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墨

裱匠绝技

  明穆宗隆庆三年,因为天灾人祸,地处辽西的大宁卫古城(今凌源)也失去往日的辉煌。在关内城隍庙的旁边有一个德记裱店,黑漆的大门,上面钉着两个青铜的兽首。虽然漆面斑驳,铜锈殷然,可是德记裱店四个斗方大字,仍然有种直迫眉睫的气势。

  德记裱店一脉传下来,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现在的老板名叫刘一手,这个刘一手是关外书画界公认的第一裱匠。刘一手不光裱技惊人,他还有一手惊世骇俗的绝活——洗墨,其秘密不为外人所知!

  刘一手这天早上刚起床,还没喂葫芦罐里的蝈蝈,就见伙计刘山子伸头探脑站在自己卧室的门口,刘一手抬头问道:“山子,啥事?”

  刘山子走进来,说道:“外面来了一位客人,他拿了一幅画,想请您亲自给裱一下!”

  刘一手眉头一皱,说道:“裱画的事,可以找刘佳呀!”

  刘山子低声说道:“大少爷一早就出去了,他,他不在府里!”

  刘佳是刘一手的儿子。他今年二十多岁,风流倜傥,特别聪明,跟刘一手学了三年,就把父亲裱画的手艺都学会了。可是他却对这祖传的手艺不很上心,整天和大宁卫的一些纨绔子弟,提笼架鸟,宴饮行乐。刘一手的心都快跟着刘佳操碎了。

  刘一手穿好了衣服,亲自迎了出去。来人他认得,是大宁卫总兵府的总管郎千。郎千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阴鸷的汉子。这个汉子姓彭名璋,就是他有画要裱。

  刘一手和郎千互相见过礼,彭璋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幅大国手王绂的画来。令刘一手惊奇的是,这幅画已经被很精细地裱过了。

  王绂最擅长画的是墨竹和奇石,他兼收北宋以来各名家之长,所画的竹石可谓清翠挺劲,剔透玲珑。别看刘一手是个裱匠,可是他家中藏品甚丰,但这个号称明朝竹石画第一的王绂墨宝他却一幅也没有。

  展开王绂的《寒风石竹图》,刘一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幅画上只有一座九窍十八孔的假山,假山旁生着一杆临风瑟瑟的寒竹。透过画家萧萧凛凛的笔触,刘一手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天寒彻骨的冬意。

  刘一手将石竹图全部展开,不由得连叫可惜。原来在《寒风石竹图》的一角,竟有一大团墨污的痕迹。这幅画本是彭璋的爷爷花了一千两金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一个被谪贬的尚书手中买到的,可是十天前,彭璋酒醉,在灯下观画,一个不小心,袖子把几案上的端砚带翻,砚池中的浓墨竟将这幅珍贵的《寒风石竹图》污损了。

  彭璋一揖至地,说道:“刘先生您一定要帮忙!”

  刘一手连连摇头道:“想叫我除去宣纸上的墨迹,我可没有这份能耐,二位还是另请高人吧!”

  彭璋听刘一手拒绝,他一急,两眼几乎滴下泪来,口中叫道:“家祖父的身体不好,我将墨画污损,他一急之下,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能活了!……”

  郎千一伸手,拿出十两金子,放到了刘一手的桌案上,然后说道:“刘先生,不,刘大师,谁不知道刘家有祖传的除墨垢的绝活,这个忙您一定要帮啊!”

  刘家的德记裱店原来开在京城,技压同行的绝活就是除去纸上的多余墨迹,可是一百多年前,荆州守备包藏祸心,他命一个乔装的大盗,拿着一张被墨迹所污的古画上门,找刘一手的爷爷除去墨垢。古画上的墨迹被除掉,刘家除去墨迹所用的药粉也被大盗窃走。

  荆州守备用药粉涂改了监军上奏朝廷对自己不利的奏折。东窗事发后,荆州守备被天子赐鸩酒而死,刘一手的爷爷也被下了大狱。刘家的德记裱店在京城开不下去了,最后辗转来到了大宁卫。

  刘一手已经有几十年没给谁除过墨垢了。可是今天事情特殊,一方面是大画家王绂的作品被墨染,另一方面是解急救命。刘一手无奈之下只有点头,他不放心,接着又重声说道:“刘某能除墨去垢,你们决不可声张,切记,切记!”

  蒙古密图

  三天后,彭璋和郎千两个人再次来到了刘家,正巧刘佳也在。当彭璋从刘一手那里接过崭新的《寒风竹石图》时,一股欣喜之情,漾在他的脸上。

  《寒风竹石图》画角的墨污已经被除得干干净净,刘一手果真好手艺啊!

  彭璋将《寒风竹石图》卷成画轴,然后他把这幅价值连城的宝画托在掌心,说道:“刘大师,这幅画,我送给您了!”

  刘一手听彭璋竟要把祖传之宝送给自己,他脸色一变,连连摆手道:“无功不受禄,您这宝画实在太珍贵,我可承受不起!”

  彭璋一听刘一手不接受他的礼物,他双膝一屈,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刘佳纳闷地说道:“爹,这幅《寒风竹石图》您爱不释手,怎么送上门的宝贝,您又不要了呢?”

  刘一手眼睛一瞪,斥道:“臭小子,你知道什么!”刘一手讲完话,一甩袖子,正要离开,没想到郎千一伸手,硬把他拦住了。

  刘一手冷冷地说道:“郎总管,刘某身份卑微,只有去掉墨迹这点小手段……您送给我《寒风竹石图》,老夫这条贱命,可担不起这幅宝画呀!”

  郎千连连摆手,他在袖管里一掏,竟取出一份公函来,这份公函是大宁卫的牛总兵写给刘一手的。公函上写着——彭璋身上有一份重要的信件,可是这份信件关系着国家安危,不想被墨所污,请刘一手帮忙复原等等的字样。

  刘一手看罢公函,他眉头一皱,对郎千说道:“你给我说实话,这封密信上面究竟写着什么内容?如果欺骗我,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去吧!”

  明太祖朱元璋兴兵造反,将大元朝的残渣余孽全都赶到了塞外,可是这些残余的势力灭明的心不死,这两百来年间,都在积蓄力量,蠢蠢欲动。彭璋就是牛总兵派到关外的细作,他的任务就是取回打进敌人内部的细作头目的密信。那名细作头目行事不密,身份暴露,被大元的残渣余孽抓捕前,他割破手指,仓促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份重要的军事情报,细作头目把这份情报交给彭璋的时候,大元朝的杀手赶到,两方一阵厮杀,桌上砚池中的浓墨倒扣在血书密信上……彭璋虽然拿着密信,回到了大宁卫,可是那封密信却看不到里面的内容了。

  事关国家安危,又有牛总兵的公函,刘一手不想插手都不可能了。那封满是墨污的密信被留在了刘家,郎千临走,又派了二十多名总兵府的护卫过来,站在刘家密室的门口,严防有人会对那封密信不利。刘家德记裱店的密室,就是刘一手去除墨污的地方。密室正中,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架子,刘一手刚把需要去污的密信夹到木架子里,木架子上的一根重重的横木便“咕咚”一声,掉了下来。这根木头原本是被皮绳子绑在木架子上面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皮绳子被老鼠咬断了,又粗又重的木棍砸到了刘一手的两只手上,有三根手指被硬生生地砸断了。


刘佳听到刘一手的惨叫声,急忙闯进密室,见父亲两手手指骨折,便急忙找来大夫。经过固定和包扎,刘一手的两只手肿得像两个大馒头,恐怕一两个月内,刘一手都不能再干活了。

  郎千听到刘一手受伤的消息,他急忙拿着几样礼物过来探伤。看着郎千急切的神情,刘一手说:“请您放心,我一定会按时去掉密信上的墨迹!”

  刘一手不能干活,可是刘佳行啊。刘一手把刘佳带到刘家祖先的牌位前,命他跪在地上,发了一个严守去墨秘术机密的重誓,然后说道:“去墨秘术用之正,则造福苍生,用之邪,则贻害无穷。你还年轻,最叫我担心的毛病就是华而不实。不是军情紧急,我也不会把这套秘术传授给你……”

  刘佳站起身来“啪”地一拍胸脯,说道:“爹,您放心,我一定会听您的话,严守秘密的!”

  刘一手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先找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来!”

  意外惊变

  洗去墨迹,实在不易,要先找来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接着在瓜蒂边开一个小孔,灌入官砂三钱、砒霜三钱五分、盐卤四钱,然后用蜡汁封住灌药的孔洞。将此瓜悬挂七天,那从瓜皮上沁出的白霜,便是去除墨垢的药粉。

  经过刘佳一丝不苟的操作,去墨的白霜药粉终于在西瓜上出现了。刘佳在刘一手的指挥下,先用清水湿纸,然后刘一手用手背一下下去试那封密信的干湿程度,等他用手背试遍了密信信纸的干湿,点了点头,说道:“可以把去除墨垢的药粉倒在密信上了!”

  从西瓜上刮落的白霜药粉真的很神奇,倒在满是墨汁的密信上,过了一日一夜,刘佳这才拿起了一根鹅毛翎,用翎毛将纸上的药粉扫尽,那墨痕已被白霜药粉吸去,纸上那一道道血痕这才显露了出来。

  明军细作画的竟是一份关外草原的地图。这份地图实在太重要了,根据这份地图,明军确实可以直取元朝余部的老巢。

  郎千收起了密信,然后压低声音说道:“牛总兵不日将对关外用兵,您可一定要保守秘密啊!”

  刘一手郑重说道:“刘某要是泄露了半点大宁卫的军事秘密,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郎千临走时,刘一手让他把那幅《寒风竹石图》也带走,可是郎千呵呵一笑道:“您帮了牛总兵一个大忙,这幅画就送给您当酬劳吧!”

  一转眼,十天过去了。刘一手这天正在家中吃晚饭,刘山子“砰”地一推门,闯进了饭厅,高叫道:“老爷,不好了!少爷,少爷他被牛总兵抓了起来,听说已经打入死牢了!”

  刘一手现在勉强可以用受伤的手端饭碗了,听到刘佳被牛总兵下死牢的消息,他的手一哆嗦,饭碗“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刘佳确实有点不着调,可也不至于作奸犯科,干下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啊。刘一手一逼问,刘山子说道:“我听说少爷去给牛总兵除什么墨迹,墨迹是除去了,可是沾满墨迹的纸张也给毁掉了,牛总兵一怒,这才把少爷下的死牢!”

  刘一手听着满屋的哭声,他咬了咬牙,说道:“好,我就舍了这张老脸,去救这个不肖之子去!”

  刘一手拿了几张银票,直奔总兵府,找郎千想办法来了。郎千却把脑袋晃成了货郎鼓,说道:“刘佳我是救不了了!”

  这个刘佳真是胆大。他除墨污的功夫没学到家,就敢对牛总兵一份特别重要的密信下手,结果很简单,他竟毁掉了牛总兵手中的密信。牛总兵就是大宁卫的土皇帝,他说要杀刘佳,谁敢阻拦!

  刘一手连连作揖道:“郎总管,看在我为您复原情报的面子上,您总得想个办法,叫我和刘佳见上最后一面吧?”

  郎千踌躇半晌,最后勉强同意了他的请求。郎千拿着总兵府的腰牌,把刘一手带进了城内的监狱。郎千手指死牢的牢门,说道:“见到你儿子,长话短说。真要是叫牛总兵知道你见犯人的消息,我恐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牢头打开了死牢的大门,牢中的恶臭熏得刘一手差点呕了出来。他来到关着刘佳的牢门前,隔着木栅栏喊刘佳的名字,镣铐加身的刘佳急忙从稻草堆中站起身来,他奔到了刘一手的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叫道:“爹,我们都上当了!”

  真正秘密

  明军细作画的进攻元朝余孽的地图,那可是大宁卫最高的秘密。牛总兵也怕刘一手除去墨污的手段不精,毁掉了密信,他便照真密信,制作了一封假密信,然后命人用假密信骗取刘一手除去墨污的秘方!

  那幅王绂的《寒风竹石图》上的墨污,是被彭璋故意泼上墨汁的……

  刘一手听刘佳讲完,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儿子的脑门说道:“我知道了,你是他们一伙的。我喜欢王绂的墨竹图是你泄露的消息,绷画木架子上的木棍也是你安排掉落的,砸伤了我的手指,你就是想学到除墨迹的绝活!”

  刘佳只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哽咽着说道:“爹,郎千引诱我去赌博,我输了好几千两银子,我怕被您责罚,只得听命于他们!……爹,现在我终于知道错了,您救我出去吧!”

  刘一手点了点头,说道:“好,知道错,就说明你还不是无药可救!”

  刘一手转身出了死牢,直接找到了郎千说道:“郎总管,刘家祖传除去墨污的秘籍共分上下两册,上一册就是如何除去墨污,下一册就是除墨失败后,如何把纸张再恢复原样!”

  郎千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他狐疑道:“此话当真?”

  刘一手用手一指死牢的牢门说道:“我用我们父子两条命做担保,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

  刘一手虽然可以修复被刘佳毁掉的密信,但他的手不能用力,所有的修复工作都得借助刘佳的一双手帮忙才行。

  郎千急忙去请示牛总兵,牛总兵一听密信可以修复,不由得喜出望外,急忙传令,将刘佳从死囚牢内放了出来。

  牛总兵怕刘一手使诈,专门给刘氏父子腾出了一间屋子,郎千和彭璋两个人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

  刘佳上一次去除那封密信上的墨垢时,因为缺了一道工序,竟将墨污下的血迹也除掉了。

  这道工序就是在纸面上涂上一层神奇的保护药膜。刘一手上次是先把那药水涂到了自己的手背上,然后借着查验纸张干湿的机会,暗中用手背一下下将药水沾到了墨纸上。

  刘一手怕刘佳学会除墨的绝技后胡作非为,他特意留下了这一手……而将密信上的血痕复原,就更是一门绝学了。


十天后,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牛总兵也来到了这间密室。牛总兵身高六尺,头如麦斗,如果叫他穿上一身黑色的裘皮,活脱脱就是一头大狗熊。

  刘一手望着那张原来是秘信的白纸,然后他抄起了一个小木瓶说道:“我把这只木瓶里的药水洒到纸上,立刻便会有白烟冒出。白烟冒起的时候,原来纸上的血痕就会显现出来。你们要找来纸笔,赶快记录下上面的东西,半炷香的时间后,白烟冒尽,这张纸就会全部毁掉了。”

  牛总兵听完,大手一摆道:“郎千、彭璋,你们两个人一定要把纸上的文字和图形描述下来,如有差错,军法从事!”

  郎千和彭璋答应一声,各拿纸笔,等在了桌子的两旁。

  刘一手启开了小木瓶的瓶盖,将里面的药水均匀地洒到那张白纸上,说也奇怪,随着药水淋到纸上,那张白纸上果然冒起了白烟,那上面有血迹的地方呈现出淡淡的粉色,最后粉色的曲线组成了一幅山川的图案,在山川的正中,写着一行小字——乌尔泰山金矿。

  大元的残余之所以能在贫瘠的戈壁草原上牧马养兵,积蓄力量,大部分的军饷就是来自乌尔泰山金矿。

  牛总兵对剿灭元朝的余孽不感兴趣,可是他却对金光闪闪的金子感兴趣。有了金子,什么大明,什么国家,他都可以抛到一边了。

  那股在纸上冒起的白眼呛得郎千和彭璋连连咳嗽,可是两个人生怕漏掉了什么,笔起笔落,临摹着密信上的地图。

  牛总兵用手捂着鼻子也欣喜地凑了过去,刘一手拉着儿子的手,两个人悄悄退到了空气通畅的窗边。

  尾声

  郎千和彭璋刚刚临摹完密信上的地图,密信上的白烟便冒尽了,那封密信也变成了一块块纸屑,散落在桌子上。

  牛总兵手拿那两张乌尔泰山金矿的地形图,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要乌尔泰山金矿被他掌控,边关和草原就是他的天下了。

  牛总兵见情报到手,大叫一声,道:“来人,刘一手父子意欲造反,将他们就地正法!”

  刘一手父子知道了牛总兵的秘密,他们真的别想活了。

  刘一手看着冲进屋内的明兵,他呵呵笑道:“你杀不得我!”

  牛总兵吼道:“杀了你们,比捻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刘一手用手一指郎千和彭璋说道:“你回头看看你的两个狗奴才!”

  郎千和彭璋的四个鼻孔中,已经汩汩地流出了黑血。那密信上冒起的白烟有毒,郎千和彭璋临摹地图的时候,他们竟一起中毒了。

  随着郎千和彭璋昏迷倒地,牛总兵的鼻子也流出了血来,他声嘶力竭地怪叫道:“赶快给我解药!”

  刘一手用解药作为交换条件,侥幸活命。可是他给牛总兵的解药里面却少了一味药,虽然暂时好像治好了他的毒伤,可是半年后,牛总兵的鼻子开始腐烂,没用一个月的时间便毙命了。

  刘一手经过这场巨变,终于明白,去除纸张上的墨垢容易,可是去除人心中的污垢太难。刘家父子从此以后,埋名隐姓,远走他乡,发誓再也不给人去除墨垢,这种洗墨的绝活便渐渐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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