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戟

  狭长的太刀在曦光中泛着凄郁的冷光。高桥龙太抚摸着刀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自己的情人。

  日本武士双手所捧之刀称为太刀,长过三尺者称为大太刀,而这把名为“斩风”的刀长有四尺,是一把杀气极重的名刀。三年前,高桥龙太将它赠给了自己最信赖的手下、号称“不死三郎”的宫田丰。

  可此刻,宫田丰的尸身就倒在这地上。

  宫田丰忠心耿耿地追随了他八年,是最早跟着高桥进入大明境内打天下的武士,每次作战都是身先士卒,从来不退缩。最疯狂的一次,他们一群东瀛武士从浙江平湖杀人大明,转战十余镇,让围追堵截的各路大明官军对他们无可奈何。三十六名东瀛武士,各路数百上千的大明官军,但一路刀光闪闪、人头滚滚的拼杀后,最终仍是他高桥率着三十六武士,带着席卷而来的金银抽身而退。

  高桥清楚地记得那次与一路明军狭路相逢,宫田丰疯狂地冲上前去,以一敌三,将三名大明武将斩落马下。他在马腹下穿梭,快得像一只苍狼。而那三个武将则像笨拙的水牛,先后被他砍断了手足,再一一被割破了喉咙。随后,三百名大明军卒一哄而散。

  可眼下,“不死三郎”却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死在这里。

  其实这次深入大明劫掠,还是宫田丰的鼓动,听说精明强干的大明浙直总督被无故调走了,新任总督糊涂懒散,武备不振,沿海空虚,正好给英雄成名。高桥做事务求周全,这一次仍只带了几名高手先行探路,从浙江白鹭滩一登陆,果然一路顺畅。

  路已经摸好,本来再神鬼不知地潜回老巢,搬来大队人马便大功告成了。可惜一名得力手下、贪色的中泽刚前晚犯了老毛病,奸了两个村女,引得大批村民追赶,最终他们不得不大开杀戒,将一村的百姓都杀了,随即又惊动了大批的官军。

  虽然高桥熟稔地带着他们避开了官军,但行踪泄露了,这几日不得不东躲西藏。昨日午后宫田丰出去办一件急事,随即一去不归,直到今晨,一名武士才在这荒僻无人的野庙外寻得了他的尸身。

  高桥龙太俯下身,从宫田蜷曲的左手间扒出一个东西。那是半段玉镯,看玉色似乎挺名贵,但玉镯上染了血,便现出一股冷冽。

  叹一口气,高桥揣起了玉镯,再次眯起眼细看宫田,他身上三处伤痕,似乎是被很重很钝的兵刃所伤。

  “这是什么武器,居然砍出如此古怪的伤痕?”高桥望向身旁干瘦的中泽刚。中泽刚虽然好色如命,刀法却在有勇无谋的宫田丰之上,更极有头脑,是高桥极为看重的智囊。

  中泽刚默然接过了那把“斩风”,退开两步,蓦地跃起挥刀,微一停顿,就踉跄倒地。

  高桥看到了中泽刚肋下露出的空门,点头:“第一处钝伤。”

  中泽刚站起来——应该是不屈的宫田站起来,挥刀再战,中泽刚犀利地劈出一刀,身子侧过,再次倒地。

  高桥涩声道:“豁口在大腿上,第二处钝伤。”

  中泽刚口中模仿着宫田,发出了嘶哑的呵呵声,挣扎几下,又再站起。高桥知道,宫田这时候肯定会不屈地嗥叫,用狼一样的叫声震惊敌手。

  中泽刚忽然仰面跌倒。

  “中泽君是说……”高桥皱眉。

  中泽刚起身,摇头:“这武器不算锋利,但极重,又实用,甚至,可专门对付我们的东瀛刀法。”

  高桥的喉咙不由一阵干涩,仿佛猛兽被困后的无奈与疲惫。

  他仰头,旷野上一片萧冷,远处有一角青旗在晨光中飘摇,褪色的旗上是一个斗大的“茶”字。

  黯然坐在了茶肆里,高桥习惯性地四顾。

  这是个毫不起眼的小茶肆,除了他们四名易容改装的东瀛武士,就是三个喝茶的乡农。茶肆的掌柜是个老者,干瘦黝黑,如同一段被烈日炙烤了几十年的老木头。

  老者颤巍巍地给他们四人端上两壶茶来。

  中泽刚用流利的汉语低喝:“给爷爷们上酒!”老人并不看他,只摇头:“小店是茶肆,只卖茶。”高桥懒得节外生枝,点头道:“那就喝茶吧。”

  高桥端着茶沉思: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这彪人马该向何处去。中泽刚希望急速回头,东退至虎渡头人海逃遁,宫田在死前则执意要带队向西,继续一往无前。

  高桥的想法则比他们深远得多,东去虎渡头人海,必会陷入明军的重重埋伏中,再次向西直进则无异于自投死路。最妙的法子则是东西迂回,让明军摸不着头脑,然后以鱼死网破之势直捣温州府衙。温州孙知府的颟顸怕死之名早已远扬,必会抽调附近的大明官军收缩回护。那时候,他再带队突然向东,从明军松动的缝隙中东窜,如龙人海!

  “大明朝廷上上下下都是一群废物,”高桥想到志得意满之处,将手中的茶杯在桌上左右游动着,“而我高桥,将再次名震东瀛!”

  他眯起眼,屋外的太阳炫目起来,清晨如此美好,草木的气息无比清新,这时候京都的樱花该绽放了吧。想到灿烂的樱花,他就有些躁动。他很同情险些为女人丧命的中泽刚。因为高桥更加好色,他喜欢白腻的江南女子,比东瀛女子养眼……其实宫田就是给他找女人去的,在这方面宫田远远比中泽可靠,绝不会自己先尝尝鲜。

  高桥不由低头摸出了那玉镯,宫田临死前,手中为何还捏着块碎裂的玉镯,难道杀死他的是女人?

  玉碎?

  再抬起头,高桥无意中扫见墙角倚着一对奇怪的兵刃,那是一对有些笨拙的——短戟,应该有四五十斤,绝对不适用于战阵的笨家伙,黑乎乎地杵在那里。

  老人缓步走过去,吃力地提起一支戟来,用一块青布细细擦拭。

  “老先生,那是……”高桥问。

  老人摇头:“吓唬人的玩意,不算什么!”

  “我知道,这是戟,”向来自诩见多识广的中泽发话了,“是一种礼器,在庙会时举着的,以示对神的尊敬。”

  “敬神有如神在!”老人点头,擦拭得更加认真,“但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东西也不仅是礼器,逼急了,也能杀人。”

  “几十斤重的武器?”中泽笑了,“当然了,可以把敌人砸死。”

  老人一直低着头:“中华向来崇奉礼乐之道,可惜,武道融入礼乐之道后就会衰腐,现下中华的兵器已大多沦为了无用的礼器。”

  中泽冷笑道:“老先生也通武道?”

  老人瞥他一眼:“不谈这些,还是喝茶吧。新采的茶是精华,老了之后就会有苦味。”又深深一叹,“人生何尝不是如此,老了之后,才品出那丝苦来。妮子,倒茶!”帘笼一挑,走出个高挑的美女。这倒茶的女子,眉目清秀,娴静如水。看到了她,高桥立时觉出了一种渴,无论喝多少茶,看到这样的美女他都会觉得渴。

  跟几个手下对望一眼,高桥竖了五指:五——这荒僻的茶肆,除了他们,只有三个客人,一个干瘦的老头,还有这个美女。这正是要动手劫人的讯号。

  中泽忽然低喝:“等等!”他一把揪住了女子的手腕,那玉一般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新的伤痕。中泽嘶吼:“是你?”

  高桥一震:中泽的直觉一直很准。

  青云戟(2)

  极有可能是宫田先看中了这女子,挣扎间他弄碎了那玉镯,玉镯划伤了女子的手腕,然后是激战,宫田重伤。临死前,宫田又抓起了地上的玉镯,这也是给同伙留下的一个讯号。

  “其实是我,”老人呵呵一笑,将擦干净的一支短戟放在桌上,再拎起另一支来擦拭,淡淡地道,“那家伙,竟想玷污我孙女!”

  老人根本没有瞧他们,却有一股沉厚的杀意透了过来。

  女子乘机挣回了手,退到了爷爷身旁,愤愤地望着他们。老人仍在擦拭铁戟。只是杀气愈浓。窈窕的美女,干枯的老人,沉重的双戟,一幅刚柔交叠的奇妙图画。

  高桥眯起眼,看到了那乌沉沉的短戟上的两个字。“青云?”他念出了声。

  “青云,”老人低叹,“青云之志!本门青云戟传了九代,可惜在老夫手中……绝啦。”

  两滴苍老的热泪滚落。

  这老人一直冷峻如匕首,在说到他孙女险被玷污的时候都冷冷然不动丝毫声色,没想到他也会垂泪。只为了九代青云戟在他手中而绝?

  老人已将另一支短戟擦好,放在了桌上,站起挽袖,动作舒缓柔韧。中泽离他最近,忽然发现这个干瘦乡农一样的粗鄙老人竟变得很文雅,举止间透出一股雍容沉雄之气。

  中泽给这股气压得喘不上气来,蓦地大吼一声,拔刀扑上。

  他的刀法在东瀛便以快闻名,有“雷惊杀”之誉,其吼声雷震,往往敌手刚听到吼声,已然中刀而亡。

  吼如惊雷,刀光如电,闪电往往在雷鸣前出现,屋内众人耳边一炸之际,刀芒已迅疾地切在老者的前胸上。

  一道喑哑的金铁交击声惊得高桥眉毛一跳,才发现那刀芒根本没有没入老者体内,而是被他胸前竖起的一段乌沉沉的铁器挡住了。

  那是一支短戟,原本安静地躺在桌上的青云戟此刻竟已稳稳横在老者胸前,其稳如山。那戟上厚重的月牙正将中泽的长刀锁住。中泽的刀势如惊雷掣电,但和青云戟这山一般的沉稳雄浑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中泽刚的吼声猛地变成了哀嚎,一段铁红的锐物忽从他脊背后透出,那是老者的另一支短戟。

  高桥已觉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背间蹿起。这么重的兵刃居然快得如此无声无息,让狡猾的中泽都无暇躲避。更可怕的是,老人在宫田身上留下笨拙的三道伤痕,应该用了三招;而对阵刀法更凌厉的中泽,却只有一招。

  老者抽回短戟,中泽刚软软倒下,两个武士嘶嚎着纷纷抽刀,那三名乡农才醒过味儿来,丢下茶碗仓惶逃出茶肆。

  高桥挥手止住了两名手下。这两人刀法远不如中泽,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老啦,实在是老啦。”老人喘息起来,将一对青云戟靠在桌前,“大明自太祖立国,就抑武崇文,自成祖更甚,到了这嘉靖朝,更曾将十多个门派以乱匪之名剿灭。嘿嘿,武事不修,兵衰民弱,才让倭寇猖獗。”他边说边给自己倒茶。

  高桥发现老人的手出奇得稳,茶水稳稳注入杯中,带着一股沉静安然的韵味儿,让人沉醉。再听他的哀叹,见识颇为高明,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老人?

  高桥一直对自己的刀法武功极为自负,但眼下却有些犹豫,这个随时会倒下的衰翁、那对废铁一般的青云戟,正带给他山一般难言的压力。他不由侧头望向老人身侧的女子,或许先捉住她是个好主意!

  “你已想好怎么走了吧?”老人喝了口茶,将茶杯在桌上摇晃着,“适才你将茶杯左右游动,想必你已想好了穿插迂回、声东击西之策,不错,这样才能逃出大明,回归东瀛!”

  这老人简直是个鬼魅。高桥的瞳孔收缩:“你……到底是谁?”

  老人低叹:“老朽老矣,名字不说也罢,八岁习武,十四岁进学,十八岁起弃文学武,二十三岁中武举人,二十八岁于殿试中,得天子钦点一甲三名武进士,以探花之位获天子赐酒。其后为官、卫国、护百姓、抗奸佞,升过官,也坐过牢,直到三年前归隐山林,这才有些安稳……

  “只是没料到,安稳的日子被你们打碎了。”他轻抚着桌上的铁戟,“青云之志,青云之志,嘿嘿,其实大明百姓最苦,他们大多没什么青云之志,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些日子。可惜啊,这一点点的安稳,你都不给他们……你们这些倭寇!”

  最后几句话很慢,几乎是一字字吐出。高桥知道,仇恨到了极深处,就会像眼前的老者这样,隐去所有的锋芒,只剩下一种深刻的冷静。

  再一抬眼间,高桥吃惊地发现,老者的孙女已不见踪影。

  “她走了!”老者淡淡一笑,“你们要抓她来胁迫我,适才早就该动手。可我一论起你们的逃遁之路,你们便慌了神,大好之机已然错过。”

  高桥不得不挺身站起,自跟这老者对峙算起,自己几乎处处被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右掌缓缓握住了长刀的刀把。

  “请问,你到底有没有弟子?”不相干的一句问话,已透出高桥心底的焦虑。这老者有恃无恐,或许应该有弟子埋伏在左近,那样的话,实在不堪设想。

  老人黯然摇头:“连我儿子都没有随我习武!你说得是,大明看不起武人,中华武事很多都是一种摆设,就如这戟,早就沦为了礼器!”他忽然昂头将热茶一饮而尽,双眸耀出精芒,“但若此志不衰,礼器照样可以再变回武器!”

  高桥被那眸中垂老的锐利逼得退了一步,只得又眯起双眸,雪亮的太刀缓缓出鞘。他拔刀虽慢,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完全无懈可击。老者不由微微点头。

  “此刀名为‘乱影’,刀长五尺,为东瀛排名第六的神刀!”高桥恭敬地扬起长长的太刀,只有对阵极高明的对手时,他才如此郑重其事。

  老者点头,将双戟在胸前一错,也开口喝道:“青云双戟,左龙右虎,钩绞锁拿,当锋立仆!”他喝声悠长,如在豪歌,只是声音苦涩,似叹息,更似长哭,“嘿嘿,九代青云,至我而绝!艺绝了,志不能绝!”

  “过来吧!”老者这淡淡三字,忽地弥漫着无尽的杀气。

  高桥再次眯起眼,一瞬间他已凝定下来。他的刀法号称“斩神”,对阵高手,可直取其神。此时横刀而立,便显出一股绝大的杀气。

  老人似笑非笑,双戟则倒压在桌上,全身不见丝毫拙力,极刚猛与极柔软,在他身上瞬间合一。两个人隔着一张方桌对峙着,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仍旧一动不动。

  屋外的日色已变得耀目起来,“乱影”神刀映着阳光,苍冷的刀芒更加骇人。老者忽地一笑:“你们的倭刀,其实是传自我唐朝的横刀,或是汉朝的环首刀。不过你们倭人,很有些删繁就简的本事!”

  高桥的眉毛挑起,眸内精芒电射。他精修一种罕见的摄心术,能以眸内精光瞬间扰敌心神,其实真正的“斩神”,不是他的刀,而是他的双眼。

  二人对峙良久,他早运功妥当,此时乘老者哂笑,心神一泄之际发难,实是防不胜防。

  老者的身子果然微一摇晃,高桥的太刀已然挥出,五尺长刀蓄势良久,委实疾若雷霆,势不可挡。爆烈的刀光耀出,比日色还要绚丽,方桌登时被一劈为二。

  “当”的一声轻响,如苍龙低吟,一闪而收。刹那间,二人快逾闪电地过了一招,又再由动转静。

  老者的肩头有一道血水流下,高桥的眼中则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大明有一种近乎失传的‘目杀’心法,修炼者和你酷似,眼睛时时眯起!”老者笑了笑,便寂寞地一叹,“老朽毕竟老矣,你若不是过于倚仗这种邪法,单凭刀戟对决,你当有六成胜算。”

  高桥忽然张口,一口热血仰天喷出。

  适才在他挥刀疾劈,老人的左戟已瞬间竖起,将他的长刀绞开,右戟则狠狠撞到了方桌上,浑厚的劲力再带动方桌直撞入高桥的小腹。高桥的精力大半在双眼上,全力挥刀后绝无精力回护,被老者的青云戟力撞散了丹田。

  高手对决,生死立判。老者的左肩轻伤,而高桥此时则小腹如烧,浑身的劲力正如决堤之水般四散飞泻。

  “你这‘目杀’邪法本来极高明,可你不知,我这门武功,未练戟,先修志!青云志在,可破百邪。”老人缓缓垂下双戟。

  高桥已软软倒地,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

  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正是那对杵在地上的铁戟,映着日辉,闪着淡淡的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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