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败涂地

  • 2014-07-13 10:43
  • 金拇指
  • 作者:郑渊洁
  • 来源:网络

  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五百克猪肉。你可能会说,如今有谁会在生活中使用“克”这种和普通老百姓近在咫尺却相去甚远的计量单位?谁在日常生活中会对家人说“我买了一千克猪肉”?你说得没错,我平常买东西时尽管价签上标明的是“克”,我依然对售货员说我要多少多少“斤”。需要请你原谅的是,既然我的这次叙述有不少人听,我还是规范一些好,以免给人以口实。

  我要用自己的好心情给丈夫和儿子做一顿好饭。

  我在厨房从五百克猪肉中分裂出一百五十克猪肉,我用刀将这一百五十克肉剁得粉身碎骨,再把昨天的剩馒头揉碎了同肉掺和在一起做成丸子。曲斌和曲航都爱吃丸子。

  余下的三百五十克猪肉被我切成肉丝,分别和不同的蔬菜炒成两个菜。

  当曲斌和曲航前后脚到家时,他们一看见桌上的三个菜就意识到我遭遇开门红了。

  “赚了?”曲斌对我说。

  “妈肯定赚了!”曲航一边把书包扔到床上一边说。

  “你们猜我今天赚了多少?”我的口气像银行家。

  “三十元?”曲航猜。

  “二十元?”曲斌猜。

  “一百四十五元!”我宣布战果。

  “花两千元买股票一天就赚了一百四十五元?”曲斌难以置信。

  “我只花了一千三百元买股票,还有七百元放着没动。”我说。

  “如果咱们用一万三千元买股票,今天就能赚一千四百五十元?”曲航假设。

  我学米小旭的样子说:“如果咱们有十三万,我今天就赚了一万三千元。”

  “这是用赚的钱做的?”曲斌指着桌子上的菜问我。

  “赚的钱明天才能拿到。”我向他们解释股市的规定,“这几个菜是我为了庆祝咱们炒股成功特意做的。”

  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旁,曲航大口吃饭吃菜,曲斌中口吃,我几乎不吃。

  “妈,你怎么不吃?”儿子问我。

  “中午你米阿姨请我吃饭,米粉肉,我吃撑了,现在还饱着。”我说。

  “借人家的钱还了?”曲斌问我。

  “明天还。”我说。

  “五万元数了半天吧?”曲航问我。

  “是转账,根本见不着钱。很省事。”我说。

  我向家人详细描述今天我在证券公司的经历,描述我和米小旭坐在证券公司里看大屏幕上的股票行情的情景。

  “妈,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是做什么的?”曲航问我。

  “不知道。”我说。

  “你是人家的股东了,连人家公司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真逗。”儿子笑,“真像我们同学说的,很多股民不知道自己持股的公司是干什么的。”

  “米小旭也这么说。”我证实。

  曲航说:“我的同学毕莉莉的爸爸炒股,最近她家还拿炒股挣的钱买了汽车。我打电话

  问问她,她爸爸没准知道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

  我经常听儿子说起毕莉莉,我参加家长会时,见过那个长得相当不错的女孩儿,凭做母亲的直觉,我感受到儿子喜欢毕莉莉。我和曲斌探讨过这个问题,我们一致认为目前无需告诫儿子不能发展和毕莉莉的关系,这是因为我们从儿子口中获悉,毕莉莉家境殷实,又长得漂亮,她一般不会看上貌不惊人家境贫寒的曲航。鉴于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也就没有必要提醒儿子将全部精力用在高考上。

  儿子提出给毕莉莉打电话还是头一回,我看丈夫。

  “知道了那两家公司的实情,可以减少风险。”曲斌批准儿子给女同学打电话。

  曲航显然挺兴奋。

  “你知道她家的电话?”我的问话有点儿居心叵测。

  “全班同学之间都留电话号码。”儿子有点儿欲盖弥彰。

  “你给她打电话吧。”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曲航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他找到毕莉莉家的电话号码,他拨电话。

  “请找毕莉莉。”曲航说。我看出他有点儿紧张。

  我和曲斌都在听。我还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我在乎电话费。

  “你就是?”曲航说,“你好,我是曲航。我有件事想通过你向你爸咨询。炒股的事。

  我妈也炒股了。她今天买了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我们不知道这两家公司是干什么的,你能帮我们问问你爸吗?你现在就问?我等着?我过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吧。”

  曲航挂了电话。他懂得节省电话费。

  我到厨房刷碗,曲斌也帮我收拾。过去,我和曲斌都是分别刷碗,从来没有一起干过。

  我们家的碗筷也非常简单。我看出曲斌今天很高兴。

  电话铃响了。

  曲航拿起话筒,说:“你好,我就是。蟾蜍股份是生物公司,长城猪业是饲养业。谢谢你。明天见。”

  我对毕莉莉有了好感,大概是因为她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别笑话我小家子气,穷人就得这么节约。其实不光穷人这样,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一个百万富翁为了节约电话费,在家里从手机上看到别人给他电话,鉴于手机是双向收费,他不接电话,而是按照手机上显示的对方电话号码使用他家的固定电话给对方打过去,以节省自己的电话费用。你看,连百万富翁都这样,我们这种收入的人家就更得节省了。

  曲航放下电话对我和曲斌说:“毕莉莉的爸爸说,蟾蜍股份是生物公司,长城猪业从事饲养业。”

  曲斌说:“如今生物技术是热门。”

  “没错。”我说,“米小旭建议我买的,她有经验。”

  “饲养业不是热门吧?”儿子说。

  “肉类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应该不会衰落。”我说。

  “只要咱们这儿不爆发口蹄疫什么的,饲养业可能不会不景气,这么多人要吃肉。”曲斌说。

  我们像是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的大股东,在开董事会。

  “明天一开盘,我就把这两支股票都卖了,先赚一笔。”我说,“落袋为安。”

  “这样好。”曲斌同意。

  “应该等再多挣点儿再卖吧?”曲航说。

  我们就这么讨论了半个小时,直到曲斌提醒儿子该写作业了。

  熄灯后,我和曲斌都兴奋得睡不着,我们盘算一天能挣一百四十五元,十天就是一千四百五十元,一个月是四千三百五十元,半年是两万六千元,一年是五万二千二百元。

  “五万元!”曲斌惊叹道。

  “咱们还没算把赚了的钱再投入赚的钱。”我提醒他。

  “这下曲航上大学的费用就全解决了。”曲斌长舒了一口气。

  曲航上大学的费用是压在我和丈夫心头的一块巨石。平日里我和曲斌在督促儿子一定要考上大学时,我们的心里是发虚的。我们既盼望儿子考上大学,又怕儿子考上大学。

  “是米小旭救了咱们。”我在黑暗中说。

  “咱们要感谢她。”曲斌说。

  次日早晨,我和曲斌、曲航一起出门。当我将自行车插进证券公司门口的自行车群里时,米小旭在我身后叫我。

  “欧阳,上班来了?”米小旭逗我。

  “这种上班真不错,迟到了也不扣钱。”我笑着说,“你怎么来早了?”

  “今天没堵车。”米小旭说。

  “我把钱还给你。”我说。

  “急什么?”米小旭拉着我往证券公司的大厅里走。

  “你已经帮了我,我不能占压着你的资金。”我说。

  “才炒了一天股,你的口气就挺专业了。”米小旭看着我说,“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我和米小旭走到窗口,我们办理了转账手续,我将米小旭借给我开户的五万元钱完璧归赵。

  “咱们快去看行情。”我迫不及待。

  “已经上瘾了。”米小旭说。

  我和米小旭并排坐在长凳上,我的目光在大屏幕上寻找我的蟾蜍股份和长城猪业。

  我觉得那一排排和我毫不相干的股票赖在大屏幕上不走,我焦急地盼望我的股票出现在屏幕上。终于,蟾蜍股份登场了,它又涨了!

  “你的运气真不错。”米小旭对我说。

  “我想卖了它。”我说。

  “以我的经验,蟾蜍股份还会涨。”米小旭说,“你应该沉住气。”

  长城猪业露面了,它还维持昨天的水平。

  “我要卖。”我对米小旭说,“你教我怎么操作。”

  我拿到我在股市挣的第一笔钱心里才踏实。

  米小旭站起来跟着我走到一台电脑前,她告诉我按哪些键卖股票。

  我完成了操作。我的股票账户上显示的金额是两千一百六十多元。我板上钉钉挣了一百六十元。

  “感觉怎么样?”米小旭问我。

  “很好!”我说。

  “还买吗?”米小旭问。

  “当然买,把两千元全买了。”我说。

  “把那一百六十元取出来?”

  “你怎么知道?”

  “我炒股挣了第一笔钱时,也是这么做的。”米小旭笑。

  我到一个窗口取出了我炒股挣的第一桶金:一百六十元。

  “欧阳,你做对了。”米小旭指着屏幕对我说,“蟾蜍股份跌了。”

  “跌了就再买它。”我说,“两千元都买它。”

  米小旭惊讶地看我:“欧阳,我发现你很厉害呀!”

  “名师出高徒嘛。”我说。

  当蟾蜍股份跌到和昨天我买它时差不多的价位时,我将我的两千元全买了它。

  下午,蟾蜍股份一路上扬,看着大屏幕上它不断往多了变的数字,我心花怒放。

  晚上,我把一百六十元钱全部交给曲斌,我感觉我是一个有用的人。

  “如果再投入一千元,是不是咱们挣得更多?”曲斌拿着我递给他的钱问我。

  我说:“那当然。”

  曲斌想了想,他咬咬牙,说:“要不明天上午我把那一千元存款也取出来买股票?”

  我没想到保守的他竟然会动这样的念头。

  “万一赔了呢?”我说。

  “咱们见好就收,就投入一天,顶多两天。”曲斌说,“刚才我听电视里的股评家说,股市有相对稳定期。照他这么说,这几天股市应该不会突然下跌。”

  “这倒是。”我说。“这两天,我看到炒股的人在证券公司的大厅里都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

  “明天银行一开门我就去取钱,你拿到钱再去证券公司。”曲斌决定了。

  第二天上午,曲斌先给工厂打电话请了一个小时假,他和我一起到银行取出了我们最后的一千元存款。我拿上钱骑自行车直奔证券公司。

  我走进证券公司时,看见米小旭坐在长凳上和几个股友聊天。我先到一个窗口将我带来的一千元存入我的账户,我一边办手续一边注意大屏幕上的蟾蜍股份的行情。蟾蜍股份比昨天略高。

  我走到一台电脑前,将我的账户上刚增加的一千元全部买了蟾蜍股份。我很有成就感,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独立操作买卖股票。

  我走到米小旭身后坐下,我拍拍她的肩膀。

  米小旭回头看见我,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新鲜劲儿过了?”

  我的嘴对着她的耳朵说:“我又投了一千元。”

  米小旭问我:“你把家里的钱全拿出来了?还是借的?”

  “全拿出来了。”我说,“是我先生提议的,他是很慎重的人。我们决定这一千元只投一两天。应该没什么风险吧?”

  “看样子不会。”米小旭说,“你看我前些天跟你说的没错吧,咱们中国人有赌博基因。”

  “这可真是赌博。”我一边注意大屏幕一边说。

  米小旭对我说:“虽然是我动员你炒股的,但我不赞成你把家里所有钱都拿出来炒股。”

  我说:“我们实在是太穷了,看到挣钱的机会,就想多挣点儿。”

  “越穷越不能全拿出来。”米小旭说。

  我觉得米小旭说得对,我说:“明天我就卖了。”

  米小旭看着大屏幕说:“欧阳你看,蟾蜍股份开始跌了。”

  我忙看屏幕,果然,蟾蜍股份下跌了。

  我的心头一紧。

  “别紧张,这属于正常范围的波动。”米小旭安慰我。

  “但愿。”我揪着心说。

  “好像不大对头呀!”米小旭脸色变了。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她。

  “大盘在急速下跌!”米小旭慌了。

  昨天米小旭告诉我,大盘是指整个股市的综合指数。

  “大盘急速下跌,是不是说明大多数股票下跌?”我焦急地问米小旭。我怕牛市突然变成熊市。

  米小旭说:“对。不过,大盘再跌,也有涨的个股。大盘再涨,也有跌的个股。”

  我看到蟾蜍股份变成了每股五元六角!我呆若木鸡。

  “我得打听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米小旭站起来四处张望。

  我也站起来,我看见大厅里一片混乱,每台电脑前都站满了股民,看样子是在排队抛售股票。

  “你找谁?”我问米小旭。

  “找消息灵通人士。”米小旭说,“我看见他了,你在这儿等我,我打听完马上回来。”

  米小旭跑到一个中年男子身边,那人四周已经有几个人在同他说话。我看见米小旭挤过去和那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递给米小旭一张报纸,米小旭看了几眼报纸,她把报纸塞回到男人手里,跑回我身边。

  没等米小旭张口,我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了?”

  米小旭说:“你猜是谁让大盘下跌的?”

  “我怎么知道?”我说。

  “你认识这人!”米小旭说。

  “我认识能左右股市的人?炒股的,除了你,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说。“胡敬!胡敬说了一句话,今天上午登在证券报上,导致股市下跌!害惨了咱们!”米小旭气愤。

  “胡敬一句话能使股市下跌?”我半信半疑,“他说了什么话?”

  “胡敬预测最近央行会提高利率!”米小旭说,“一般的规律是,银行降低利率,刺激股市上扬。银行提高利率,导致股市下跌。”

  “他胡敬说降低利率银行就降低利率?他又不是银行行长!股民就这么听他的?”我说。

  “他不是一般的经济学家,是重量级的。懂什么叫一言九鼎吗?胡敬就是这!”米小旭说。

  “我的蟾蜍股份已经赔了,你的呢?”我问米小旭。

  “基本上都赔了,胡敬真该死!”米小旭跺脚。

  “咱们快卖吧?别人都在卖。”我说。

  米小旭说:“如果是短暂下跌,现在卖就亏了。这种情况常有,炒股要沉住气。”

  “很快会反弹?”我问。

  “你知道不少词呀?”米小旭看我。

  “电视上学来的。”我说。

  “很可能下午就反弹,这要看有没有人出来说央行不会提高利率,还得是重量级的人说,至少是央行副行长。”米小旭说。

  我看到蟾蜍股份已经变成每股五元三角了!我感觉我的心脏和脾脏更换了位置。我终于意识到,股市是一个能使你没动地方就大赚特赚的地方,也是一个能使你没挪窝就大亏特亏的地方。

  我扭头看身边的米小旭,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

  我对米小旭说:“你在这儿盯着,我出去买张证券报。”

  米小旭麻木地点头。

  我到证券公司门口的报摊旁买报纸,一路上我看到的股民都是神色慌张,电脑前排起了抛售股票的长队。

  我对卖报的老太太说:“我要一张今天的证券报。”

  老太太说:“就最后这一张了。今天是怎么了?往常证券报要卖到晚上,今天就跟不要钱似的。”

  我打开报纸找胡敬,胡敬在第一版上笑着看我。那篇专访配发了胡敬的照片。

  我站在大太阳底下看那文章。

  记者问胡敬对中国大陆未来经济走向的预测,胡敬说最近有通货膨胀的苗头,比如电信涨价,比如汽油涨价,比如天然气涨价,比如水电涨价。他说,他预计央行将提高利率。就是胡敬这么一句话,竟然引发股市大跌。我难以置信。我清楚,如果我赔了,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绝对的灾难。

  我拿着报纸回到米小旭身边。

  “欧阳,你完了,蟾蜍跌停了。”米小旭冲我耸肩膀。

  我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手中的报纸掉在地上。

  “沉住气,你这算什么?我已经赔了两万元了!”米小旭说,“说不定下午就反弹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三千元对我家来说,比两万元对你家还多得多。”

  米小旭没话说了。

  “小旭,不会不反弹吧?”我的口气里有绝望的成分。

  “当然不会。”米小旭特肯定地说,“迟早会反弹,只是时间问题。”

  “最长会有多长时间?”我心惊胆颤地问。

  米小旭叹了口气,说:“这就不好说了。短则一两天,长则一两年,甚至七八年被套牢的都有。”

  “七八年!”我眼前一白,脑子空无一物般冷寂。

  曲航今年上大学,如果蟾蜍股份到九月依然不能反弹,我家就完了。

  大盘继续下跌,没有丝毫迷途知返的迹象。

  “太恐怖了。”米小旭冒出这样扰乱军心的话。

  我看着大屏幕上死水一潭的蟾蜍股份,迅速计算着我的亏损额,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赔下

  去了。我赔的不是股票也不是钱,而是儿子的大学学业。

  “小旭,我得抛。”我站起来。

  “你看看电脑前排的队!”米小旭对我说。

  “我用电话抛。”我说。米小旭曾经告诉我,打电话也能买卖股票。

  米小旭掏出她的手机递给我:“抛吧。”

  我接过手机,问她:“怎么操作?”

  米小旭教我使用电话买卖股票的方法。

  我按她说的开始拨号。我再输入我的股票代码。

  “欧阳,蟾蜍股份有起死回生的迹象!”米小旭对我说。

  我看屏幕,蟾蜍果然比刚才升了点儿。

  “还卖吗?”米小旭问我。

  我清楚如果我现在出售蟾蜍,一会儿蟾蜍涨了,我就亏大发了。

  “算了。”我把手机还给米小旭。

  一直到上午收市时,蟾蜍股份像冬眠的青蛙一样,不死不活。

  中午,我和米小旭在街头摊贩处买煎饼吃。我看见好运餐厅里几乎没人吃饭。大盘下跌, 不至于所有股民都赔得一干二净,为什么没人花钱下馆子了呢?由此可见心里踏实是敢于花钱的关键,尽管股市里的财富说穿了是数字游戏,可它确是实实在在的定心丸。

  米小旭的情绪明显低落,她的话少了。

  我反过来安慰她:“你又没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别急,过几天就反弹了,没准明天的证券报上就有人出来说话了。不是说股市是一个国家经济的晴雨表吗?国家会眼看着股市下跌而袖手旁观?”

  “我昨天应该卖。”米小旭后悔。

  “真要是被套牢,我比你惨多了。”我吃了一口煎饼,嘴里什么味都没有。

  “欧阳,我跟你说实话,我虽然投入的钱多,但其中有一万元是我帮我姑姑运作的。”

  米小旭说。

  我理解米小旭为什么情绪低落了,帮别人炒股,赚了人家认为是天经地义,赔了人家肯定不高兴。这就好比我失业后为了节省开支学着给家人做衣服,我发现家人穿买的衣服有些许不合适并不在意,而对于我做的衣服有一点儿不合身就横挑鼻子竖挑眼。

  整个下午,证券公司的大厅变成了殡仪馆,除了没有哭声、花圈和哀乐,其他都差不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悲哀地注视着大屏幕,像是在瞻仰死者的遗容。

  蟾蜍股份又跌停了,我后悔上午没毅然卖掉它。

  “你现在卖吧。”米小旭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万一明天涨了呢?”我反而沉住气了。

  下午到收市时,大盘比上午开盘时下跌了很多,惨不忍睹。

  米小旭和我分手时说:“明天见,但愿明天有好的消息面,最好胡敬能出面把话再说回去。”

  我叹了口气,骑上我的自行车。我看到米小旭是坐公共汽车走的。

  我觉得证券公司和我家之间的距离变远了,自行车的脚蹬子也沉重了许多,像拽着地球。

  我的脑子很乱,一会儿出现儿子的高考场面,一会儿又是窃贼进入我家盗走了我们的全部积蓄。

  进家门后,我倒在床上,没心思做饭。

  曲斌一回到家里就发现不对劲,他站在床边问我:“不舒服?”

  我坐起来,说:“我对不起你们。”

  曲斌诧异:“出什么事了?”

  “赔了,股票赔了。”我说。

  曲斌脸色变了。

  “赔了多少?”他问。

  “三千元已经变成了两千六百元。”我用微弱的声音说。

  “怎么会?”曲斌发呆。

  “胡敬在证券报上说了一句央行可能提高利率的话,股市就大跌了。”我说。

  “胡敬的一句话能导致股市下跌?”曲斌不信。

  “确实。”我说。

  “你怎么不卖?”曲斌问我。

  “我正要卖,蟾蜍又涨了点儿,我就想等涨回去再说,没想到它又跌回去了。幸亏有跌停的规定,要不然,咱们可能赔光了。”我不敢看曲斌的眼睛。

  “你不卖也可能是对的。股市不可能光跌不涨。”曲斌宽慰我。

  “谢谢你。”我这时最需要他的理解。如果现在他埋怨我,我就完了。

  “别告诉曲航,他现在不能分心。”曲斌要求我。

  我点头。

  “我去做饭。”曲斌说。

  “你做饭容易让儿子起疑,还是我做吧。”我说完朝厨房走去。

  面条和包子是我家的主打伙食。吃面条可以无需菜肴,拌点儿黄酱就行。上不了台面

  的菜,藏在包子皮里就可以堂而皇之滥竽充数地端上饭桌。我和面擀面条。我切面条时, 面条在我眼中变成了证券公司大屏幕上的一行行股票数字。

  曲斌一进家门就跑到厨房问我:“妈,今天挣了多少?”

  我骗他:“今天没昨天多,只挣了二十元。”

  儿子说:“正好今天老师让明天交二十元。”

  “又交什么钱?”我一听学校让交钱就急。

  “说是买一本和高考有关的书。”曲航说。

  我不吭声了。面条在锅里痛苦地挣扎着,倍受滚烫的开水煎熬。

  人这一辈子,干的最基本的事就是把数十万吨食物变成数十万吨粪便。我在厨房不知怎么搞的冒出这样的荒唐念头。

  吃饭时,我尽量回避股市的话题。

  曲航一边吃一边说:“我们班出大事了。”

  “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问。

  曲航说:“杨违你们记得吗?我过去和你们说过他。”

  我和曲斌都摇头表示对这个人没印象。

  曲航绘声绘色地说:“扬违差点儿杀了人。他昨天晚上和外校的几个同学去打保龄球。”

  曲斌打断儿子的话:“高考前夕,他怎么还有心打球?”

  “杨违是那种特会考试的学生,考试前该玩照玩,可他几乎每次考试分数都不低。”曲航说。

  “这样的人八成是天才。”我说。

  “杨违和班长是对头。”曲航一边大口吃包子一边说,“他给班长起了个外号,叫工业酒精。”

  “工业酒精?”我心不在焉地和儿子搭话。

  “甲醇。”曲航说,“假纯的意思。”

  “甲醇的意思?”曲斌听不明白。

  “杨违的意思是我们班长是假纯,假装纯洁。”曲航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曲斌说,“聪明没用在正地方。”

  “今天上午上第二节课时,校长来我们班把杨违叫出去了,我们班同学看到楼道里站着几名警察,他们问了杨违几句话后,把他铐走了。”

  “铐走了?”我惊讶。

  “上第三节课时老师告诉我们,”曲航拿起第四个包子,“杨违昨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去一家保龄球馆打保龄球,他们打完五局,结账时,球馆收他们六局的钱。杨违问人家为什么打了五局要收六局的钱。对方说球馆有规定,客人必须在一个小时内打完五局,如果打不完,一律按六局收费。”

  “为什么?”我问。

  曲航说:“据说是怕顾客打得慢占着地方。杨违和球馆的工作人员较起了真,他说一局最多要扔二十次球,扔一次球最少需要一分钟时间,五局是掷一百次球,最少需要一百分钟时间,一百分钟是一个小时外加四十分钟。就算每次掷球都是全中,每局都是三百分满分,打满五局也会超过一个小时,何况连世界冠军也没有这样连打五局都是满分的球技。球馆的工作人员坚持让他们交六局的钱,杨违们坚持只交五局,双方发生了争执,工作人员叫来了保安。一名保安推搡杨违,双方动了手,杨违拿起一个保龄球砸向一名保安,把那保安的一只脚砸成了粉碎性骨折。”

  “他还能参加高考吗?”我问。

  “老师说估计不行了,这算故意伤害。”曲航说,“我们班长好像挺高兴。”

  “外出一定要小心,特别是高考前。”曲斌告诫儿子。

  我说:“那保龄球馆有问题,既然一个小时打不完五局,就不能这么规定。”

  “老师说,打保龄球的人里公款消费的比较多,球馆这么规定是为了多挣国家的钱。花国家的钱打保龄球,多交几局的钱没人心疼。”儿子说。

  我说:“国家的钱说穿了是纳税人的钱。如果纳税人知道他们交的税款被用于打保龄球了,心里可能不好受。”

  儿子说:“我们老师今天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想用公款打保龄球吗?你们想在打保龄球时人家要多少钱就给人家多少钱不和人家冲突不戴手铐吗?那你们就一定要考上大学!

  没有大学文凭当不成官,不是官员,怎么可能用公款打保龄球?”

  “老师这么说不对吧?”我看曲斌。

  曲斌说:“依我说,只要能让学生考上大学,老师怎么说都行。”

  我不说话了。

  “我们班同学说,还有用公款炒股的呢!赚了是自己的,赔了是公家的。”曲航说。

  “这样的人早晚会被铐上。”我说。我瞪曲斌,我用目光催促他教育儿子。

  “这倒是。还是花自己的钱踏实。”曲斌对儿子说。

  “我吃完了。”曲航说,“我复习去了。”

  曲航走后,我和曲斌干坐了十分钟,相对无言。我们互相听到了对方心中的呐喊:儿子考上大学后,我们没钱给他交学费怎么办??

  我站起来想收拾饭桌,腿一软,我又坐下了。

  曲斌探头往儿子的房间看了看,他小声叮嘱我:“千万别让儿子知道赔钱的事,刚才你表现还行。”

  我苦笑。

  这天夜里,我和曲斌彻夜失眠,我们像潜入别人家的贼那样低声商讨对策,生怕儿子听 见。我们家的面积属于那种一只蚊子飞进来就像来了一架轰炸机的房子。

  “我不该取那一千元。”丈夫在黑暗中自责。

  “要说不该,最不该的是我。”我说,“我不该听米小旭的话,像咱们这样经不起赔钱的家庭,怎么能炒股呢?”

  “明天一开盘,你把蟾蜍就全卖了吧!”曲斌说。

  “我卖。真可惜。”我痛心疾首。

  “无论如何咱们要供曲航上完大学。”曲斌说。

  “还要供他读研究生。”我说。

  曲斌攥紧我的手。

  这些年,我和曲斌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将儿子培养进大学。亲身经历告诉我们,没有大 学以上的文凭,几乎不可能在社会上立住脚,不可能过好日子,不可能受人尊敬。

  曲航比较争气,他的考试成绩在班上是前十名。老师多次对我和曲斌说,如果不出大的意外,曲航考上大学是百分之百的事。

  说穿了,我和丈夫是因为没钱才穷则思变非让儿子上大学的,如果因为没钱致使儿子上不了大学,我们将死不瞑目。

  在关键时刻,我将家里仅有的三千元积蓄拿去炒股被套住了。我和丈夫的焦虑程度可想而知。

  早晨,一夜未睡的我起来给丈夫和儿子热包子。

  “妈,你的眼睛挺红,没睡好?”曲航问我。

  “睡好了。我是不是有点儿沙眼?”我懵他。

  “别忘了给我二十元钱。”曲航说。

  我看曲斌。曲斌从抽屉里拿出钱,小心翼翼递给儿子。

  曲航笑了,说:“爸怎么跟给我二百元似的?”

  “是吗?”曲斌掩饰,“可能我觉得二十元对咱家不是小数。”

  曲航临出门前对我说:“妈,今天你肯定赚得更多,我有预感。”

  “是吗?但愿。”我尽量显出轻松的样子。

  儿子走后,曲斌叮嘱我:“一开盘,你要毫不犹豫地把蟾蜍全卖了。”

  我使劲儿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一定卖。而且不再炒股了。”

  曲斌和我一起下楼,他走在我的前边,我发现他的背部有明显的佝偻曲线,而在昨天早晨下楼时,我也是走在他的后边,那时他的背部还是笔挺的。

  临近五十岁是经不住事的年龄。我这样想。

  我到证券公司门口时,看见米小旭站在台阶上冲我招手。我锁好自行车,走到她身边。

  “我要把股票全卖掉。”我向米小旭宣布我的决定。

  “你先看完这个再卖。”米小旭递给我一张证券报,“今天的报。”

  我接过报纸,米小旭指着头版上的一则信息给我当向导。央行一个副行长出来说话了,他信誓旦旦地说,央行最近不会提高利率。他还分析了央行为什么不会提高利率,他说通货紧缩的形势并未过去,如果想保持8%的经济增长率,就不能提高利率。

  米小旭问我:“还卖吗?以我的经验,今天大盘肯定反弹!百分之百!”

  米小旭和昨天判若两人,昨天她的精神状态像跌停的股票,今天她像涨停的股票。

  “肯定能反弹?”我问。

  “你看看四周就知道了。”米小旭说。

  我抬头环顾四周,股民几乎全在研读证券报上央行副行长的讲话,喜庆之情甚嚣尘上。

  “胡敬肯定挨批了。”米小旭以国家决策人的口气说,“快到国庆节了,股市下跌成什么样子?国家还有没有面子?欧阳,你就等着收钱吧!”

  “谢天谢地!”我长松了一口气,“幸亏是国庆节前夕。”

  “彻夜不眠?”米小旭笑我。

  “你看出来了?”我打了个哈欠。

  “我也是一晚上没睡着。”她说。

  米小旭掏出一包口香糖,递给我一片,说:“嚼着就不困了。”

  我悄悄将口香糖装进衣兜。我舍不得吃,留给曲航。

  米小旭和我一边往大厅里走一边说:“昨天卖了的一会儿就都傻眼了。我告诉你,炒股最关键是要沉得住气。”

  果然像米小旭预料的那样,开盘后大盘呈现出火箭发射的势头,一路上扬。

  米小旭乐得心花怒放,她不停地用手拍自己的大腿,嘴里还连连说:“爽!酷!”

  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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