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城里的兔子

    1、兔子十三步
    我是一只喜欢流浪的兔子。
    三年前，我沿着弯弯曲曲的铁路，一路走到了城市里。这里有着高高的楼房，热闹的人群，数不清的车辆和香喷喷的胡萝卜蛋糕。
    我蹦蹦跳跳地行走在城市里，有时候往前跳十三步然后转身，往后跳三步，接着再转身往前跳十三步。这是我独创的“兔子十三步”，是为了应付偶尔袭击我的无聊。
    有时候，我会一本正经地蹲在地铁口，像个行为艺术家一般摆出各种造型，然后等待人们把硬币“叮叮当当”地丢进我身边的铁罐子里，然后不紧不慢地来一个标准的90度屈膝礼。
    有时候，我会坐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想着傍晚森林里宁静的阳光照在树上，风跳跃着挽起树的影子跳舞的情景。
    有时候，我也会恶作剧地在花坛边留下几颗稀稀拉拉的兔子粪便，然后一边蹦蹦跳跳地离开，一边得意地想像着人们发现它们时惊讶或气忿的表情。
    就这样，我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早晨，我突然接到了一只白鸽从远方给我带来的一封信。我坐在马路边的椅子上，准备认真地看一下信中的内容。
    在我刚刚举起椰树叶子信纸时，旁边睡着的一个老奶奶突然翻了一个身，并且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正在非常专心地阅读手中的信，老奶奶的怀抱非常温暖，于是我找了个舒适了姿势，靠在老奶奶的怀里继续读起了手中的信。
    那是远方的兔子小姐娜娜写给我的信。娜娜是一只粉红色的兔子，也喜欢独自流浪，我们在一次的流浪中相遇了，共同的爱好让我们成了朋友，然后一直保持着联系。
    每次都是那只白鸽从遥远的地方把娜娜的信给我送来，或者把我的信带给娜娜。
    “你们真是很奇怪，为什么不一起旅行呢，省得我总是很费劲地飞来飞去找你们！”有一次白鸽向我抱怨。我一听，白鸽的话似乎有点道理。就把白鸽的话写在信里告诉了娜娜。
    “阿吉，你过来吧，我在海边，我们一起看海。”椰树的叶子散发着大海的味道，娜娜大概此刻正一个人坐在海边的椰树下面吧。
    我想着，打定主意离开这个城市，去海边找娜娜。
    2、阿吉？阿吉？
    突然，老奶奶醒了，她非常着急地叫了一声“阿吉”。
    “诶。”我小声地回答着老奶奶，抬头奇怪地望着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居然会有一个陌生的老奶奶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阿吉？”老奶奶狐疑地望着我。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老奶奶疑惑地问我。
    “我一直这个样子啊，我喜欢这个样子。”我把椰树叶子叠好，藏进工装裤的口袋。
    “那好吧，既然你喜欢这个样子，你就过一段时间这样的生活吧。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老奶奶叹了口气，小声地说着。
    “我正准备离开。”我努力挣脱老奶奶的怀抱。
    “不可以！阿吉，你昨天不是说好了吗，以后你再也不离开我了吗？”老奶奶把我抱得更紧了，她开始哭了起来。
    “你先别哭，我不走就是了。”我最讨厌看到别人的眼泪，一看到眼泪，我就整个人显得没有力气了。我躺在老奶奶的怀里，任由她把我紧紧地抱着，几滴泪掉在我的脖子里。
    “如果能够让她停止眼泪，我就当几天她的阿吉吧。”看到了老奶奶头上的白发和眼里的泪珠，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这时候，马路上匆匆忙忙地跑来一个老爷爷，他和老奶奶一样，也是满脸皱纹满头白发。
    “小美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得我找了你一个早晨。”老爷爷看到老奶奶，显得松了一口气。
    “阿松，我找到我们的阿吉了。”老奶奶把我高高地举了起来，举到老爷爷眼前。
    “好，找到阿吉就好。我们回家吧。”老爷爷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他小心翼翼地搀着老奶奶，慢慢扶着她往家里走。
    老奶奶不停地和我说着话，用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我突然怀念起我死去的母亲。一想起我的母亲，我就有一种忧伤和疲倦的感觉。我在老奶奶的怀里开始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
    “来，阿吉，吃一块胡萝卜蛋糕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老奶奶轻轻地拍打着我，把我从梦中唤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老奶奶正端着一盘蛋糕坐在沙发里，而我还是躺在她的怀里。
    我的胃里涌起了一股饥饿的感觉，我似乎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我接过老奶奶递来的胡萝卜蛋糕，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从此，胡萝卜蛋糕就再也走不出我的记忆了，它成了我最喜欢吃的食物。
    老奶奶对我非常好，她细心地为我洗澡，用柔软的布小心地擦干我身上每一根毛；她跑到老远的地方收集了田野上的蒲公英，亲手给我缝制了一条柔软的蒲公英被子，我一睡下去就满满地都是阳光和田野的味道。
    “阿吉，叫我妈妈好吗？为什么你现在总是不叫了妈妈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妈妈了？”有一次老奶奶问我。
    “不是，我有点不习惯。”我含糊地回答了老奶奶的疑问，幸好她没有继续追问。但在我心里，我开始追问起她的儿子“阿吉”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他舍得离开这么年老的老奶奶和老爷爷呢？
    我从老奶奶的怀里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开始有点浑浊了，看东西非常吃力。
    我在老奶奶的家里住了下来。
    3、迷迷糊糊的老奶奶和冷冷冰冰的老爷爷
    原来，我打算等过一段日子老奶奶远离了她的伤心后，我就离开。我给远方的娜娜写了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娜娜说，你在老奶奶身边陪着她，我在海边等你。娜娜就是这么善良，这让我更加思念起她来。
    但是，当老奶奶不再伤心后，我发现我更离不开她了。她深深地依赖着我，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她都需要我陪伴。而我，每次看到她那么快乐，我的心里就很满足。她常常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即使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但在她注视我或者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就常常想起我的母亲。
    老奶奶变得更老了，她的眼睛开始模糊不清，她的记忆也开始模糊不清，有时候叫我“阿吉”，有时候叫我“兔子”，有时候叫我“老头子”。
    但是，在每晚的睡梦里，老奶奶总是叫着儿子“阿吉”的名字。
    我掩饰不住内心对于“阿吉”的好奇，开始向老爷爷——这个一直非常严肃的老人，打听关于他们儿子阿吉的事情。他总是非常仔细地照顾着老奶奶，却对我冷冷淡淡。
    “阿吉是我们的儿子。”老爷爷很冷淡地对我说，他似乎不想说起这个话题。他的目光注视着沙发上睡午觉的老奶奶，当他看老奶奶的时候，他的目光又开始变得像冬天午后的阳光那样柔和起来。
    “您能跟我谈谈关于阿吉的事情吗？”我小心翼翼地问着老爷爷。
    “离我远点，小东西，你要记住你只是只小兔子，你永远不可能会是我们阿吉的！”老爷爷突然粗暴地向我咆哮了起来，他把沙发上的一个靠垫向我砸了过来。
    我只是低了一下头，没有躲避。靠垫砸在我的背上，沉沉的，却不痛。我把身子埋在靠垫里，不说话。老爷爷突然哭了起来。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子更深地埋在靠垫里，感受着老爷爷的悲伤。
    4、日记本
    有一天，我在老爷爷的房间发现了一本日记本。那天老奶奶发烧了，老爷爷匆匆忙忙带她去看医生，忘记了把本子藏起来放好。
    我觉得阿吉的秘密一定都藏在那里，我翻开了那本厚厚的日记本。
    12月3日
    阿吉降生了，这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男孩。他躺在我亲手给他制作的摇篮里，穿着小美给他编制的毛衣。
    阿吉很调皮，出生的时候差点让他的妈妈小美丢失了性命，虽然他让我们饱受了焦急和痛苦，但是，我和小美都恨不起阿吉。
    阿吉的哭声很嘹亮，像一声嘹亮的号子，吹开了我们幸福生活的前奏，我和小美哭了，流下了幸福和激动的泪水。
    11月3日
    阿吉学会走路了，他像一只胖胖的企鹅一样昂着头摇摇摆摆地向前走着，完全不顾及脚下的石子是否会让他摔跤。……
    7月8日
    小美生日的时候，阿吉给她唱了一首歌，阿吉还给小美剥了一颗花生，也许这已经算不得是一颗完整的花生了，因为这颗花生被阿吉尖锐的小牙齿咬得粉碎了，还浸满了阿吉的口水。当阿吉踮起脚尖颤巍巍地把花生举到小美面前，用甜甜的声音说：“妈妈，吃花生！”时，小美哭了……
    9月1日
    阿吉上幼儿园了，他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在路上走着，像一只快乐的兔子。我的心里也藏着一只兔子在蹦蹦跳跳，希望我们的阿吉从此成为一个快乐、善良、博学的孩子……
    我快速地阅读着老爷爷那些琐琐碎碎地记录，那是一个多么认真幸福的爸爸，他把他身边的每一种感动都用笔细细地记录了下来。
    可是，等到阿吉18岁以后，老爷爷的日记里就开始变化了一种心情，那些文字沉沉地堆积在那里，把我引向了无边的黑暗。
    9月8日
    阿吉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孩子了，他开始逃学，白天他不去学校，晚上他整夜地不归。
    我们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却总是找不到阿吉的影子。
    总是要隔了几天，阿吉才会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他浑身黝黑，又瘦又小。对于我们的询问，阿吉用沉默回应。
    皱纹向我袭来，我的头发大片大片地变白，小美也是。
    10月18日
    阿吉又不见了。
    小美整夜地哭，她的眼睛变得又红又肿。
    我担心她的心脏受不了，她的心脏一向不好。
    11月11日
    阿吉出去半个月后回来了，他乘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溜出去了，带走了抽屉里小美的钱包。
    我们开始整日整夜地寻找，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个充满黑色雾气的小屋里找到了阿吉。
    阿吉变得更加瘦小，他和我们一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有些迟钝，几乎不认识我和小美。
    小美把他拉出了那个黑色的小屋，可他的心像是结了冰一样的坚硬，他完全地迷路了，他变得不记得我和小美了，也不记得我们温馨的家了，只记得那个黑色的小屋。
    我们拥着阿吉，虽然我们的心在流泪，但我们还是一点都恨不起阿吉，我们只是温柔地原谅了他。
    那一夜，小美紧紧地抱着阿吉坐在沙发上，她害怕她一闭上眼睛，阿吉就又不见了。小美的眼泪流啊流，滚烫的泪水像雨点一样撒在阿吉的脸上、身上。慢慢地，阿吉内心的坚冰开始融化，阿吉也哭了，他哭着叫我们爸爸妈妈，他终于认出了我们。
    早晨，阿吉说要去楼下为小美买一个她最喜欢的包子，从此他要做个不让妈妈流泪的孩子。
    可是，阿吉下楼后就再也没有上来过，他过马路时倒在了一个飞驰而过的车轮下。
    小美从此变得什么人也不认识，她经常在外面流浪，把所有她看见的一切都认为“阿吉”……
    接下来的日记，就是琐碎地记录着我在老奶奶家里的一切。
    5、我是阿吉
    我在老奶奶家里停住了流浪的脚步。
    在这期间，我努力地扮演着老奶奶的儿子“阿吉”。我模仿阿吉说话的声音和老奶奶交谈，给老奶奶讲阿吉常说的笑话，还学阿吉走路的姿势。不知不觉中，我几乎把自己完全当成了老奶奶的儿子“阿吉”，而忘了自己是兔子“阿吉”这个事实。
    可是，老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她现在变得不仅不认识老爷爷，有时候也不认识我了。她一会说我是个“小偷”，要偷走她全部的东西；一会说我是个“骗子”，要把她的阿吉拐走；有时候她也哭着叫我宝贝“阿吉”，她说她非常想我，想得眼睛都哭瞎了。
    我默默地忍受着老奶奶的一切，在她记得“阿吉”的时候给她讲笑话或故事，她在午睡起床后喜欢听笑话，一边听一边喝牛奶，有时候还会像个女孩一样“咯咯”地笑；她晚上睡觉之前喜欢听故事，每天我都会让她在我的故事里带着笑容安静地入睡。
    记得有一次，老奶奶的病又犯了，她使劲地掐着我的脖子，几乎要把我掐死。老爷爷听到了动静，他从厨房间里奔了过来，一把把我抱在他的怀里，我不停地咳嗽着，咳得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老爷爷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脖子，他的脸上写满焦急和心疼，他的眼神让我感觉他似乎是在看他的儿子“阿吉”，而不是一只兔子。
    老奶奶骂我是个“妖怪”，要抢走她的“阿吉”，她对着老爷爷又掐又咬又打，想从老爷爷怀里把我夺过来，然后从楼上扔下去。
    “小美，这是我们的儿子‘阿吉’！”老爷爷死死地把我护在怀里，第一次对着老奶奶吼了起来。
    “儿子‘阿吉’……儿子‘阿吉’……”老奶奶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然后她哭了，她把我从老爷爷怀里抱了过来，一边哭着一边亲着我。
    就这样，老奶奶的病一会好，一会坏。有时候我是她的儿子“阿吉”，有时候我是“小偷”、“强盗”、“魔鬼”、“妖怪”……而在老爷爷的心里，我却成了他永远的儿子———兔子阿吉。
    我在老爷爷老奶奶家里一住就是三年。
    6、结束也是开始
    有一天下午，我和老奶奶在阳台上晒太阳，老爷爷在一边喝着茶。
    “妈妈。”我坐在老奶奶身边，学着她的儿子“阿吉”的声音。我没听过“阿吉”讲话的声音，但是我的感觉告诉我“阿吉”就是那么说话的。我一直那么学着，连老爷爷都说我模仿得很像。
    老奶奶睁大着浑浊的眼睛，她今天的精神看上去非常好。
    “阿吉，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照顾我。”老奶奶温柔地抚摸着我，“你是一只善良的兔子，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我很幸福。”
    老奶奶说着，在阳光里安详地闭上眼睛。从此，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永远忘不了老奶奶睡着的样子，她微笑着，但一滴泪水又悄悄地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我知道，那滴泪水，是老奶奶在思念着她的儿子。
    老奶奶离开后，老爷爷决定去另外一个城市和他的妹妹一家生活。
    “阿吉，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离开的时候，老爷爷的眼里闪着泪花。
    我知道，老爷爷之所以选择离开，是因为这个城市带给他太多太沉的回忆。有一些他会永远珍藏，有一些他要轻轻放下。
    “是的，有一些生活结束了，还有一些生活正在开始，愿所有的人永远幸福！”我闭上眼睛，对着带给我很多记忆的城市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决定去海边，和娜娜一起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