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只有李逵的板斧伤得起

英雄总是很少数,但笔墨多用在英雄的事情上。小老百姓为多数,不见点滴笔墨,挣扎着生活,认真努力刚有点希望,咔嚓就被英雄的那一斧子干掉了。

  十方:上中国古代小说史,导师讲《水浒传》时特意将李逵劫法场一段提出来分析,先说了一通好,说了一通痛快,接着又感慨一句。李逵是痛快了,读者也痛快了,但那些守法场被一斧头切作萝卜丁的官兵真是可怜,当时就很有感触,所以才写了这个故事,让英雄背后的小人物也生动一回。

  1.

  大宋年间,正是世间浮浪子弟们的黄金时代。大内前途无量的太监们能将一句“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退朝~朝~朝”唱得抑扬顿挫,余韵无限。百姓们则自得其乐操刀舞棒,随时准备着官逼民反。

  且先说说蔡京吧,这真是一个极有本事的男人,讨了大小夫人无数,统共生下了十六个儿子和五个女儿。其中,属蔡二姑娘风姿独具,且极擅媚术,所以还未及笄,便入宫做了皇帝的妃子;还有个九公子叫做德章的,生得肥头大耳,为人骄奢阴毒,眼睛不眨就能够想出许多才华横溢的坏点子,无论看中了什么人、看中什么好东西都非要搞到手不可,如此美好品质很得其父兄器重,所以被安排做了江州地界的知府大老爷。

  这江州本就是个钱粮浩瀚人广物盛的去处,南面隔着条浔阳河,河外又有绵延数十里的揭阳岭,揭阳岭入口一个揭阳村,男男女女,务农为业,勉强仅够糊口,当然,其中也有农家子弟比较有志气有出息,出外谋生活甚至求得一官半职的,正如村西苏家大郎苏却非,如今就在县城衙门蔡小九麾下当差,负责看管囚犯,除却官俸,平日里总也有些小钱活动手脚,置米置盐之余,逢年过节,甚至买得起荤食,远近乡里很羡慕,都说苏大郎光宗耀祖。

  这一年,农历六月初一,离蔡京蔡太师的生辰大寿还有十四日,正是骄阳胜火群物出动的节令,江州知府蔡德章早早就为父亲备齐那些个金珠玉贝美女美器好玩之物,着苏却非和另一个腿脚伶俐的听差伴当,一起挑了上京,并嘱咐他们昼夜兼程,不得有误。

  两人奉命赴京,一路无话,到达开封,正值六月十五,立刻呈上贺礼,盘桓了两三日,便照原路返回,回到江州后,已是次月二十八,又恰恰赶上营盘点卯。

  苏大郎交换完卯牌,画了圈到押后,这才得空归家。

  村里人见到苏却非,都弯腰颔首,并且脱帽表示尊敬。

  路上长着野花,随处一小蓬一小蓬地,来自青天的沉思映在眼睛里,就像某块暗色的帻布,柔柔的样子,既如死灰,又仿佛能够刹那燃烧。

  苏却非就这样默默走路,隔着老远同热情的村人打招呼,有一些微倦,有一些小波澜。

  走到村口时有人咳嗽着拦下他,只见打前头迎面过来的是一个枯瘦的老者,破落文人打扮,青皂衣裤,青皂小帽,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浓郁的“之乎者也”风格,因为暑气蒸腾,颌下本来道貌岸然的山羊胡如今显得汗津津的,既像流汤,又像冒烟。

  苏却非自然认识他,这位老先生姓骨,正在村中私塾教书,是自己年幼的小弟弟的蒙师,于是便停了下来,抱拳行礼,道一声久违。

  两人就着正午的日头开始寒暄。

  骨先生问了一些京中趣事,又说:“大郎这次公差去了许久,一路辛苦。”

  苏却非连忙回礼:“弟弟的课业,有劳先生多方照应。”

  老头摆摆袍袖,“嗯”了一声,或者说是“嗳”了一声,“大郎,老夫教人无数,这双老眼还算顶些用场,令弟年纪虽然不大,文章却做得极好,将来前途必定比你还无量。”

  苏却非自然高兴万分,苏家双亲早逝,只留下两兄弟相依为命,苏二郎单名叫做湛,比大哥小十岁,自幼喜欢文墨,虽出身庄稼户,将来兴许能考上个举人。

  他越想越开心,又与骨先生闲聊几句,便拱手告辞,忙忙赶路,前面苏家茅屋里正升起一缕迎接远归人的炊烟。

  2.

  苏却非绕过小院,草篓旁的老母鸡“咯咯……”地叫,伸喙去啄沟缝里的碎糠末。

  他推开门,屋内少年应声回首。

  “哎呀,大哥,你回来啦。”少年很是喜出望外,他才十四五岁年纪,浓眉大眼,鼻子不高,嘴唇微厚,虽然穿一身粗衣布裤,却拾掇得异常干净。

  苏湛迎上自己风尘仆仆的大哥,走上前几步,他关门的动作很轻,却很有力,接着,他便抽回手,转而紧紧握住苏却非的臂膊,同样的方式——轻,却有力——就像小时候,两个人便是如此相互扶持。

  兄弟俩面对面,有些相似的五官,眼睛里满是笑意。

  “正好,我才做了粉蒸肉。”

  …………

  日头已经西沉,苏湛满头大汗生火烧汤,苏却非坐在灯下看公文册子,静谧中,又想起了在京中见识到的那些繁华。

  风向已经转变,炎热的夏日似乎即将豪华地凋零。桌上摆了茶饭,都是些粗糙菜色,少年端上碗热气腾腾的老豆腐羹,摆开两副木筷。

  “大哥,赶紧赶紧。”

  苏却非蓦然定神,正对上弟弟呈现在豆腐后面的滚烫笑脸。他看一眼弟弟,又看一眼豆腐,往事历历,眨眼都涌上眉间。

  记得小的辰光,爹娘刚刚故去那时,家里很清贫,整日食糠度日,苏湛还年幼,身体又弱,因为长年不得饱暖,瘦得简直不忍目睹。

  一日,地主嫁女,连狗都能吃上宴席剩下的粉蒸肉,弟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也不哭,也不吭声,一动不动坐了一个多时辰。

  后来,苏却非好容易借到一块老豆腐,便使出浑身解数,做了碗豆腐羹。

  他对弟弟说,这就是那条狗吃的粉蒸肉。

  做哥哥的至今都还记得,弟弟呈现在豆腐后面的滚烫笑脸,仿佛还是昨天,仿佛就在眼前。

  “大哥大哥,快尝尝我做的‘粉蒸肉’。”浓眉少年舀了一大勺豆腐,都淋在苏却非的白饭上头。

  苏却非睁着双目,眼中闪逝而过的,有行云,有百草,有香车,有双燕,有家乡山水,最后,还是还原成为豆腐。

  3.

  吃完饭,将洗净的碗碟收好,擦干手,兄弟两人便坐在屋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叙话。

  屋子里陈设非常简单,窗前一张短桌,两个凳子,里面是木板床,头尾两个枕头,角落堆了些寻常农具,床头矮几上放着几本书以及折叠整齐的衣服。

  短桌上放着一盏油腻的小灯,一盆热水,水面微有波澜,隐约照出轮荡漾的圆月。

  灯油宝贵,所以放得很少,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咫尺开外的两张脸孔,窗外不时传来邻居家的犬吠声——“呜呜呜呜”的——在寂静里,吠得群星远远地隐去。

  年幼的弟弟正比手画脚,将最近邻里间的琐事都讲给哥哥听。比如马行街二姑娘已与三年前嫁予杀猪王五;比如罗家又新添了个白胖小子;比如李媒婆又说成一门亲事,得了十八个猪蹄。

  苏却非知道李媒婆的本事,她虽然口才好,却有些贪财,不过良心倒也不错,配的亲事都还算齐整,年前答应要给自己说个姑娘,只是公事太忙,没来得及细谈。

  接着又说起骨先生近几日教的功课,这位骨先生看似迂腐,教书却很有自己的一套,不但讲四书五经正经策论,还会说些野史稗闻,有趣得紧。

  说到有趣事情,苏却非也想起来了,他对弟弟提起了李逵。

  “李逵是谁?”

  苏却非喝了一口茶,告诉弟弟,这李逵原是县牢里一个小牢子,祖籍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使老大的杀人斧头,乡里面都管他叫铁牛,这人酒品不好,嘴巴也臭,老是鸟啊屁啊的浑说浑干,据说摊了好些个人命官司,虽然也算有真本事,至今却还是个没头神,只在牢里安身,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的,出了好些糗事。

  他停顿片刻,“我看,照他那行止脾气,早晚是要上那梁山泊为盗为寇的!”

  “哥哥说的莫不是个黑黑壮壮的大胡子?”苏湛想了想,记起上几回到府衙给哥哥送饭,老远就听到有人喊什么“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介鸟吃”,当时就觉得有趣,因此多瞅了几眼,想必就是这个人吧。

  兄弟两人一起笑一阵,灯芯爆出火花,灯油渐少光渐暗,凉风一吹,倒有些寒意。


少年忽而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看大哥的脸色,犹豫片刻,他才说,“大哥,我不想再读书了。”

  苏却非很吃惊地抬起脸。

  少年的眉目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大哥,你已太辛苦,我想早日挣钱,我以后来养活着你!”他热切地说着,声音还带着稚气,眼中却有一股非凡的火焰,雄心愤薄,光华冲天,很好看,很地道,很神气。

  苏却非愣了半晌,只觉方才的一丝凉意霎时变做一盆热汤。

  这热汤从胸膛附近汩汩涌向周身,直激励得他笔直站起,向着弟弟柔软额角兜头砸下个暴栗。

  “小王八蛋!”他咬牙切齿是为了抑制唇角的笑纹,“不读书,不得功名,你拿个什么养活我啊!”

  少年抱头呼痛,委屈地声声哀叫,扑上来扭着搂着哥哥的臂膀,亲亲密密地防备他再行暴力。

  两人贴体角力似的,烛光微微。

  苏却非揽住弟弟的腰,抱牢后,将他向上高举,就如同小的时候,仿佛也是这般姿势,齐心协力地、其利断金地,去摘天上那遥不可及的一星点月光。

  油灯已经灭了,月光正好,照在相依为命的兄弟身上,小老百姓的幸福,就是如此简单。

  苏却非想起什么,轻轻放下弟弟,快步走去桌边,他自怀中取出个布袋,摇了摇,里头当啷啷作响,倒出好些铜板碎银,“这次上京里头办差,很得了些赏,”他道:“明日衙里事情不多,只有两个犯人要处决,午时过后就没事了,你上村口张屠那里先买些猪肉,备齐葱油姜蒜,晚上咱们做顿真正的粉蒸肉,我再打壶酒买些糕点带回来,小弟,还想吃什么别的么?”

  苏湛奇道:“大哥,豆腐就很好了,干什么要破费?”

  “豆腐永远是豆腐,变不成肉的!”苏却非淡淡笑,“况且,小弟,你忘记了么,明日便是你十六岁的生辰。”

  这天下一等的大事,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眉间心上,过了十六岁,以后,就是大人了。

  苏却非开心大笑,他在黑暗中打挥了挥拳,怪豪迈的,然后一屁股坐到灯前,当着弟弟的面,很神气地大声数那布袋中的铜板。

  一枚,两枚,三枚,四枚,五枚……

  很多很多枚……

  “小弟,要什么礼物都可以,大哥都买给你!”

  少年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抿唇,作势思虑,眼珠却转了转,李媒婆替人说媒,都只收十八个铜板,哥哥年岁到了,也该给他寻个嫂子了,他心里琢磨,高兴地笑起来。

  月光稠密,血汗钱们看上去都有些潮湿,却又笼罩着巨大的温情。

  4.

  法场设在江州城内某条十字街口,苏却非着了公服,被分到沿街的一个茶坊楼下戒备。

  时辰已近,看处刑的老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东边挤着个弄蛇丐者,竹篓里咝咝作响;西边是群使枪棒卖药的,正兴致勃勃团作堆说话;北边一挑担的脚夫;南边几个推车的客商——各色人等各色面目。

  铜锣响时,犯人已经押到,左面是黑矮肥胖的汉子,右面是个腿长腰细的青年,都胶水刷了头发,绾得像个鹅梨角儿,耳边插朵红缕子纸花,被驱赶至青面圣者神案前,与了两碗长休饭并永别酒,逼着喝罢,辞了神案,搂转身来,去除枷锁。

  这时师爷上前,朗读犯由牌——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妄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结勾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叛,律斩。监斩官江州知府蔡某。”

  围观的听了,都议论纷纷,有叫好的,有叫歹的。苏却非看了看,刽子手持刀前后,不知是否错觉,只感到那姿势怪悲伤的。

  此刻,日已当头,监斩官望天而笑,“时辰到!”

  当场由蔡小九处下了号令。仵作着上公服,备齐裹尸席。

  刽子手依例大喝一声“恶杀都来”,将人犯前推后搡,押到市井十字路口。眼前是团团枪棒,午时三刻的阳光从斜向照下,产生一缕催魂催命的阴影。

  苏却非叹口气,心里不是没有浅淡的同情,然而,却就是在这闪念间,异变已然爆发。只看见四面八方都有黑色的煞气。

  东边弄蛇的丐者一下子自蛇篓里抽出尖刀,窜上路口;西边使枪棒卖药的大喊杀声,不管兵民,只顾乱杀;北边挑担的抡圆了扁担,一股脑横七竖八;南边推车的客商则直挺挺吼着将车推倒人犯前,装了黑胖子和那青年,转身便跑。

  “糟了……”苏却非来不及思考,喊杀声都从耳旁掠过,红色的天空,开目闭目的距离,仿佛还在做一个梦——不远的地方,弟弟正将买来的红肉放上蒸笼——用红红的高火。

  官差们闻声而动,向那炽热处投身而去。

  蔡小九那边阵阵尖叫,“来人哪”,“刺客”,“劫法场”,“保护大人”“莫要放跑了贼人”之类天塌地陷一般。

  苏却非下意识握紧佩刀,下意识要上前履行职责,却忽然觉得头顶发紧,一抬眼,只见自茶坊楼上忽地跳下个彪形黑大汉。他脱得精赤条条,好壮的胸脯油光锃亮,他两只手握两把老大的杀人板斧,大吼一声:“公明哥哥休慌,俺铁牛来也!”眨眼便从半空中落将到苏却非面前,如切菜般,当头就是一斧。

  断命的杀人斧……

  苏却非的头颅豆腐也似滚下脖颈,施耐庵的《水浒传》,正演至第三十九回,千万看客读到这里,都不禁为李逵那一斧,叫一声好!可是谁都不知道那个如蝼蚁一般生活,却无辜死于斧下的苏却非。

  这便是多数小老百姓的命运,不见点滴笔墨,挣扎着生活,认真努力刚有点希望,咔嚓就被英雄的那一斧子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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