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征服花水背

  【第九章征服花水背】

  你并没有把它当回事。说实话,你接触的雌金雕太多了,假如可以自由选择的话,你会把它弃之路旁不予理睬的。

  你和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喜欢两种类型的雌性,一类是容貌姣好的,一类是年轻活泼的。你的择偶标准就是形象和年纪。但是,它的名字虽然叫花水背,听起来挺悦耳,其实却一点也没有花的容颜姿色。它的嘴壳四周有一圈很明显的黑线,耳垂连接面颊处皮肉松弛,有两块细密的皱斑,飞翼外基部三枚白羽和尾羽上的黑边白绒早已褪尽,全身的羽毛缺乏光泽,是灰暗的土黄色。它不但老,还丑得可以,脊背上不知是被同类抓伤的还是被食肉类走兽咬伤的,留下了一条不规则的极难看的伤疤,也许这就是它花水背名字的由来吧。它的尾羽凋零,像一把破扇子,摆动起来没有一点美感。

  这只名叫花水背的雌雕可说是要形象没形象,要青春没青春。

  因此,当程姐把它送进铁笼子,你对它并没产生感情上的波澜。你冷漠地看了它一眼,你甚至产生一种委屈感,觉得和这么一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传宗接代有辱你的王子身份。

  你十分勉强地走到它面前。你没有通常遇到雌雕所应有的激情,你只有义务。既然主人程姐把它送进你的铁笼,你就有义务和它亲近,使它产下雕蛋并孵化雏雕。

  你向它走去,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相信它一定会受宠若惊的。凭它这副相貌和这把年纪,能和像你这样年轻英俊、风度潇洒的雄雕喜结良缘,应当说是命运对它的恩赐,是一种幸运。

  你走到它面前,抖了抖被充足的营养和优闲的生活养得像金子般熠熠闪光的羽毛,朝它发出一声充满雄性活力的啸叫。

  你想,它听到你的叫唤后,内心肯定会泛起爱的涟漪。当然,它有它雌性的矜持,它表面上也许会表现出羞赧的神态。它会侧转身向邻近的假山奔两步,做出一种欲逃未逃的姿势来。你已经是十分老练的种雕了,你清楚雌雕的这种把戏,看上去似乎是在抗拒,实际上是百分之百的愿意。

  可是,你发现,它伫立在铁笼边,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见你那充满雄性活力的叫唤。莫非它是个聋子?你凑近它的耳朵,又使劲叫了一声:“嘎呀——”

  它慢慢扭过头来,望了你一眼。这足以证明它已经听见了你的叫唤。

  不是聋子就好。来吧,过来吧,算你走运。

  它又冷漠地把头扭回去了。

  见鬼,莫非它自惭形秽,不相信你这样一只俊美的雄雕会对它感兴趣,怕自己露出雌性的热情后被你耻笑羞辱,所以才无动于衷的?

  你高高翘起尾羽,灰白色的镶着一圈深紫色边纹的尾羽像一柄崭新的折扇;你轻轻摇曳着,扇出一股带着浓厚雄性气息的风。这是雄雕求偶前的典型动作,它不可能不知道的。

  但它还是毫无表情地伫立着。

  你气得差点没用犀利的爪子去撕它毫无光泽的羽毛。你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你也配在我面前拿乔吗?你忿忿地在心里骂道。

  你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用冷漠来回敬它的冷漠,用雄性的高傲来羞辱它雌性的矜持。你本来就不愿意理睬它的,你本来就对它的衰老的身体抱有一种生理上的厌烦。那么,就让它孤零零地待在铁笼子里好啦,你根本就对它不感兴趣。

  你停止向它召唤。你用一种厌恶的神态朝它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故意将视线长时间逗留在它身上显出丑态的标志——脊背上那条不规则的伤疤,你又用一种审丑的眼光看它身上衰老的标志——眼睑旁那块皱斑。你知道作为一只雄雕来说,欣赏雌雕身上的缺陷,无疑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你是故意不礼貌的,你就是要让它在你的凝视下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和衰老,你就是要打击它的自尊。你认为像它这把年纪、这副尊容是不应该有这种自尊的。

  它既没理会你的蔑视,也没在意你的污辱。它只管仰着头,凝视天空。

  你循着它的视线也仰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也见不到一只飞鸟。天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事。

  你觉得它的架子也端得太大了。你决计不再理睬它,你扭过头来。突然,你看见程姐正站在铁笼子外,脸贴在铁丝网上,紧张地注视着你。程姐棱角分明的嘴紧抿着,小巧玲珑的鼻子上沁出了一粒粒汗珠,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透出忧虑和焦急,扣抓住铁丝网的十根纤指微微痉挛着。你很熟悉程姐的这副表情。半年前,当程姐第一次让你扮演种雕角色时,她也是站在铁笼子外用这副表情来观察你的。你晓得程姐的心思,她期待着你能施展全部雄雕的魅力,去征服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她希望表情冷漠的花水背也能做母亲,孵出她所需要的雏雕来。

  程姐待你这么好,你怎能辜负了程姐的期望呢?为了让你所爱戴的程姐高兴,你也要想办法征服这只该死的雌雕。

  你张大嘴壳,使劲吸了一日空气,把生理上的厌恶吞咽了进去,重新回转身来,面对着花水背。

  你寻思着降伏它的办法。

  看来,花水背是只缺乏自知之明的雌雕。它不懂得青春和容貌是衡量雌性价值的两个最重要的珐码,它不明白自己已到了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年龄阶段,一句话,它不懂生活,它是只笨雕。它一定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很漂亮,就像所有虚荣心很强的雌性动物一样,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对付这样缺乏自知之明的雌雕,不能伤害它的自尊,只能顺杆爬,只能投其所好,只能以虚伪对付虚荣,也就是说,能闭起眼睛权当它是一只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美丽非凡的雌雕,用恭维来满足它无聊的自尊和虚荣,才能俘虏它的心。

  你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战略战术。

  你抖抖脖颈上的绒羽,把鄙夷的神态藏了起来。你不再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去看它。嘎——你叫了一声,跟刚才相比,你这声叫唤音调、音量和音频都变了,变得柔和、客客气气,不再是王子召唤牧羊女般的命令式的叫唤,而是像一只雄金雕遇到一只看得上眼的雌金雕那样,是一种自报家门式的叫唤,是一种战战兢兢的试探,表达了雄性的谦虚和谨慎。

  你已经把自己的身份降格到和它平等的地位上了。它这下总该有所反应了吧,你想。

  但它还是木然地凝望着天空。

  看来,它还嫌你的姿态不够地道,不够谦逊,还没满足它发酵膨胀的虚荣心。你怒火中烧,但也没办法。除非你愿意让程姐失望,放弃自己种雕的职责,否则,你只能顺着它的好恶来表现自己。姿态还要放低,热情还要升温。

  你高亢嘹亮地吐出一串嘎呀——嘎呀的叫唤,表示你到它兴奋欣喜的心情。你耷拉下双翅,你蓬松开脖颈上的绒羽,你用一只雕爪站立,另一只雕爪收缩进腹部,翘起尾羽使劲摆动着,从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咕噜咕噜的哼叫声,这是金雕吟唱的情歌……你腼腆得像只初涉情场的新雕,把对方当女王一样顶礼膜拜、乞求垂怜,在赞美对方的容貌和青春,在胆战心惊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你表演得恰到好处,十分逼真,除非是白痴,它一定已满足了虚荣心。你相信它很快会用女王恩赐臣民般的态度来撑开双翅,接纳你的热情

  你只要能达到目的,只要能使程姐高兴满意,暂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它把视线从虚渺的天空收回来,扭头望着你。它脖颈上的绒羽微微颤动,呀嘎儿——呀嘎儿——吐出一串平缓冷淡的叫声。你不是傻瓜,你马上听出来了,它在客客气气地回拒,它在有礼貌地谢绝。它那褶皱很深的眼皮往上挑,眼角那丛绒毛陡峭地竖起,似乎对你的荒唐感到惊诧。它的眼光明显地缺乏热情,很生疏,很陌生,有一种拒雕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也许,这是一只讲究实惠的雌雕,你想,重视物质而轻视精神,看来得变变策略,精神开路物质殿后投其所好方能奏效。你瞥了一眼花水背的雕嗉,正瘪着呢。你从食槽里衔起一坨新鲜羊肉,奉送上去。这虽然有点俗气,却殷勤得实惠。肚皮饿了吧?吃吧,这是爱情的见面礼,感情的诱饵。

  你觉得面前就是一棵枯树,也会被你感动得长出嫩枝绿叶来的。

  但花水背却固执地把头扭开。你又向它跨进一步,它索性一拍翅膀飞到蟒蛇形树杈上去了,继续凝望铁笼外碧蓝的天空。

  你表演得够充分了,你也累坏了,你退缩到铁笼边缘,为自己无法征服一只又老又丑的雌雕感到沮丧。程姐从铁丝网外伸进一只手来,从你后脑勺到肩胛骨反复来回地抚摸。你知道,程姐是在用动作语言安慰你,试图熨平你弄皱的心境。程姐越是这样,你越觉得自己完不成使命是一桩特别遗憾的事,越觉得自己若不能征服花水背简直就像欠着重债无法偿还一样难受。人类给予非人类动物的恩宠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

  “巴萨查,别着急。”程姐细声劝慰道,“慢慢来嘛。我让它在你的笼子里待一段时间,你先和它处熟了,再想别的。谈恋爱总要有个过程嘛,嘻嘻。”

  你遵照程姐的吩咐,耐心地等了十天。十天里,你表现得像个君子。食槽里的食物,你总是先让花水背挑吃,然后你再吃它剩下的。酷暑炎热,你经常啄起水池里的一串串清水洒在它身上,替它洗去燠热和尘土。你还在笼内有限的空间颉颃盘旋,表演高难度的飞行技巧,给它解闷。夜晚,你总是咕噜咕噜地唱着金雕特有的情歌为它催眠。你从没对它轻薄,表现得像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十天后它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它不再用惊恐的眼光看你,它也不再为你站得稍离它近些就闪躲开。有一次你为它洒水时,无意间翅膀触碰到了它的翅膀,它也没有生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心里暗暗高兴。看来,它的戒备心消除了,它不再讨厌你,到了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了。

  第十二天清晨,紫罗兰色的晨曦洒满了养雕场,铁笼子沉浸在温情脉脉的氛围中。这是大自然最多情的时刻,柳丝般的晨雾袅绕在天地之间,草木传递花粉,虫鸟百兽也都两情相依,交流着生命的情趣。你觉得这是征服花水背的最佳时机。你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你已做了十天的准备,进行了大量的铺垫,就是一块冰,在你的高温处理下,也该融化了。

  花水背正卧在假山顶上,睁着一只雕眼闭着一只雕眼,一副欲醒未醒的模样。你晓得,此刻它的身心均处在松弛状态,极容易被激情鼓舞而点燃爱的火焰。你试探着朝它靠拢。你雕爪落地的声响传进了它的耳膜,你身上那股强的雄雕气味漫进了它的鼻孔。它朝你望了一眼,没有表现出吃惊或者慌乱,仍然一只眼睛欣赏着黎明,一只眼睛凝视着黑夜。

  你觉得它是默许了你的靠近。

  你心花怒放,十天的时间没有白费。你一直走到它身旁,和它并排伫立在假山顶上。它没有退让。你放大了胆子,伸出一只翅膀搭在它的翅膀上。这种肌肤相连的亲昵举动明确地传达了你的心愿。此时,假如它也伸出一只翅膀,搭在你身上,回报你同样的热情,说明它早就在渴望和等待你的亲近了。你十分注意它那只靠近你身体的翅膀,微微撑起,又慢慢垂落。你理解为它是想向你伸过翅膀来,却又不好意思。它是害羞哩,你想。

  你用细长的脖颈向它的脖颈缠去。交颈厮磨是鸟类特有的亲昵动作。所有的鸟类脖颈上的羽毛都特别柔软细腻,是整个身体中感情最丰富的区域,尤其是正面脖颈连接胸部的交会处,那块圆形的凹部,毛色纯净,细密柔滑,有一股如麝如兰的芬芳,是最敏感的部位。对雌鸟来说,这儿是禁区。

  你将下巴颏上的胡须朝它颈窝处伸去。它立刻就会激动得全身战栗的,你想。

  但你错了。你的下巴颏刚刚触碰到它的颈窝,它突然像大梦惊醒似的跳起来,迅速将自己身上感情最丰富最敏感的圆形凹部从你面前挪开。它猛地勾下脑袋,并向前耸动胸脯,将颈窝深深掩藏了起来。对雌雕来说,朝你掩藏起颈窝就意味着朝你关闭了心扉。

  你怔怔地望着它,完全被它反常的举动弄蒙了,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在最后一秒钟变卦了。

  咕呼,咕呼,你愤慨啸叫恶毒訾骂暴跳如雷。

  你怒视着它,目光如闪电般犀利。你要洞穿它真实的内心世界,要知道它为什么会对你冷若冰霜。

  它耷拉着尾羽,勾着脑袋,表现出一种自知理亏却又不得不这样去做的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也咕呼咕呼地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串叹息,哀怨凄婉,如泣如诉。它的身体虽然同你的身体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并没有故意要躲避你的意思,更没有生理上的厌恶。它甚至伸过一只翅膀来轻轻抚摸你的脊背,当然是不带任何情爱成分的抚摸。它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你,它不讨厌你,从某种角度来说,还有点喜欢你,但出于特殊的原因,它不能接受你的爱。

  你不知道它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这时,火红的朝霞从雪峰背后冉冉升起,在云雾和晨岚的折射下,东方天际闪耀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斑,一片辉煌。在养雕场竹篱笆外的荒滩上,有几只白鹭从水草丛中振翅起飞。它们兴许是被辉煌的曙光撩拨起内心强烈的激情;兴许是想在这个宁静的黎明翱翔天际,让凉爽的晨风和弥漫着粉尘般细小水珠的雾岚洗去翅膀上残留着的夜的痕迹;兴许是想让这童话般的七彩霞光振奋起精神来,它们朝着那轮水淋淋的像只红萝卜似的硕大无朋的朝阳飞去。它们一路上叽赫呀——叽赫呀地高声叫唤着,飞得自由而忘情,像一群被大自然宠坏了的孩子,任性而又淘气地在空中互相追逐着嬉戏着,向东方的太阳飞去,撒下一串圆润饱满的鸣叫。

  花水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白鹭,目送着它们在炫目的辉煌的霞光中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群小白点,融化在七彩霞光中。

  你发现,花水背的神态急遽地发生了变化。它稀疏难看的顶羽像中了魔似的生气勃勃地竖立起来,这是金雕内心特别激动特别兴奋的标记。它朝天际自由飞翔的白鹭发出一串充满羡慕和嫉妒的啸叫。它的叫声越来越响亮,向着蓝天白云,向着荒滩草原,向着自由的风和随意飘荡的雾,向着童话般的七彩霞光,宣泄着澎湃的激情。

  你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花水背之所以要拒绝你的求爱的原因,似乎是出于一种超越了觅食和繁殖这两大生存目的另一种生存目的,是一种具有崇高美感的目的。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目的,你一下子还无法想透彻。

  这时,花水背的表情又发生了变化,它伸长脖颈,朝着广袤的天空眺望,嫉妒的眼光变成讥讽,满脸鄙夷,发出一串孔雀嘲笑乌鸦、雄鹰嘲笑草鸡、雄狮嘲笑鬣狗般的叫声。

  你惊讶地再次循着花水背的目光望去,哦,原来是刚才迎着太阳飞去的那群白鹭又踅转回来了。白鹭们高声尖叫着,都半眯着眼睛,背向着朝阳,似乎是受不了太阳那炫目的光彩,似乎是无力拥抱这壮观的黎明景象。它们飞回到养雕场前的那块荒滩上,一头扎进高高的水草丛,那儿还是一片阴影,滞留着夜的混沌。

  你完全理解花水背对那群白鹭的嘲笑,像白鹭这种孱弱的飞禽,是不配迎着朝阳飞翔的。它们细小的缺乏光彩的眼睛绝对经受不住太阳光线的直射;它们的羽毛太白,无法承受太阳强烈的爱抚;它们的肌肉太嫩,害怕被阳光烤化;它们的灵魂太单调,害怕在变幻无穷的光的海洋中丧失了自我。它们是群没出息的草禽,它们也向往由七彩阳光组合成的璀璨的黎明世界,但它们没有胆量也没有魄力尽情地朝太阳飞翔,它们即使心血来潮结伴朝太阳飞去,也往往半途而归,浅尝辄止。它们热爱太阳,却又害怕太阳;它们讨厌黑夜,却又依恋黑夜。它们追逐太阳,不过是一场游戏,一种生活的点缀。

  金雕的风格和这群白鹭迥然不同。每天清晨,当日曲卡雪山升腾起一片玫瑰色的晨曦,兰金雕就从酸雾茫茫的悬崖振翅起飞,带着对漫漫黑夜的厌倦,带着对白昼的渴望,朝冉冉升起的太阳飞去。

  金雕睁大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朝阳。朝阳旋转出一片片梦幻般的光斑,光斑与空气中的雾岚和从雪山山顶飘拂下来的雪尘撞击,迸溅出一道道刺眼的亮线。金雕的瞳人像块干燥的海绵,尽情地欢快地吸收这炫目的光彩。那双巨大的翅膀被沉重的雾气打湿,又被阳光晒干,干了湿,湿了干,就像钢刀在炉膛和镪水中反复锻铸淬火一样,每一次反复都增强了双翅的强度和韧劲。

  当金雕飞得离太阳越来越近时,太阳似乎执意要考验金雕的意志和耐力,在雪山顶上打了个滚,变成橘黄色的火球,朝一切向它飞翔、试图接近它的飞禽们喷射出亿万根金箭似的光线。金雕虽然具有吸力极强的瞳人,也被刺得难以睁眼。这是严峻的关头,所有那些起初和金雕一样被瑰丽的日出景象所吸引的其他各类飞禽都被这十分刺眼的光线挫败,眯着眼偏仄着翅膀在天空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圈,然后顺着原路退回来。只有金雕,忍受着双眼的疼痛,勇敢地继续朝太阳飞翔。太阳越来越强烈的光线将金雕的眼睛刺出泪水,混浊的雕泪滴落在莽莽山野里。

  终于,金雕飞进了由七彩阳光和耀眼的雪光组合成的辉煌的光的世界。雕眼吸收了大量的太阳光线,就像蓄电池补充了电能一样,闪耀着宝石般的光亮。金雕全身的羽毛和双翅吸收了足够的阳光,重涂了一遍太阳的色调,更加金光灿烂。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代又一代的金雕在这朝太阳飞翔的过程中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无论是背朝着太阳还是脸朝着太阳,无论是幽暗的晨昏还是明亮的正午,无论是在洁白的雪地还是在碧绿的草坡,都能一眼就发现猎物。相传金雕最初的羽毛是灰白色的,是被太阳耀眼的光斑染成金色的。对金雕来说,每天黎明时分朝太阳飞翔,是庄严的典礼,它具有宗教的神圣和虔诚。

  白鹭永远也享受不到被太阳同化、被恢弘的日出景象净化了肉体和灵魂的乐趣。

  难道说,花水背之所以没有兴趣和你谈情说爱,是因为它一颗雕心全被朝太阳自由飞翔的冲动和渴望占满了,没有剩余的心可留给你?

  仿佛是为了证实你的想法,花水背突然拍扇翅膀朝天空那轮火红的朝阳飞去。它当然无力冲破用细铁丝编织的笼子,它的脑袋和飞翼撞在铁网上,折断了好几根羽毛,身体又重重地被弹回地面。但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再次拍扇翅膀朝天空飞去,再次被结实的铁网弹回地面。它这样反复朝朝阳冲刺了七次,又反复失败了七次,直到跌在地上无法再站起来,这才罢休。

  它蹲在地上,从胸腔里发出一串嘶哑的叫声,这是在诅咒这铁笼子!

  你终于明白了花水背几次三番拒绝你雄雕热情的真正原因。它觉得自己是身陷囹圄的囚犯,是被剥夺了自由的奴隶,它不愿接受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变质变味的情爱。

  刚刚弄明白它内心真实想法的最初一刻,你郁结在胸膛间的愤慨似乎稍稍得到了缓解。你想,花水背并不是因为相不中你的独具雄性魅力的容貌而拒绝你,它也不是因为不欣赏你的雄性的殷勤而不愿理睬你。换句话说,假如现在没有这铁笼子阻碍它飞向朝阳,假如它现在恢复了野雕的自由,那么,它是极愿意也巴不得和你比翼齐飞结为伉俪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拒绝你的求爱是事出有因,可以得到原谅。在自由和爱情面前,它选择了自由。雕各有志,你理应尊重它的选择,何必涎着脸去强逼它昵?

  你从它身边跳开去一步。你想放弃对它的征服。你已为程姐征服过好几只雌雕了,可说是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使你放弃花水背,程姐顶多会觉得有点遗憾,决不会因此而责怪你的。

  你又跳开去一步,离它更远了。

  但突然间,你产生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改变了想要放弃它的念头。你想,它此刻的处境和你的处境是完全相同的。它被囚禁在铁笼子里,你也是被囚禁在铁笼子里;它失却了自由,你也失却了自由。它为了反抗囚禁、恢复自由而甘愿牺牲甜美的爱情,而你呢?你却在铁笼子里卖力地施展雄性的魅力。它高尚的情操反衬出你灵魂的龌龊。即使它不是有意在奚落你,客观上也把你的价值观念和生活信仰贬得一钱不值。

  你用狐疑的眼光重新审视花水背的神态,瞧,它靠近鼻翼的那块绛紫色的眼皮皱成了花蕊,分明是在嘲笑你嘛!你似乎听见了它的心声:

  ——你失去了自由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呀,你真是只没有灵魂的金雕!

  ——你是否知道,对智商很高的猛禽金雕来说,失去了翱翔天空的自由,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

  ——你苟活在铁笼子里,你枉有一副雄雕的躯壳,你枉有一身金光灿灿的雕毛,你其实就像一只麻雀,渺小而胆怯。

  你突然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征服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你不是单纯为了恪守种雕的职责而去征服它,你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为了维护自己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你高傲地长啸一声,用一种夸张的动作扑扇翅膀飞升到铁笼顶,然后以一种泰山压顶的凌厉的姿势,朝花水背扑去。

  你要靠野性的力量去征服它,你一定要迫使它就范。你不但要使它的身体就范,你还要让它在身体就范的同时追求自由的精神支柱也訇然折断。你一定要让它的灵魂和肉体都顺从你的意志。你要让它改变对这座铁笼子的看法。这座铁笼子不是囚禁自己的牢狱,而是安全的避风港,幸福的安乐窝,温暖馨香的婚床!你要让它懂得,唯有吃食和繁殖才是金雕真实的生存目的,除此以外,其他任何生存目的都是虚假的梦幻。你要使它清醒过来,自由对金雕来说是一种奢侈,是一种多余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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