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管里一半是豺血

  • 2016-03-08 14:11
  • 混血豺王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第二章血管里一半是豺血】

  新买来的牦牛用粗麻绳拴在院子的老槐树上。

  这是一头牙口才两岁的牯子牛,膘肥体壮,毛色乌亮油光水滑,身躯高大魁梧,站在树下,像座黑色的小山。尤其是头顶那对琥珀色的犄角,形如禾杈,又尖又长,在阳光下泛动着冷凝的光泽,像是用玉石雕成的。

  这真是一头好牛。

  谁也没想到,这头漂亮的牯子牛脾气会那么暴烈,野性会那么重,竟会像野牛似的向人冲牛撞。

  院子里灌满了早晨的阳光,清新而明媚。主人阿蛮星在院子的角落里烧起一炉炭火,忙碌着准备给这头新买来的牦牛烫烙印和穿鼻绳。

  这可以说是牛的成年礼仪。身上有了烙印,是家牛的标志,可避免被猎人当做野牛误伤,也表明是谁家的牛,走失了容易找回来;穿鼻绳意味着对主人的依附和顺从,也意味着从此以后牛的命运和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老黑狗一大清早就出去玩儿了,院子里只有白眉儿蹲在一只石凳上,陪着阿蛮星。

  主人从蓝幽幽的火炉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向牯子牛走去。牛也是通灵性的动物,很能猜度人的意图。牯子牛瞪着敌意很重的眼睛,惊慌地朝后退却;但才退了几步,脖子就被粗麻绳拉住,无法动弹;它拧着脖子,“哞——”朝阿蛮星威胁地吼了一声。

  白眉儿从石凳上跳下来,冲到牯子牛面前,“汪汪汪”,高声吠叫了一通。它是帮主人的忙,用这个办法分散牯子牛的注意力,使主人好趁机下手。

  这办法果然有效,牯子牛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声吓了一跳,眼光从阿蛮星身上跳到白眉儿身上。阿蛮星急步转过老槐树,绕到牛的背后,眼疾手快,将那块烧红的烙铁啪的一声贴在牛的屁股上。

  “嗞——”牛毛被烫焦,牛皮被烧煳,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

  牛屁股上,隆起的血泡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字形的标记。

  牯子牛痛苦地惊哞一声,四条粗壮的牛腿绷得笔直,庞大的牛身体向前倾斜,牛脖子狠命甩动,砰砰砰,竭力想拉断系在脖子上的粗麻绳。老槐树被拉得一阵阵颤抖,树叶儿纷纷掉落下来。

  叶子是树的泪,树被拉疼了。

  “汪汪汪”,白眉儿把音调放得柔和些,继续在牯子牛面前吠叫。现在,它叫的目的已不是要分散牛的注意力,而是一种好心的劝慰:

  ——唔,被烙铁烫了一家伙,是有些疼的,不过不要紧,过一两天就没事了。不要发怒,弄坏了自己身体。唔,对所有的家牛来说,这一关都是免不了的。想想大家都一样,你也就没必要特别愤慨了。忍耐些吧,忍耐些吧,你既然是牛,就只能乖乖地听凭主人的摆布。

  牯子牛厌恶地朝白眉儿打了个响鼻,仍不断拉扯脖子上的麻绳。

  白眉儿发觉眼前这头牯子牛神态怪异,有点与众不同。它曾在寨子里观看过多次给牛烫烙印和穿鼻绳,别的牛当然也痛苦,也挣动,也哞哞哀叫,但一般来说,呆板的牛脸上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一种逆来顺受的神态。个别牛疼痛难忍还会掉泪,掉泪是屈服的表现。牛就是因为温顺老实和任劳任怨的品性,才受到人类的青睐的。可眼前这头牯子牛,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因愤怒而扭曲,每一个褶皱都燃烧着复仇的毒焰,表情生动得不像牛脸而像猴脸。牛脖子上的鬃毛恣张开,像斗牛而不像耕牛。一双牛眼布满血丝,红得像毒蛇的信子,喷射着浓浓的残忍。白眉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人会发疯,狗会发疯,难道牛就不会发疯吗?

  “汪”,它朝阿蛮星叫了一声,提醒主人小心谨慎。

  阿蛮星不耐烦地朝它挥挥手说:“嘘,嘘,一边儿去,我正忙呢,别来添乱。”

  唉,人在动物面前的过分自信,有时真让动物哭笑不得。

  阿蛮星扔了烙铁,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柄铁钩来。这是一种专门用来穿牛鼻孔的器具,一尺长的一根细铁条,顶端磨得犀利,弯成钩状,塞进牛鼻孔里,猛力一拉,薄薄的牛鼻内骨便被铁钩捅穿,绳子就从这洞洞里穿过去。

  这有点像人类女性为了戴耳环而在耳垂上穿洞。

  阿蛮星举着明晃晃的铁钩朝牯子牛走去,牯子牛勾下头,亮出那对禾杈似的牛角,恶狠狠地打了两个响鼻。这套形体语言很明确,是在警告阿蛮星别过来,不然的话,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屁股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已使牛产生了一种敌对情绪。

  “嘻嘻,脾气还挺倔的。我倒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阿蛮星朝牯子牛嘲弄地眨巴着眼睛,迎着那对琥珀色的牛角走过去。

  牯子牛朝前蹿动着,无奈脖子被粗麻绳锁住,身体不自由,发挥不出牛角的威力。它愤怒之极,又连续打几个响鼻。

  阿蛮星走到牯子牛面前,伸出左手一把吧攥住牛角,趁牯子牛甩动脖颈,借着那股力,身体灵巧地旋了一转,跳到牯子牛左侧,身体贴紧牛脖子,左手像掰腕,腕子似的攥住一支牛角用力往下掰,牯子牛被迫将沉在颈窝的脸抬了起来。

  白眉儿希望看到牛脸上泪水模糊。泪能降温愤怒,能排泄屈辱。可它看见牛脸上没有一丝泪痕,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

  “汪汪”,危险,主人,千万别蛮干!

  阿蛮星没听它的。人怎么会听狗的。

  阿蛮星在牛脸抬起的一瞬间,将右手握着的铁钩猛地塞进牛鼻孔,横向一拉,噗,传来软骨被捅破的的声响。

  牯子牛打了个响鼻,空中爆出一朵血花。

  阿蛮星刚想把铁钩收回,突然,牯子牛狂吼一声,“哞——”犹如石破天惊,震得白眉儿耳膜发疼,震得木屋上的瓦片哗啦啦响。

  随着那声狂吼,牯子牛全身肌腱一块块凸突出来,奋力朝前蹿跃,只听嘣的一声响,那根拴在老槐树和牛脖子上的粗麻绳被绷断了。

  老槐树害怕得发抖,雨点似的落下一层树叶;叶子是树的泪,老槐树泪如雨下。

  阿蛮星没防备,被甩出一丈多远,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牛脸一片疯狂,变得狰狞可怖。

  牯子牛撅着那对犄角,像座小山似的向阿蛮星压去。

  “白眉儿——”阿蛮星惊呼起来。

  主人的呼叫其实是多余的,在粗麻绳绷断的刹那间,白眉儿已经一跃而起,蹿到疯牛和主人中间,“汪汪汪”,朝牯子牛龇牙咧嘴地咆哮,企图遏制牛的疯劲,或者引火烧身,将疯牛的残暴引到自己身上来。

  牯子牛对白眉儿的咆哮不屑一顾,连眼皮儿也不眨一下,仍直挺挺冲将过来。

  眼看那对冰凉的牛角就要捅到白眉儿身上来了,白眉儿本能地想跳闪开。与牛顶牛,它是占不到便宜的;牛力大无穷,若单纯地比力气,连老虎都不是对手。猎户寨曾发生过牦牛把老虎抵在岩壁上牛死虎亡同归于尽的事。它即使让自己的身体膨胀一倍,力气增长之一倍,也休想挡得住正面冲撞过来的牛。它理所当然应该跳闪开去躲避牛角的锋芒。可突然间,它想到身后的主人——它跳闪开,就等于把主人暴露在犀利的牛角下。主人刚才这一跤跌得很重,还没翻爬起来呢;主人躲不过也挡不住疯牛这杀气腾腾的冲撞的。它是猎狗,它不能为了苟全自己的性命而眼睁睁看着主人被死神收容了去。罢罢罢,就让牛角先在自己身上捅两个血窟窿吧。

  白眉儿迎着牛角扑去,它想,当牛角穿透自己柔软的腹部时,自己的两只后爪要抓紧时间在牛脸上拼命踢蹬撕抓,最好抓瞎两只牛眼,瞎眼疯牛看不见目标,危险就会大大降低;抓不瞎两只牛眼,也起码要把那张牛脸抓得血肉模糊,视线朦胧,主人就可趁机脱身了。

  它抱着必死的决心扑了上去。

  不知是疯牛认准了死理一心要对付陋阿蛮星,还是疯牛感觉到了白眉儿的用意不愿上狗的圈套,在白眉儿前爪搭上牛脖子,身体罩住牛角后,疯牛并没按常规再往前挺半步将牛角刺进白眉儿的肚子,而是突然缩了一下脖子,两支牛角恰好像铲子似的把白眉儿铲了起来。白眉儿按自己的思路在扑出去后两只后爪就开始踢蹬撕抓,结果,没撕破牛脸,也没抓瞎牛眼,全撕抓在坚硬的牛角上了,等于在给疯牛献殷勤搔痒痒呢。疯牛在缩脖子的同时,庞大的身体微微一摇,猛甩脖子,两支牛角也用力朝天上铲去——白眉儿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呢,身体便被弹了出去,像只笨重的大鸟在空中滑翔了一段,“咚”,一头撞在老槐树上,差点撞出脑震荡来,随即又像只烂果子从树枝上掉落在地。

  疯牛得意地哞了一声,又继续撅起牛角去基挑阿蛮星。

  虽说白眉儿没能抓瞎牛眼,还被牛像玩球似的抛了一次,吃了大亏,但毕竟争取到了一点时间,阿蛮星已从上翻爬起来,连滚带爬朝屋里跑去。

  “汪汪”,主人,加油啊!白眉儿虽然在老槐树上撞得两眼发黑金星直冒,但一颗赤诚的狗心仍牵挂着主人的安危。它希望主人赶快跑进木屋去,取下挂在墙上的猎枪。主人一旦猎枪在握,就无敌于天下,疯牛很快会变成一堆任人宰割的牛肉。

  不好,主人脚步踉跄,脸色发白,一只手紧紧扶着腰,痛苦地皱着眉,跑起来一颠一拐的,像在表演舞蹈,速度慢得不像话,看来,主人刚才一定是跌闪了腰,或许还崴着了脚。

  那疯牛飞快地追赶上来,毫不客气地从背后用牛角去挑阿蛮星,眼看牛角就要戳着阿蓟蛮星的脊背了!阿蛮星到底是打猎出身的,不乏与野兽周旋的经验,听到背后的喘息声越来越近,突然一个急拐弯,牛角只把他那件上衣给挑走了。

  可惜的是,阿蛮星进木屋取枪的企图落空了。

  阿蛮星围着老槐树兜圈子,疯牛在背后紧迫不舍,彼此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白眉儿,白眉儿,快,给我拖住疯牛!”阿蛮星一边逃,一边焦急地呼唤着。

  白眉儿甩了甩被撞得金星直冒的脑袋,毫不犹豫地蹿了上去,嗖地起跳,跃上牛背。按犬科动物的习惯,也是犬科动物最有效的猎杀方式,该咬疯牛的喉管。犬科动物嘴吻较尖,容易探进猎物的颈窝,咬住喉管;喉管薄脆,容易咬断;一旦咬断,猎物就会像坨稀泥巴似的瘫软下来。可眼下这头疯牛朝前亮着牛角,紧勾着牛头,喉管深深藏在胸脯下,它根本咬不到;疯牛又是在奔跑着,它在牛背上费很大劲儿才保持着身体平衡没被颠下来,不可能再像耍杂技似的钻到疯牛颈窝边,张嘴就在牛的后脖颈上狠命噬咬。牛背上的其他地方,都非致命部位,咬上一百口,恐怕也很难把疯牛咬死;它也没时间去咬一百手口,主人的处境十分危险,时间很紧急,别说咬一百口,只怕咬不到二十口,那尖利的牛角就会洞穿主人的后背。必须速战速决,置疯牛于死地。看来,只有咬牛的颈椎骨了。

  咬猎物的颈椎骨,是典型的猫科动物的猎杀方式。老虎、豹子和大山猫对付猎物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最通用的办法,就是跃上猎物的背,咬住猎物的颈椎骨,猛地一拧,咔嚓一声脆响,猎物颈椎断裂,立刻变成一堆任其宰割的肉。

  白眉儿虽然没实践过咬猎物的颈椎,但在埃蒂斯红豺群里目睹过虎豹觅食,依样画葫芦还是会的。它两只后爪钩在牛肚子上,两只前爪搂楼住牛脖子,张嘴在疯牛的后脖颈上狠命噬咬。牦牛脖子上的毛太长太密了,牛皮也太厚韧了些,连咬了几口,只是把疯牛的后脖颈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无法咬到颈椎骨。又咬了几口,好不容易感觉到已衔着那根粗粗的颈椎骨了,梗着脖子用力拧,嘴拧歪了,脖子也差一点扭了筋,却没法拧断那该死的颈椎骨。

  更可恼的是,疯牛并没因为被它在后脖颈上胡啃乱咬而放弃攻击阿蛮星,也没放慢追击的速度,仍气势汹汹地朝主人的背影冲撞,主人的危险一点没减轻。

  本来嘛,犬科动物的颌骨就远不如猫科动物那么发达,缺乏“拧”的力度;临时改变噬咬风格,技巧也差些;“拧”的又是身高体壮的牦牛,当然力不从心了。

  主人脸上一层虚汗,跌跌撞撞,逃得十分笨拙。那对琥珀色的牛角离主人后背只有几寸远了,照这样下去,主人很快就会被疯牛挑中的。

  不能再在牛背上泡蘑菇了,白眉儿想,必须换一种更有效的办法对付疯牛。它四爪一松,从牛背上跳了下来,一口咬住疯牛的一只后蹄。咬牛蹄当然无法把疯牛咬死,但可以迟滞疯牛的行动,只要主人和疯牛间能拉开七八步的距离,主人就可以进屋取枪或拉开院门的门闩跑出去。

  它咬住后蹄,四只狗爪抠住地,拼命往后拖拉,就像在拔河比赛似的,想拉住疯牛。狗的力气和牯子牛比起来,差了很大一截,疯牛几乎没受什么影响,仍跨着大步向前追去,它身不由己,被拖着往前走。

  唉,若论力气,轻量级的食肉兽不如重量级的食草兽啊。

  阿蛮星一个踉跄又歪倒在地,翻了个身,勉强站起来,不知怎么搞的,竟逃到两面院墙的夹角里。这是一个死角,没有回旋余地。他转过身来,靠墙而立,面朝着疯牛。疯牛瞪着血红的眼,钩着头,禾杈似的犄角对准阿蛮星的胸膛,庞大的身体向后退了半步,眼看着就要像座山似的撞过去了。

  “白眉儿——”主人绝望地叫起来。

  白眉儿松开嘴,旋风般地跳上牛屁股。现在,它只有用一种它很不愿意用的办法来结果疯牛的性命了,那就是掏牛肠子。

  埃蒂斯红豺群的豺们,遇到牛,绝不会傻乎乎地迎着锋利的牛角从正面攻击,也不会事倍功半地咬脊背或后脖颈,而是用一种最简捷省力的办法来对付力大无穷的家伙。那就是跳上牛屁股,将豺爪伸进牛的肛门,在牛肚子里鼓捣一下,扯出牛肠来,再健壮的牛,一旦被抠出了肠子,立刻就会倒毙。

  一年半前,白眉儿曾成功地将一只小斑羚的肠子抠出来过;那时,它还没投靠人类做猎狗,还是一匹豺。

  刚才,白眉儿跃上牛背想拧断牛的颈椎骨失败后,也曾转过掏肛门的念头,但它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它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在丛林里所有的野兽中,只有豺会掏猎物的肛门;可以这么说,掏肛门是豺独特的狩猎风格,是豺的专利,是豺在猎杀习惯上区别于其他犬科动物最明显的标志。狗是从来不会去掏猎物肛门的。它掏了疯牛的肛门,主人会怎么想,怎么看?

  它晓得,主人对豺恨之入骨。

  它晓得,主人有丰富的狩猎经验,必然会从掏肛门这一豺所特有的猎杀风格中猜测并怀疑它的出身与血统。

  它可不能往自己的脸上抹黑啊。

  可眼下主人正处于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它若不用掏肛门这个绝招,无法将主人从牛角下救出来。它是猎狗,好猎狗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在关键时刻舍得为主人牺牲自己的一切。命都舍得丢,血都舍得流,还有什么舍不得失去的呢。

  它为自己刚才的犹豫感到惭愧。

  它跳上牛屁股,张嘴去咬牛尾巴;这是一着虚招,让牛将尾巴从股沟那儿移开。它咬得很重,那根牛尾条件反射般地竖立起来。

  门户洞开,可以下手了。

  它三只爪子呈三角形抠住牛屁股,一只右前爪闪电般地捅进疯牛的肛门。右前爪一片温热,一片潮湿。

  疯牛正准备以泰山压顶之势向阿蛮星冲撞过去,没想到肛门里突然塞进一样东西,难受得厉害,向前冲撞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白眉儿右前爪拼命向前伸去,揪牢滑溜溜的牛肠,另外三只爪子在牛屁股上用力踢蹬,“吱溜”,一根牛肠被顺利地掏了出来。白眉儿一口叼住,从牛屁股乏上跳下来,快速向后倒退,像扯线团似的把牛肠越扯越长。

  疯牛哀哀地哞叫了两声,四腿弯曲,颓然栽倒在地。

  好险哪,那尖尖的牛角离阿蛮星的鞋子只有一寸远了。

  阿蛮星望望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的牯子牛,又望望将牛肠子越扯越长的白眉儿,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喜悦、惊骇、迷惘、困惑,呆呆地站在院墙的夹角里,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白眉儿见牯子牛再也站不起来了,就吐掉嘴里的牛肠子,跑到主人跟前,使劲摇动尾巴,发出汪汪汪的吠叫声:主人,疯牛死了,一切都过去了。

  阿蛮星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笑了笑,笑得有点尴尬:“唔,白眉儿,是你救了我。”

  这时,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纷纷赶来,在院门外叫着阿蛮星的名字。

  阿蛮星走到院门口,伸手刚要拔门栓,突然,他停了下来,转身急急忙忙奔进木屋,取来一柄长刀,贴着疯牛肛门,一刀割下被白眉儿掏出来的牛肠子,胡乱一卷,塞进墙角,又扯了把草盖好,这才拨开门栓放邻居们进来。

  白眉儿理解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主人是在维护它猎狗的声誉。

  “村长,你没事吧?”

  “牛发起疯来,连老虎都害怕。阿蛮星,没伤着你吧?”

  “没有。”阿蛮星说,“这牛脾性太暴躁,做不得耕牛,只好吃牛肉啦。”

  “啧啧,这么健壮的一头牯子牛,村长,你一没放枪,二没用梭镖,怎么一下子就剽倒了呢?”酒糟鼻踢踢死牛,惊讶地问。

  “哦,是这样的,疯牛想用角来挑我,白眉儿跳上牛背,咬断了疯牛的颈椎。”

  “阿罗,这狗,比老虎还厉害哟!”酒糟鼻羡慕地说。

  “真是一条万里挑一的神狗!”好几个人都伸出大拇指来说。

  “是哩,是哩。”阿蛮星应和道,口气有点勉强,神态也不太自然。

  这以后,白眉儿总觉得它和主人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东西。主人还像过去那样闲坐在火塘边抽烟时喜欢把它搂在怀里,用满脸的络腮胡子蹭它柔软的鼻吻;所不同的是,过去主人在做这个表示亲昵的小节目时,手还在忙着往水烟筒里装烟或划火柴,毫无顾忌地将下巴贴到它脸上,它的鼻吻经常触碰到主人上下滑动的喉结;现在主人搂住它后,一双手再也不去忙乎其他事情,而是左手搭在它的后脖颈,右手托住它的胸脯,那姿势,分明含有一种深深的戒备心理,像是随时准备把它掐住并掀翻,那滑动的喉结,也不再触碰它的鼻吻,而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距离,似乎在提防着某种危险。

  有一次,它跟随主人上山砍柴。主人大概是闹肚子了,褪了裤子蹲在树下方便,它在四周溜达,不注意就走到主人身后去了。突然,主人扭过身来,大声呵斥:“去,离我远一点!”它一时没反应过来,瞧着主人高高撅起的光腚,愣了神。它过去常在主人方便时陪伴着主人,不管它绕到哪个方位,主人也没撵过它。它是雄狗,主人是男子汉,同性间不需要回避,更不应该害羞的。兴许它愣神时盯着主人的光腚更让主人神经过敏了,主人捡起一块土坷垃,朝它砸来,用更严厉的声调嘘它赶它。主人的眼光里有一种担忧和警惕。它的狗脑筋终于开了窍,主人不让它绕到屁股后面,是一种防范措施。它哀嚎一声,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它知道自己和主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是怎么形成的,起因就是它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用豺的风格剽倒了那头疯牛。它怎么可能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亲爱的主人呢。它真想咬开自己的胸膛让主人看看它的心是红还是黑。它虽然深感苦恼,却并不后悔,假如现在再让它选择,是用豺的风格剽倒疯牛却因此而遭受一连串的委屈,还是为了不暴露自己豺的出身而听任主人被牛角挑翻?它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它是猎狗,为了主人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是它做狗的信条。

  这点小委屈算不了什么,它想,它要经受这个考验。它要对主人更温顺更忠诚,狩猎时更勇猛更顽强,用出色的表现重新赢得主人的信赖。它相信时间能证明一切,它相信不用多久主人就会消除和它之间的那层无形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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