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儿子吃狗粮

  • 2014-07-13 10:41
  • 金拇指
  • 作者:郑渊洁
  • 来源:网络

  当被我经历过一万七千五百多次的清晨又一次光临我时,我着实感到厌倦。我睁开眼睛,预看上帝分配给我的属于我的这一天,我不知道怎么打发它。前些年的某天,当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雷同”这个词时,我马上想到了人生的每一天。世上还有比人生的每一天更雷同的事吗?那张报纸上说,雷同是杀害艺术品的刽子手。照此推论,雷同的生活就成了杀害人生的刽子手。今天和昨天的经历一模一样,今年和去年的经历如出一辙:吃饭、睡觉、方便、上学、工作、结婚或独身、有孩子或没孩子……,活一天就知道一生了,干吗还要雷同重复地活?既然每个生命都是由雷同构成的,干吗唯独苛求艺术家在创作作品时不能雷同?既然雷同是生活的本质,并非来自天外的艺术家如何能不受雷同生活的耳濡目染进而将雷同自觉不自觉地融进他们的作品?

  我希望我的故事能使你的今天不雷同于昨天。追求新鲜的生活大概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你可能根据我刚才的言论在猜测我的性别、年龄、职业、学历甚至姓名,我估计你没猜对。

  用半老徐娘形容四十八岁的女人,属于过誉;用穷光蛋形容全家存款累计不到三千元人民币的人,比较贴切;用半文盲形容只上过小学的人,相当宽容,因为如今有人称不会使用电脑的人为半文盲,包括大学毕业生;用准残疾人称呼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头的人,恰如其分;将失业美誉为下岗,有阿Q嫡系后代的嫌疑。

  我是半老徐娘加穷光蛋加半文盲加准残疾人还兼阿Q。我的名字是欧阳宁秀。欧阳是复姓。

  你可能会说,你的语言不像半文盲呀?你如果认为精彩语言都出自有大学以上学历的人之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断言你没去过随便哪个单位的食堂帮厨。大师傅和揉馒头洗菜刷碗的小工在烹饪期间说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字字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你就是把刀架在大学教授的脖子上,他们也说不出如此饱含哲理如此生动的话。你肯定听说过这个典故:一个君主让大臣将天下的道理整理给他看,大臣整理出数百万字。君主说太多了,你精简后再给我看。精简了一半,君主说还太多。又精简了一半,君主还是嫌多,他说我要你们把人世间的道理给我概括为一句话。大臣为难。大臣的仆从见主人回家愁眉不展,问怎么了。听主人说完后,仆从说,将人世间的道理概括为一句话,依我说,就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大臣向君主转述,君主顿悟,说:没错,这句话概括了天下所有的道理。你看看,古往今来,没文化的人说出的道理比有文化的人多得多。这是由于对生活感受最深的,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越往上,越肤浅。和大海的道理一样。浮在上边的东西能有深度?

  说是这么说,你可能还是有疑问:你的遣词造句好像很有功底呀?

  这得归功于我喜欢阅读。不管是报刊还是书籍,只要是进入我的视野的,我不把它们生吞活剥绝不罢休。我没钱,我几乎没买过一本书。好在如今拿书当书的人越来越少,这当然首先缘于不是书的书越来越多。于是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家的书都成为我免费的午餐。我看书没负担,一不为应试,二不为功名,三不为谋生,只拿看书当娱乐,我没钱进行别的娱乐项目。看久了,言谈话语自然潜移默化。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言谈话语只限于在心里自言自语,我从不和别人包括家人说我现在和你说的这种话,我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和你说了这么多,虽然今天和昨天一样没意思,可我还得起床,我必须给丈夫和儿子做早饭。他们要去上班和上学。没事的人伺候有事的人,这可能是所有人类家庭的规矩。其实,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没事?人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当然是吃喝拉撒睡,全是我失业后从事的工作。说来说去,这家里属我干的事最重要。从事最重要工作的人反而在家里地位最低,甚至排在上学的家人后边,人的确奇异。

  我看了身边的丈夫一眼,他还在睡。我失业前,家里没有早饭这个节目,尽管我们知道人不吃早饭有损健康。那时我家不吃早饭有两个原因:一、家庭成员都有事做,要上班上学,于是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自告奋勇承担做早饭的重要工作;二、经济拮据,能省一顿就省一顿。其实这才是我们不吃早饭的真正原因。我失业后,家人不吃早饭的理由减少了一个。有我这个闲人存在,创建早饭制度就成为家人的心愿。美其名曰早饭,也就是把昨天有意多蒸的米饭和故意剩的菜汤天人合一地搅在一起弄热了完事。

  我穿上衣服,先到厕所小便。我知道如今的人不管家里的厕所叫厕所,而是叫卫生间。再高级点儿的人,更是管厕所叫盥洗室。可我不能管我家的厕所叫卫生间,那确实是厕所,不是卫生间。它只有二平方米,每人每次大便时只有放四个屁的配额,放多了估计会造成这栋建筑爆炸,我们不想株连邻居。我清楚早晨小便和大便同步进行比较爽快,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得给儿子曲航预留出厕所。曲航正在读高三,他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是大便。他说如果早晨不大便,在学校放的屁就会很臭。一次他早晨来不及大便,结果在上课时放了一个全校都闻见了的臭屁。曲航当然不会承认是他放的,他还跟着同学骂是哪个混蛋放的而且骂得最凶。老师由此谆谆教导同学,现在是高考前的关键时刻,如果你们不想把一十二年寒窗辛苦付之东流,我奉劝你们把屁留到大学去放。曲航发现,只要早晨大过便,即使上课放屁,不会有臭味。当然要掌握好分贝,别弄出声响来。他还说,过群居生活的人都有这种体会--曲航管三个人以上呆在一个屋顶下共事叫群居--在群居状态下,放屁是很令人尴尬的事。过来人都知道,群居状态下有四种屁。其一是又响又臭,。一旦制造了此类爆炸外加毒气,肇事者很难不被揪出;其二是有味无声。此类屁只要在场人数逾三人,有可能逃脱“道德法庭的制裁”;其三是有声无味。制造这类屁比较吃亏,没造成恶果,却背上了“坏名声”;其四是无声无味。此乃群居状态下的最佳屁,当事人都会有吃了一顿免费午餐的感觉。

  小完便,由于水价日新月异,我没有冲马桶。我家厕所有如下规矩:只有大便享有买一送一的冲水特权,小便是买十送一。也就是说,十次小便才冲水一次。这也算我家对环保的贡献吧,不是说咱们国家水特少吗?那天我从电视上看到记者采访一位往猪肉里注水的屠宰户,记者问他你什么时候就不再干这种缺德事了?屠宰户回答说,水价高于猪肉价后,我就不干了。看来要想吃原装猪肉,只有寄希望于水价高于肉价了。可如果水价真要是高于肉价,我估计我家就得改为一个月冲一次马桶了。

  我在厨房的铁锅里为剩米饭和剩菜汤举行婚礼。我听见丈夫曲斌和儿子先后起床。曲斌养成了在工厂大便的好习惯,据说狗就是离开家才大便。曲斌和我同在一家工厂,幸亏我们厂出台了本厂双职工不能都下岗的人道主义规定,曲斌才幸免于难。不过,好景不长,听说这条规定已经被修订为“双职工不能同批下岗”。

  当我把隔夜饭和自己腌制的咸菜端上饭桌时,曲斌和曲航已经坐在饭桌旁了。

  刚清理完肠胃的儿子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他大口大口吃饭。17岁正是能吃的年龄。他早饭能吃两碗,就这他还说每天上到第三节课时,饥饿感就开始骚扰他。我清楚这是他碗里没有肉、鸡蛋和牛奶的缘故。同样体积的饭菜,质量不一样,到了肚子里立刻见分晓,肉是二两拨千斤,粮食是千斤撼二两。我家如今的月收入只有873元,刚好不具备申领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资格。这点儿钱,我无法让正在长身体的儿子每天摄入足够的脂肪、蛋白质和维生素,碳水化合物倒是绰绰有余。一次儿子去同学家玩电脑游戏,不知哪个混小子立下规矩:谁输了谁吃一把狗粮。你肯定知道狗粮,就是从国外流传到咱们这儿的那种专门给狗吃的颗粒食物,里边含有肉、蔬菜、钙和应有尽有的营养,据说比人的食物还贵。结果我儿子输了,他只得皱着眉头吞咽狗粮,结果他发现狗粮其香无比,里边显然有他梦寐以求的肉味。后来,每每再到那同学家玩游戏,曲航就故意输。

  儿子告诉我这个故事时,我没有丝毫心酸,你可能觉得作为母亲,听到孩子讲述这样的经历,最起码也会眼泪往肚子里流。我不。是苏轼帮了我的忙。知道苏轼吧?就是号称苏东坡的那个宋朝人,在中国比较有名。有一次,一个收废品的在我家楼下吆喝,我闻声去向他兜售几个空酱油瓶。我无意间瞥见他的车上有一本别人当废品卖了的残破不堪的《苏轼文集》,我就拿我的酱油瓶换了这本书。这本《苏轼文集》被我看了不下20遍,这倒不是说我多喜欢苏轼,而是那期间我没能弄到别的书。我看书的规律是这样,在没弄到下一本书之前,手里这本书我会一直看死它。你要问了,你刚才说你儿子吃狗粮你不伤心是由于苏轼帮了你,他怎么帮的你?苏轼在《与李公择》一文中说,他是在50岁时才懂得怎样过日子的,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俭素,说白了就是吝啬。苏轼解释说: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的食欲和肉体的其他欲望没有止境。控制食欲和别的欲望才是长寿享福的正确方法。你看,曲航很少吃到肉,导致他长寿,作为母亲,会为儿子长寿而掉泪?依我看,倒是那些天天给孩子搋肉搋鸡蛋搋牛奶的母亲该伤心掉泪:每不节俭,亦是不惜福不长寿之道。

  曲斌早餐只吃一碗饭。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曲斌大我两岁,是我刚进厂时的师傅。当年我从插队的地方回城,能进工厂当车工,属于十分幸运的事。我出身疲软:姥爷是地主,妈妈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右派。也不知安置办公室的人是否吃错了药,没把我这样的人分去扫马路。曲斌的车工技术很是了得,虽然他当时只是三级工,但厂里的八级车工都敬畏他的技术几分。曲斌由于是独子,其父又瘫在床上多年,因此躲过了插队,16岁就进厂当工人。我给曲斌当徒弟时,他25岁,我23岁。我们的交往比较有戏剧性,以后有时间再聊。

  我家由曲斌管钱。过去我没失业时,每月发工资后,我都把钱交给他。如今我那二百来元的下岗生活费,更是由他统一支配。曲斌不爱管钱,但他是仔细人,而且有自控能力,这些素质对于经济不宽裕的家庭无疑是出任财长的必备条件。曲斌是绅士。你会说真是敝帚自珍,一个工人,怎么能和绅士挨边儿?前些天我从一个叫村上什么的日本人写的书里看到了绅士的定义:所干的事不是想干的,而是应该干的。以这个标准衡量曲斌,他是地道的绅士。

  每个月拿到工资后,曲斌先留出水电煤气费,再留出电话费。然后拿出一百元存入给曲航开设的上大学专用账户。再留出50元不可预测费,比如生病什么的。剩下的就是我们全家的伙食费。用这个数目除以三十天,曲斌再用纸将这笔钱包成三十个纸包,他在纸包上写明日期。我家不需要日历,只要看纸包就对于当天属于公元哪年哪月哪日管辖一目了然。不这样预留钱款,我家就活不到下次领工资。这种理财术,也是苏轼教我的。看过苏轼的《答秦太虚书》吗?苏轼下岗后,住在湖北黄州,由于被停发了工资,他只能精打细算。每个月初,苏轼拿出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每天一百五十钱,然后苏轼把这三十串钱挂到较高的屋梁上。宋朝的钱中间有洞,便于悬挂。每天早晨,苏轼用张挂书画的长棍从屋梁上取下一串钱,再将长棍藏起来,家人谁也找不到长棍,因此任谁也够不着高高在上的钱。我觉得苏轼家极为壮观:四壁字画和屋顶的钱串簇拥着苏轼这个旷世奇才。遇到结余,苏轼就把钱装进一个竹筒里,用来待客。我将苏轼的理财术告诉曲斌时,曲斌点头说好,从此他就古为今用。幸亏宋朝没有专利制度,否则倘若苏东坡当年为他的理财术申请了专利,我们不会冒着侵权的风险使用他的发明,我们没钱赔偿,听说苏轼的后代是政协委员。 “妈,我走了。”曲航拿着书包出门前对我说。

  “中午在学校吃饭要吃饱。”我对儿子说。

  儿子没答话,他走了。进入高考倒计时后,老师要求同学在学校吃午饭,以节省时间。但凡学校的饭,大都是用克扣这种作料烹制的,价高质劣。曲航在学校用午饭,对我们来说,是得不偿失,花费多,吃不饱。

  曲斌出门时冲我点了下头。

  家里安静下来,我没有急于收拾碗筷,我优先要做的事是大便,我看书看得最痛快的时候是在大便时,一边看书一边排泄对于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抛弃书上没用的东西很有帮助,特别是看没意思的书。由于我看书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拿到什么书看什么书,因此碰到特别没劲的书,我就在大便的时候看。人是喜欢累计长度的动物,比如建国多少多少年,怎么没人累计人的一生大便的总长度?我估计能绕地球一圈了吧?胡思乱想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很多中老年人脑子里的怪念头一点儿也不比年轻人少,只不过他们不愿说出来罢了。

  我一边大便一边看一本特无聊的书。我发现,特别无聊了,反而有意思了。

  我感觉有水滴到我头上,我抬头看,产权属于楼上邻居马桶但合理侵占我家领空的下水管往下渗水,当我意识到这水的成分里肯定含有邻居的排泄物时,我赶紧用手中的书当雨伞顶在头上。

  我还不能马上走,我还没完成大便。近五十岁的女人大都有便秘的体会,这种便秘不是怀孕时那种幸福的便秘,而是临近更年期的不幸福便秘。我在书伞的呵护下继续未竟的事业。由于抬头看了邻居插进我家的秽管,我想起了我的吊死在这根管子上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富家子女,这在今天是一种荣誉,可在50年前却是耻辱。在土改时,我的姥爷被定为地主。我母亲在1948年参加了地下党。1951年,我母亲在一所大学就读。一天,在家乡被批斗得死去活来的姥爷逃了出来,他潜入大学,找到女儿,见女儿最后一面。他要求女儿给他一个馒头充饥。我母亲稳住地主父亲,她说我去给您到食堂买馒头。母亲大义灭亲,叫来了几名公安。母亲随同公安押送我姥爷回乡接受贫下中农批斗。在批斗会上,不知是谁看见了台下同样义愤填膺的我母亲,那人喊叫道:把地主的狗崽子也拖上来斗争!于是,我的母亲被愤怒的贫下中农拖上台去,当众被脱了裤子,打得皮开肉绽。会后,我的姥爷被处决了。1957年,身为大学讲师的母亲被定为右派,下放劳动五年。1967年,母亲再次遭到批斗和毒打,她在一个月光秀丽的晚上,吊死在楼上邻居的下水管道上。那年我十四岁。母亲死后,没过一年,我父亲也死了。这套三十五平方米的单元房,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遗产。说是遗产有点儿占国家的便宜,准确说,我继承的是“继续租赁权”。 我知道,每天在母亲去世的地方大小便是对母亲的不敬,但我没有办法,我家没有迁居的能力。我们曾寄希望于拆迁,但后来听说我们这一带的地下可能有古墓群,专家说鉴于目前考古掘墓的科技含量还太低,他们建议将这罕见的古墓群留给后代发掘。于是,我家停做拆迁梦。

  我冲完马桶,开始收拾碗筷。我不吃早饭是为了省钱。我要把早饭钱省给儿子。上高中的儿子放学回家经常会告诉我们学校又收费了。每当这种时刻,我和曲斌的腿就抽筋。其实,儿子从上小学开始,我们就没完没了往学校送钱。九年义务教育怎么个义务法,我至今不明白。

  我准备去房管所报修厕所管道,我舍不得花电话费。电信局每次明降暗升的“降价”都导致我家不敢再碰电话。我们的电话成了单向电话,只接不打。电信局可能发现了我家的阴谋,最近他们又出台了提高月租费的新政策,我家被治惨了。

  我刚要出门,电话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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