑时,未能按预定计划到达野猪岭,只赶到离野猪岭还有五十里的骆驼峰。天黑透了,扭头望不见自己的尾巴,从骆驼峰到野猪岭中间要穿过一道雪山垭口,路崎岖难行。白眉儿决定就在骆驼峰住一夜,天明后继续赶路。
耽误半天时间,并不影响大局。
打尖的两匹公豺很快在半山腰上找到一个石洞;这是一个石钟乳溶洞,形如弯嘴葫芦,口小腹大,里头很宽敞,整个埃蒂斯红豺群钻进去,都不显得挤。
豺以家为单位,散落在石洞各个角落,很快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个饥饿的夜晚,到了明天,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老天爷和埃蒂斯红豺群开了个恶毒的玩笑。
白眉儿睡到后半夜,突然被一阵阵尖啸声惊醒,侧耳听,像是北风在怒号。它跑到洞口一看,外面风雪凄迷,山野一片惨白,一股比刀子还尖厉的风,从洞外猛烈灌进,刮得它站都站不稳,倒退了好几步。
幸好洞口是弯形的,风只能在洞口附近肆虐,洞内还算暖和。
老天保佑,这是场过路的暴风雪,天亮后就雪霁天晴,红日高照,使埃蒂斯红豺群能按计划顺利到达野猪岭,白眉儿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一天过去了,暴风雪不但没有停,反而越刮越猛烈了。
埃蒂斯红豺群被困在骆驼峰半山腰的石钟乳溶洞里,动弹不得。这么大的暴风雪,如果钻出洞去继续赶路,不了多远,幼豺和体弱的母豺就会被暴风雪吞噬掉性命,年轻力壮的公豺或许能坚持走到雪山垭口,但也绝对穿不过长约二里多的垭口的;一刮暴风雪,两座雪山之间的垭口就是名副其实的鬼门关,别说豺了,就是终年在雪线上生活的雪豹,也不敢在暴风雪中穿越雪山垭口;强行通过,再健壮的豺也会被冻成冰棍儿。
饥饿笼罩着埃蒂斯红豺群。
豺群在离开日曲卡山麓时吃过一只羊,一路上运气好的豺逮着一两只老鼠充饥,运气不好的豺仅吃了一些被冻死的鸟,还有些豺什么都没吃到。整个豺群已连续饿了四天,匹匹豺都已饿得眼睛发绿,有几只幼豺已饿得声音都叫不出来了。
这只石钟乳溶洞里连只蝙蝠和老鼠也找不到,只有洞底的岩壁上长着一层墨绿色的青苔。有两匹公豺大概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去啃青苔吃,刚刚咽进去,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豺不是牛羊,永远也不可能用青苔地衣之类的植物来充饥的。
白眉儿蹲在石洞弯口,心急如焚。假如它早晓得昨天下半夜会下起暴风雪,而且一下就不会停,它决不会让豺群在骆驼峰住下来的,它一定会咬紧牙关摸黑穿过雪山垭口走完这最后五十里。只要到了野猪岭,再大的暴风雪也无所谓了。遗憾的是,豺没有气象预报的能力。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突然,它听见石洞底端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它转身望去,原来是一匹名叫鹿踢儿的幼豺饿昏过去了。母豺珊瑚低嚣着,叼住鹿踢儿的后脖颈,试图让瘫倒在地的宝贝重新站起来,但鹿踢儿像个木偶,刚站立起来,珊瑚的嘴一松,又啪的一声栽倒下去。显然,鹿踢儿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鹿踢儿这么快就饿倒了,白眉儿一点也不敢到惊奇,鹿踢儿本来就是所有幼豺中身体最单薄的一个。珊瑚怀着鹿踢儿时,还没足月,在猎杀一头梅花鹿的混斗中,不慎被鹿蹄蹬着一下腹部,就早产了,因此取了个鹿踢儿的怪名字。早产儿先天不足,体质羸弱,是很容易夭折的。
大公豺约克是鹿踢儿的父亲,它跪在地上,深情地舔吻着鹿踢儿已失去知觉的眼睛。
许多豺都围了上去,垂头耷尾,对珊瑚和约克表示一种安抚和慰问。
就在这时,只见察迪、博里、贾里和前任豺王夏索尔等一帮大公豺突然蜂拥而上,从母豺珊瑚的鼻吻底下把刚刚死去的鹿踢儿叼抢出来,你争我夺,开始撕扯。
白眉儿惊骇得差点晕倒。
豺虽然和狼同属犬科动物,但品性有所差异:狼有吞食同类的恶习,豺一般来说不吃豺;在这一点上,豺和和狗相似。不食同类,是豺生活中的一条重要禁忌,为的是避免大规模的自相残杀。打破这条禁忌,是很危险的。你有尖利的豺爪豺牙,我也有尖利的豺爪豺牙,你吃我的儿子,我也吃你的儿子,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豺都会被吃干净的。虽说鹿踢儿已经死了,但毕竟是大公豺约克和母豺珊瑚的亲生豺儿,尸骨未寒,感情尚在,假如约克和珊瑚疯狂地扑向正在啃食它们宝贝的大公豺,就会爆发一场活生生血淋淋的自相残杀。而约克和珊瑚十有八九是会这么做的,白眉儿想,豺父子和母子间的感情浓度胜过狼与狗。必须立即制止大公豺们这种残暴的行为,制止一场迫在眉睫的窝里斗。
“呦欧——,呦欧——”它朝大公豺们威严凶猛地嚣叫起来;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无赖,快给我停止啃食同类这种罪恶的行径!
但大公豺们谁也没理会它的嚣叫,仍埋头瓜分着鹿踢儿。
假如只有一匹大公豺在噬咬鹿踢儿,它可以扑上去,狠狠教训胆敢打破禁忌啃食同类的浑蛋,但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参与了这件事,它虽然身为豺王,也无能为力了。法不制众,它本领再大,也不能与所有的大公豺为敌的。
对一群饿鬼,豺王的威势不起作用了。
白眉儿晓得,此时此刻,假如它能像变魔术似的变出一头马鹿或一只野兔来,根本不用声嘶力竭地嚣叫,大公豺们立刻就会放弃啃食鹿踢儿的。可是,它什么食物也拿出来。唉,民以食为天,天要塌了。
它想,很快就会爆发一场自相残杀的。
可是,出乎它的意料,大公豺约克和母豺珊瑚并没狂怒地朝正在分食它们宝贝豺儿的大公豺们扑过去,而是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同时背过身去,面朝着岩壁,呜咽哀嚣,似乎它们虽然悲痛欲绝,却能理解并容忍大公豺们的行为。
鹿踢儿反正已经死了,被扔掉或被吃掉对早已失去了感觉的鹿踢儿来说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假如被扔掉,对饥馑的豺来说,是一种白白的浪费;吃掉,废物利用,倒能使一些已被饿得奄奄一息的豺恢复生机。
从这个角度看,大公豺们分食鹿踢儿似乎也不算是不道德的事。
任何禁忌都不是绝对的,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白眉儿油然对约克和珊瑚产生了一种敬意,它觉得它们背过身去面壁而泣,这行为含有一种为了群体的生存而献身的慷慨和悲壮。
一会儿,鹿踢儿就变成了七零八碎的肉块。每个豺家庭都分到了一小块带骨肉,成年豺啃骨头,幼豺吃肉。
石洞中央还剩着两小坨肉,白眉儿知道,一小坨是留给它和瞎眼母豺兔嘴的,另一小坨是留给约克和珊瑚的。它本不想吃的,但经不起饥饿的诱惑,还是把那坨肉叼了来,和兔嘴分吃了。另一坨肉在地上晾了大半天,直到天黑,也没谁去动它。
半夜,白眉儿正睡得迷迷糊糊,看见一条黑影悄悄移向洞中央那坨肉,凭感觉,是大公豺约克。过了一会儿,洞底传来两匹豺撕扯和嚼咬肉块的声音。
不知道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理智的觉醒。
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假如这暴风雪再没完没了地刮下去,这只弯嘴葫芦形的石洞真有可能变成埃蒂斯红豺群的集体坟墓。
第三天,暴风雪又下了整整一天。
第四天中午,暴风雪才开始转弱,呼啸的北风渐渐停下来,鹅毛大雪也变成粉尘似的小雪。
白眉儿走到兔嘴跟前,转过身,将尾巴抻直,把尾尖轻轻塞进兔嘴的口里;兔嘴的眼睛看不见,要靠衔住它的尾巴才能行动。然后,它朝洞外长嚣一声,示意豺群跟着它冲出洞去,向五十里外的野猪岭挺进。
白眉儿心里很清楚,这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冒险。
要是在正常情况下,区区五十里路,对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可眼下暴风雪刮了整整三天半,一路冰天雪地,行走起来十分艰难;最大的难题还不是恶劣的天气和山路上覆盖的冰雪,而是饥饿。前天虽然分食了鹿踢儿,但鹿踢儿太瘦小了,豺多肉少,只能算是打打牙祭,好歹使豺们能坚持活着没被饿死罢了。豺群又饿了整整两天,大部分豺都虚弱得四肢发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在温暖如春的石洞里尚且如此,到冰天雪地行走,结局可想而知。这种身体状况,别说走到野猪岭了,恐怕走不到雪山垭口,就会有一半倒下,另一半在穿越雪山垭口时也会抗不住严寒被冻成冰棍儿。最多有三五匹体力特棒的大公豺和耐力特好的年轻母豺能勉强抵达野猪岭。不错,它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鹿踢儿的惨剧在这一路上重演几次,谁倒下去了,就吃掉谁。但是,并非每一匹公豺和母豺都像约克和珊瑚那样能用理智克制住失子的悲痛,顾全大局,忍痛割爱,变废为宝。已经有好几匹母豺咬破自己的腿弯用自己的血浆喂幼豺,以维系幼豺的性命;这些母性特别强的母豺,能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宝贝变成别的豺的食物吗?
尽管路途有种种凶险,但白眉儿仍决定立即动身挺进野猪岭,待在石钟乳溶洞里,只能是白白等死;天上不会掉肉块下来,在石洞里拖的时间越长,豺们的身体就越来越虚弱,穿越雪山垭口的可能性也就越小,生的希望也就越渺茫。
冒险也得趁早。
白眉儿领着兔嘴还没走到洞口,突然,七八匹大公豺吱溜蹿到它们前面,一字儿排开,堵住了它们的去路;紧接着,所有的母豺和幼豺也都拥到洞口,四肢弯曲,跪卧在地,长长的舌头伸出口腔,呦呦呜呜低声嚣叫起来。
母豺和幼豺们的形体动作以及凄婉的低嚣声,是豺一种特殊的语言,一般是地位较低贱的豺用来向地位比自己高的豺乞求垂怜,乞讨食物,或者说是哀求对方给自己一条生路。
集体向它乞食,这不是在开玩笑吧。它要是有办法弄到食物,何须它们来求,早就分给它们吃了。它身为豺王,当然有责任使豺群免遭饥饿,但老天爷存心跟它过不去,它能有什么办法呢?它本事再大,也斗不过天既豺王不是万能的。它抬起两条前肢,露出瘪瘪的肚子,也伸出长舌头呦呜了两声:
——我跟你们一样,也饿着肚子呢。我假如有食物的话,会让自己饿肚皮贴到脊梁骨吗?
豺们仍执拗地跪卧在它面前,一个劲地呦呦呜呜低嚣,叫得白眉儿心惊胆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前任豺王夏索尔和大公豺察迪蹿了上来,四只绿莹莹的豺眼望着白眉儿身后的兔嘴,舌头残忍地磨动着牙齿,发出两声短促的嚣叫。
白眉儿很熟悉夏索尔的这套动作,夏索尔在当豺王时,它是苦豺,每次夏索尔要威逼它执行苦豺的危险差使,使用的就是这套身体动作。
苦豺?谁是苦豺?现在就是有苦豺又顶什么用呢?
所有的豺的眼光都穿过白眉儿的头顶,落到兔嘴的身上。
白眉儿打了个寒噤,突然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它是要兔嘴做苦豺。这苦豺不同于以往的苦豺,以往的苦豺是试探虚实,用生命去冒险,现在没虚实可探,也没险可冒,很明显,这苦豺其实就是……它不敢往下想,舌尖上吓出一层冷冷的黏液。突然间,它龇牙咧嘴冲着夏索尔和察迪以及整个豺群凶猛地咆哮起来,快收起你们这种罪恶的想法,只要我白眉儿还活着,谁也休想伤害兔嘴一根毫毛!
夏索尔和察迪朝后缩了缩,但整个豺群仍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所有的眼睛都冷冷地盯着白眉儿和兔嘴,所有的豺都停止了嚣叫,石钟乳溶洞静得像座坟墓。
第一步是哀求和乞讨,第二步就是冷酷的威逼了。
除了白眉儿,所有的豺都认为兔嘴理应为群体牺牲自己。兔嘴双目失明,还瘸了一条腿,是个双料残废,早该被生活淘汰掉了。从日曲卡山麓出来,要不是兔嘴老滑倒老跌跤影响了整个豺群的行进速度,豺群早就在暴风雪来临之前赶到野猪岭了,也不会被困在这个石钟乳溶洞里。从这点推理下去,兔嘴是造成豺群目前这个生存危机的罪魁祸首,就算是赎罪,也该让它献身。每一匹豺心里都很清楚,假如就这样空着肚子走出洞去,很多豺都会因虚脱而倒毙在雪地里;肚子里必须要有内容,这内容非兔嘴莫属。少了兔嘴,埃蒂斯红豺群的整体力量不会受到丝毫损害,相反,还少了一个累赘和包袱。
平心而论,众豺的这种选择还算是公正的。
可白眉儿不是这样想的。兔嘴几次救过它的命,没有兔嘴,这世界上也不会有它白眉儿的,它怎么能让豺们把兔嘴吞噬掉?兔嘴的腿是为它而瘸的,两只眼睛里有一只是为它而瞎的,对它来说,兔嘴恩重如山。别说兔嘴还活着,就是死了,它也不能让兔嘴受到残害!
呦欧呦欧,它使劲叫起来。
——兔嘴是在同恶狼搏斗时被抠瞎了两只眼睛,它是为群体利益而残废的,它是功臣,你们却要吃掉它,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啊?
——假如没有兔嘴,埃蒂斯红豺群早就被狼群赶过怒江去了,历史的功绩不容抹杀,它理应得到你们的爱戴和尊敬!
豺们对白眉儿激动的嚣叫无动于衷,仍用饥馑贪婪的眼光注视着兔嘴。
如果是在人类社会,不仅一般的残疾者会受到照顾,因集团利益而受伤致残的人还会受到社会的敬重,有专人负责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享受着崇高的荣誉。尽管这些人已不能生产也不能战斗,纯粹是累赘和包袱,但人们不会抛弃他们,这就是人的天良和道德。豺就不同了,豺没有功劳簿,也不珍惜历史;无论是谁,昨日的光荣决不能当做今天价值的砝码;所有的道德都服从一个原则:汰劣留良。
你残废了,你没用了,为了群体的生存必须牺牲一个,那么,即使你是豺王或王后,也没有豁免权的。
兔嘴瑟瑟发抖,哀嚣着,朝白眉儿身上挤。它虽然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但从声音里已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
白眉儿舔舔兔嘴的额角,别害怕,有我在,谁也休想伤害你。兔嘴信任地把头靠在它的腰上,安静下来。
七八匹大公豺分成两队,贴着洞壁,从左右两侧朝白眉儿身后迂回过来;很明显,它们是要担当执法队,不,是担当刽子手的角色。
白眉儿慢慢后退着,把兔嘴塞进一个凹形的石旮旯里,这样就可保护兔嘴免遭来自背后的袭击。然后,它摆出一副扑咬的姿势,发出一声声让豺听着毛骨悚然的嚣叫。
七八匹大公豺被迫停了下来,你望我,我望你,突然一齐仰起脖子嚣叫起来,立刻,堵在石洞口的母豺和幼豺也跟着嚣叫,叫声忽而委婉绵长,忽而高昂激越,忽而凄厉哀怨,忽而气势汹汹。白眉儿一听就明白,这是豺们在向它倾吐复杂的情愫,既赞美它高大勇猛,又埋怨它优柔寡断,既有恳求的意思,也有威胁的成分。可以说,这是一种全民公决,也是一种最后通牒。
这些饿疯了的豺,是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的。白眉儿心陡地缩紧了,它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它虽然是优秀豺也无力与整个豺群抗衡的;它虽说会两级前扑和空中噬喉,但在一个空间十分狭小的石洞里,根本无法施展这些绝招;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只能是扭成一团混战一气,它寡不敌众,很快就会被饥饿的豺群撕成碎片的。
唉,要是现在突然从洞外蹿进来一头野猪就好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这是异想天开,不可能的。
唉,要是现在哪匹幼豺像鹿踢儿那样突然倒毙,也能度过危机,但好几匹幼豺虽然已饿得快虚脱了。一时半刻却还死不了。
它经过九死一生的磨难,好不容易成了埃蒂斯红豺群的豺王,却马上要变成豺群的食物了,想到这一点悲哀袭上心头。为了一匹双目失明其丑无比又瘸了一条腿的母豺,牺牲掉自己,这值得吗?关键问题还不在这里,它被豺群咬死了,兔嘴会怎么样?极有可能豺群咬死它后,一不做二不休,捎带着把兔嘴也收拾了;就算豺们网开一面,放过兔嘴,兔嘴瞎眼瘸腿,能活下去吗?这么说来,不管它牺不牺牲自己,兔嘴都免不了一死。既然这样,它又何必为兔嘴白白殉葬呢。其实,双目失明,又瘸了一条腿,无法觅食,也无法行走,活着又有多大意思呢,假如换了它,它真觉得活着还不如去死呢。
或许,它确实该学得更现实些。
它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跳开去。这其实并不难,它不好意思直接闪开的话,可以装着是向大公豺察迪扑过去噬咬,声势可以造得大一点,大声嚣叫,磅礴起跳,它跳得太猛太高了,情急之中忘了是在空间有限的石洞里,这是完全可能的,也是说得过去的,它一头撞在洞顶的岩壁上,撞得眼冒金星,当然也就没扑到察迪身上,而是落在对面的空地上,它喘着气,竭力想使自己缓过劲来。这样就足够了,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豺们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肯定会在它起跳落空的一瞬间朝失去了庇护的兔嘴冲过去的。又瞎又瘸嘴唇还还豁了个V形口子的兔嘴决不会是几匹穷凶极恶的大公豺的对手,要不了几秒钟,身体就会被卸开。木已成舟,它当然没必要再跟整个扩豺群过不去了。这样做一箭三雕,一是能保证埃蒂斯红豺群吃到食物恢复体力顺利穿越雪山垭口,二是它不仅保全了性命还能稳稳当当地继续做它的豺王,三是它可以对自己解释说它并非出卖兔嘴而是偶然失误让大公豺们钻了空子,也就不用内疚、伤感和痛苦了。
这主意确实不错,做起来也不困难。
它先气沉丹田地长嚣一声,然后四肢弯曲准备起跳了,突然,它觉得应该再看兔嘴一眼,不管怎么说,兔嘴在它小时候曾像母亲一样给过它温暖,就算是和遗体告别,也再看兔嘴一眼的。它扭过头来,正好和兔嘴脸对脸。兔嘴两只黑洞同洞的眼窝流动着一抹幽深的光泽,脸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刚才恐惧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偎缩在它背上,而是贴紧岩壁,离它足足有一尺多远,好像要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似的。它的心像突然被刺了一刀似的疼,兔嘴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如明镜,能洞察一切;兔嘴用一颗残疾者敏感的心,感觉到了它的犹豫和动摇,或许还感觉到了它内心隐秘的企图;兔嘴脸刹那间变得平静,是因为知道它就要用一种巧妙的办法抛弃它,生的希望已经绝灭,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兔嘴不再偎缩在它背上,是知趣地自觉地离它远一点,是不愿连累它。
白眉儿羞愧得真想用爪子撕破自己的脸。想当初,在前任豺王夏索尔嗅闻到它身上豺毛深处有狗的气味而招来一伙大公豺准备处死它时,兔嘴奋不顾身地罩在它身上,不仅如此,当夏索尔把兔嘴咬得皮开肉绽时,兔嘴仍坚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身体庇护着它,直到被咬断一条腿,失血过多昏死过去。假如当时兔嘴也多长一个心眼,耍点滑头,在夏索尔把它背部咬伤后,装着无力抵挡夏索尔的凌厉攻击,从它白眉儿身上栽落下来,是完全说得过去的,一匹普通的母豺怎么会是豺王的对手嘛。这样的话,兔嘴既能算是救过它,而自己的腿也不会被咬断,两全其美。然而,兔嘴并没耍这样的小聪明,而是不惜流干血也救它救到底。
还有在怒江浅水湾同狼群那场酷烈的厮杀中,兔嘴已经被一匹灰狼抠瞎了左眼,但当看到它白眉儿就要被大花狼咬住颈窝的时候,不顾一切地蹿上来咬住大花狼一条后腿,大花狼举起尖利的狼爪去挖兔嘴的右眼,这时候假如兔嘴闪一闪私心杂念,松开咬住大花狼的嘴,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它已经瞎了一只眼,当然要格外珍惜剩下的最后一只眼,双目失明对没有残疾者协会的豺来说和死亡基本上是可以画等号的,谁也无权指责它要保住一只独眼的愿望,然而这么一来,它白眉儿就必死无疑。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兔嘴没有任何犹豫,宁可自己变成瞎眼豺,也决不松口,使它白眉儿转危为安,转败为胜。
和兔嘴相比,白眉儿觉得自己己卑鄙得就像一堆臭狗屎。在关键时刻,兔嘴都是真心实意地救它,而它却虚情假意地想耍手腕出卖兔嘴。它觉得兔嘴像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丑陋。
它汗颜内疚,简直无地自容。
它要救兔嘴,哪怕失去豺王宝座,哪怕牺牲自己也要救兔嘴;地位很重要,生命很宝贵,但情义更是无价的。
它收回准备起跳的姿势,身体主动朝兔嘴靠了靠;霎时间,兔嘴的脸又恢复了恐惧的表情。
七八匹大公豺和五六匹年轻的母豺一字排在白眉儿面前,低嚣着,神经质地颠跳着,一场杀戮眼看就要爆发了。
突然,白眉儿朝前跨了一步,四肢一曲,躺卧下来,然后侧转身体,仰面朝天,脖子抻直。这个身体语言十分明确,就是放弃抵抗,听任宰割。
呦欧,呦欧,它朝杀气腾腾的豺召唤着。
——来吧,你们不是想弄到食物吗,那就把我撕成碎片吧。
它不能把兔嘴交给饥饿的豺群,也无法让豺群放弃罪恶的念头,倘若与豺群混战一场,不仅取胜无望,还会白白把兔嘴也给搭上的;它向豺群奉献出自己的身体,或许豺群会网开一面让兔嘴活下去。
豺们都给镇住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匹身强力壮高居豺王宝座的大公豺,竟然要替一匹瞎眼瘸腿的母豺去死,这在埃蒂斯红豺群是从未有过的事,这完全不符合汰劣留良的丛林法则。但是,这种壮烈的情怀和至死不渝的爱意却让汰劣留良的丛林法则相形见绌。
豺们迟迟不敢扑上来噬咬。对绝大多数豺来说,并非要置豺王于死地,而是遵循豺社会一条古老的遗训:牺牲无用的个体,保全群体的性命。它们攻击的目标是兔嘴而非白眉儿;它们朝白眉儿和兔嘴围上来,也只想将白眉儿纠缠住,拖拽开,好收拾兔嘴。
只有前任豺王夏索尔是个例外。夏索尔开始时也像其他豺一样,觉得天经地义该由兔嘴做特殊的苦豺,一方面可以解决食物问题,另一方面也使它出了口恶气。要不是兔嘴多管闲事,白眉儿早被当做豺的异己分子给豺群处理掉了,它也不会被从豺王的宝座给撵下台的。没想到白眉儿竟然傻到愿意替兔嘴去死,这使它产生了一种意外的惊喜。白眉儿一死,豺王宝座非它夏索尔莫属,它不用费吹灰之力,就可复辟成功,重新成为埃蒂斯红豺群的首领。它希望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豺们蜂拥而上,“成全”了白眉儿。遗憾的是,豺们不知何故,都站着发愣。
夏索尔怕再僵持下去,会节外生枝,就试探着朝前跨了一步,想给大公豺们起个带头示范作用。“呦欧——”背后传来一声粗哑的低嚣,它回头一看,大公豺和年轻的母豺都用阴森森的眼光望着它,很明显,这眼光里含有一种谴责;它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又退缩回来。别着急,要沉住气,它告诫自己,等待最佳时机。
一时间,石钟乳溶洞里没谁走动,没谁嚣叫,没谁蹿跃,匹匹豺都凝神屏息,仿佛一群陶俑。
再拖下去,太阳很快就会下山,天黑前就赶不到雪山垭口了;摸黑穿越可怕的雪山垭口,成功的可能就更小了。
白眉儿在自己前腿内侧咬了一口,然后闭起眼睛。让血流出来,血腥味会使饥饿感成倍发酵,并刺激起疯狂的厮杀冲动;闭着眼睛,大概可以减轻前来噬咬的豺的心理负担。
果然,豺们翕动鼻翼,情绪渐渐亢奋起来,有好几匹大公豺眼光迷蒙,嘴角滴出口水。
夏索尔呦呦叫起来。到嘴的血不舔白不舔,到嘴的肉不吃白不吃;你们难道要在这坟墓般的石洞里集体饿死吗?
大公豺察迪梦游般地蹿到白眉儿面前,张嘴想咬了,可舌头刚刚触碰到白眉儿的颈窝,不知是慑于豺王的威势,还是受汰劣留良这条法则的束缚,又把嘴缩了回来,扑棱了两下尾巴,走开了。
真没用,夏索尔想。看来,除了它,没谁有魄力往白眉儿的颈窝咬。奶奶的,再试探它一次。它朝前跨了两步,等了等,这次,没谁再低声嚣叫,也没谁再用谴责的眼光看它。好了,它可以放开胆子干了。它暗暗憋足劲,瞄准白眉儿的喉管,闪电般蹿过去;它要一口解决问题,麻利地咬断白眉儿的脖子,让白眉儿想后悔也来不及。
夏索尔的尖利的牙齿差不多要咬住目标了,突然,一个红色的身影斜刺蹿上来,咚的一声撞在它腰间,它没防备,被撞出好几尺远。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兔嘴撞了它。
兔嘴站在白眉儿面前,“呦——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叫声;声音如石破天惊,震得石洞微微颤抖,洞顶的泥灰石屑纷纷洒落;声音如惊雷炸响,具有极强的穿力,使每一颗豺心都忍不住一阵震颤。
兔嘴嚣叫一声后,扭转身,柔软的鼻吻深情地摩挲着白眉儿还在流血的前腿内侧,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凝望着白眉儿的脸。
它什么都看不见!它什么都看得见!
白眉儿预感到要出事,骨辘翻爬起来,想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可是,已经晚了。只见兔嘴敏捷地跳开去,突然全身豺毛恣张,昂首挺胸,像朵正在燃烧的火焰,三条豺腿猛力一蹬,身体笔直朝前飞弹出去;那优美的姿势和磅礴的气势,就像是在朝一头已口吐白沫走投无路的黄麂进行最后的扑击;在身体腾空的一瞬间,兔嘴把脑袋勾起来,把高低不一的两只前爪缩在腹部;砰的一声响,兔嘴的头重重撞在坚硬的岩壁上,脑袋开花,脑浆四溢。
一朵美丽的火焰熄灭了。
白眉儿和所有的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愣地望着躺在地上已气绝身亡的兔嘴。好一会儿,夏索尔和察迪才像从梦境中醒来,发出一两声不知是哀悼还是欢呼的嚣叫。豺们这才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朝兔嘴围拢过去。
白眉儿长长地哀嚣一声,蹿出洞去。
它宁愿活活饿死,也不会去吃兔嘴身上的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