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活宝

  一

  乍一看,蔫脑壳的模样挺帅,可了解蔫脑壳的女人,都不喜欢他,更谈不上说爱。

  蔫脑壳是独子,蔫脑壳父母中年得子如获至宝,喜不自胜。那年冬天,蔫脑壳才周两岁,父亲劳作回家,抱着宝贝在怀里逗着玩,一时兴起,把宝贝抛向空中。他仰头见宝贝儿子在空中“嘎嘎”大笑,心中高兴,双手抖抖伸出去接时,不想却一下花了眼,儿子像个擦边球从他指尖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父亲急了,赶紧去瞅,儿子不笑,也不哭,幸好天冷还戴着厚帽。送到医院,医生说伤了后脑神经。出院后,儿子哭声少笑声多。那笑,是傻笑。为这病,家里差不多倾家荡产,可还是无济于事。

  几岁后,蔫脑壳鼻涕常挂在嘴唇上,伙伴们玩游戏时,他只能远远地站在一边,偶尔加入行列,也被同伴当做坏蛋或混蛋处理,要是男女搭配玩夫妻过家家,更没有哪个女孩愿认他做“老公”,他只有在一旁傻笑,看热闹。

  小伙伴们的头叫黑李子,缺玩伴时,他也叫蔫脑壳加入游戏的行列一起玩。蔫脑壳常常被同伴整得鼻青脸肿,但他却从不掉泪哭叫。父母见他那窝囊样,想找人替他出气,可他硬不肯透露出伙伴的名字,弄得父母逼急了扬手打他。伙伴们知道后都说蔫脑壳好样的,黑李子也擂他一拳:“贼日的你,够哥们义气!”他痛得嗷嗷叫,当确认黑李子的表情是在表扬他时,便又高兴了。

  蔫脑壳慢慢长高了,但脑子还是那样,他没法继续升学读书了。每天,他扛着锄头出村,一手握锄柄,另一只手紧紧提着裤头,似乎生怕一松手,裤子就会掉下。小时候,黑李子常跟伙伴们扯他的裤子,笑他人小鸡鸡大,他也挺害羞,不知怎么就记住了提裤头这码事。

  渐渐地,他成了村人的调味品,好事的常拿他开心取乐。

  “蔫脑壳,咋不读书了?”

  “嘻嘻,写字不如挖地种苞谷爽快。”

  是的,蔫脑壳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其他都是稀里糊涂。哪怕是百以内的加减法,被人逼问急了,他粗着脖子红着脸也计算不出来。可他整的地,平整,没有一根杂草。有人见了夸他勤劳、能干,他高兴得眯着眼,心里美得不行。

  “蔫脑壳,该讨婆娘了?”

  “不要。”

  “为啥?讨婆娘好给你生崽呀?”

  “不要,我不懂睡女人。”

  说完,引得人群开心嬉笑,女人嗔怒叫骂,村里人闹成一片。

  十九岁这年的夏末,是蔫脑壳有生以来最高兴快乐的时候。一是母亲给他换了新裤带,是地摊上买的便宜货,虽粗糙,但是真皮,他再也不用时时刻刻提裤头了;二是和他一同启蒙读书的十几个伙伴,除了两个考上省城的大学外,其余的一溜烟全卷了铺盖回了村。回了村的伙伴似乎比蔫脑壳还蔫,在村口他碰上黑李子,他怯怯地问:“不读书了,回家和我一样挖地了?”

  “去你妈的!”一声怒吼后,黑李子像小时候一样狠狠挥出一拳,砸在蔫脑壳的胸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蔫脑壳仰面八叉倒在地上,脑子“嗡”的一声响成一片,许久也爬不起来。怪事出现了,挨了重拳的他像大病了一场,在家躺了几天后,脑子变得格外清醒。那几天,他逢人就说,他在家锄地三年了,每年都能从地里刨出两三千块钱,而黑李子们则每年花家里两三千,这差别大吧。说时虽然有时语无伦次,但他意思表达得很完整。

  孩时的伙伴们愤怒过后,不约而同讥笑他是阿Q。

  村人却惊呼:蔫脑壳长智力了!

  村里考上大学的是两位姑娘。其中漂亮温柔的黄姑娘是黑李子孩时的相好,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的感情也在慢慢升温。高中时,他们相互鼓励,努力学习,无奈黑李子打开课本看见ABC就头疼,高考结束后,他也知道和黄姑娘的感情画上了句号。那天,他正伤心时,蔫脑壳的一句讨好的话,竞变成了他的出气筒,不过,蔫脑壳永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

  快入学时,两个家庭都大摆宴席,为自己家的金凤凰饯行。黄姑娘特邀了蔫脑壳入席,他很高兴。在席中,他环顾四周,颇为惊愕地高叫:“黑李子呢?黑李子为啥不来入席喝酒?”弄得黄姑娘很尴尬,直到旁人用力摁他的头,他才罢休。更意想不到的是,黄家主人挨桌敬酒时,黄姑娘亲自为蔫脑壳斟满了一杯酒,他很激动,一饮而尽后,又接连干了满满一海碗,才晕乎乎出了黄家的门。

  家有活宝(2)

  在酒精的作用下,蔫脑壳突然变得趾高气扬起来,他倒背着双手,漫无目的地踱到村口,在这里,又撞上了同样漫无目的踱着步的黑李子。他根本不记恨那一拳的疼痛,看见黑李子,既惊奇又兴奋。

  “黑李子,你咋在这里呀?”

  黑李子对蔫脑壳视而不见。

  “黑李子,你为啥不去黄姑娘家喝酒呢?”

  “你是不是又在找死?”黑李子突然凶神恶煞起来。

  蔫脑壳仍然笑嘻嘻地唠叨着,直到看见逼过来的黑李子铁青着脸,紧握的双拳快划到自己的头上了,他才知道大事不好。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声娇喝使黑李子放下了拳头,蔫脑壳看见,那一声“住手”出自黄姑娘之口,她送恭喜她的亲友出村撞上了这一幕,制止了黑李子。望着落荒而逃的黑李子,蔫脑壳怎么也不明白女人有这么大的魔力,使他免遭了一顿皮肉之苦。

  二

  入秋以后,上大学的两个姑娘走了。有两个家境殷实的,又去县城读补习班了。余下的,包括黑李子在内,仿佛一夜之间也全蒸发了,他们都到远方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去了。

  他们竞没有一个愿扛锄出村劳作的,这使蔫脑壳大惑不解,有时甚至非常愤懑。他将村里的一群牛赶上草儿青青的山坡一卜,然后习惯性把憋足了的尿一股脑射在一簇鲜嫩的草叶上,任牛们挤在一起疯抢争食沾满尿液和尿臊味的草叶。这是蔫脑壳的一种娱乐方式。如果闻尿而来的是烈性的牯牛,它们会顷刻之间犄角相抵从而发生一场别开生面的争夺战。这时,是蔫脑壳最开心的时刻,有时他全然不顾尿液滴在裤子上,在一旁使劲拍手跺脚并大声喊:“黄牯牛,加油!黑牯牛,加油!”

  有时,畅快尿完尿后,他会颓然坐在草地上,望着远山或天边尽头出神,想黄姑娘和另一个姑娘在那么远的地方读书,远离村子和家人,会不会让什么怪物给吃了;还有其他的人,跑到那么远的沿海城市,不带铺盖不带米,就不怕饿死吗。

  蔫脑壳很知足。他的活动范围,就是脚下几十平方公里的山地、田野、村庄,再就是远比村庄热闹的小镇。蔫脑壳觉得这天地够大的了。

  每逢赶圩,他都会去小镇凑热闹。在小店,他买上一盒劣质烟,见熟人就恭敬地敬上一支。他的熟人,就是村中对他没有敌意的、在邻村常打照面的大男人。往往一个圩日,他回家的时候,那盒烟也就空了,他也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似的,心情格外舒畅。凡接过他的烟的人都叹:“唉!要不是伤了后脑,定是个人才,多可惜,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蔫脑壳回到家,见了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阿妈,你给我的钱今天花光了。”

  母亲很疼爱儿子,嗔骂:“没事就疯跑,在街上瞎逛。”

  “人多,好玩。”

  “逛街吃了什么?”

  “买烟后只剩五毛钱,不够吃米粉了,只吃了一个油粑粑。”

  母亲就真怒了,叹着气骂他傻。过后,手头稍阔点,母亲便从兜里掏出一些散票来,再给儿子些零钱,但从不超过五元。把钱塞进儿子的手里后,母亲总忘不了叮嘱:“攒劲干活,钱也要省着花。”

  “知道了。”蔫脑壳满心高兴地接过钱,很小心地把钱压在衣箱底,以备下场或再下一场圩日的开销。

  这年冬天,父亲给蔫脑壳盖了三间平房,房子竣工后,父亲一夜之间死了,好像是得了什么急病,村医也说不上。父亲出殡那天,蔫脑壳哭得肝肠欲裂,惹得村人也陪他流了很多眼泪。两天后,他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照样挖他的地,照样放他的牛,照样赶他的圩。

  赶圩成了他的一大乐事。每月逢五的三个圩日,都被蔫脑壳用笔圈在家里墙上的挂历上,他外出劳作也天天掰着指头在数,就像工薪族盼双休日。

  邻村有个先天患痴的人,比蔫脑壳更呆,在圩场碰上了,总跟在蔫脑壳屁股后转。那呆儿见了女人就傻乐,年轻的呼“姐姐你好漂亮啊”,年长的唤“阿妈,你也来赶圩”,把不认识他的女人统统吓得一边尖叫,一边避而远之。

  家有活宝(3)

  女人的惊恐,让蔫脑壳觉得蒙羞,他抓着呆儿的胸襟推搡:“你个傻瓜样,别跟着我!”

  人头攒动的圩日,呆儿离开了蔫脑壳,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他还是跟着蔫脑壳。

  这时,有知情的好事人就起哄:“蔫脑壳,你跟呆儿一样傻啊!”

  “蔫脑壳,女人见你和呆儿就怕,你一辈子讨不到婆娘喽。”

  蔫脑壳转身照呆儿就是一拳.便咆哮起来:“你个傻瓜样,叫你别跟着我!”

  被打疼了的呆儿也会举手招架,气急败坏的蔫脑壳就跟他扭成一团。呆儿毕竟不是对手,大获全胜的蔫脑壳又趾高气扬起来,朝趴在地上的呆儿啐一口扬长而去。

  旁人见状哄堂大笑,有人甚至笑破了肚皮。

  事情传到了母亲的耳里,她要蔫脑壳跪下,认错。蔫脑壳跪肿了双膝,嘴里说了几百遍“我不打人了”,母亲才罢休。

  蔫脑壳爬起来,踉踉跄跄扑到母亲怀里,嘴里却说着豪言壮语:“阿妈,我要讨婆娘!”

  母亲泪流满面,差点哭天抢地。

  蔫脑壳被母亲的眼泪吓得战战兢兢,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怪,那次被打以后,呆儿见了蔫脑壳就远远躲到一边。蔫脑壳不懂什么叫赔礼道歉,也许他早把那事给忘了,几次撞上面了,呆儿都吓得躲闪不及。

  有好事人寻开心,又起哄:“蔫脑壳,呆儿又跟着你了。”

  蔫脑壳比正常人还正常,呵呵一笑,说:“阿妈不准我打人了,说打人的男人永远讨不到婆娘。”

  好事人碰了一鼻子灰,还郁闷:“没劲。”

  蔫脑壳挺开心地走了,怀揣劣质香烟,在人群中继续寻找熟识的善意的面孔。

  小镇很小,很自然,他在镇上碰上了差不多两年未见的黑李子。有人说黑李子在沿海城市打工半年后就辞了工,干起了轻松赚钱的买卖;有人说黑李子是村中他们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很有可能会混得比那两个大学生还有出息;还有人说黑李子这两年期间回过几次家,那派头就像一个腰缠万贯的商场老板。蔫脑壳听了,就犯迷糊了,他整天出入村口,就没见到黑李子的影子。

  这天,在一家饭馆门口,黑李子吃完饭,嘴里咬着牙签出来,看见蔫脑壳东游西荡走过来,很惊喜,他主动打招呼:“呀!蔫脑壳,很久不见你了,你越来越精神了!”

  蔫脑壳震住了,模糊的记忆在脑中一闪,小时候黑李子的恶作剧,还有酒宴后的一拳,一齐逼了过来。也许是太突然的缘故,面对今天黑李子一脸的友好,他仍然惊恐地倒退两步,然后受宠若惊般呆在那里,双手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被劣质皮带扎得很牢的裤头。

  黑李子大笑起来。蔫脑壳被黑李子笑得诚惶诚恐。

  笑够了,黑李子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高档香烟,蔫脑壳见状,忙把自己的烟献上,说:“黑李子,抽我的吧,别嫌我的烟差。”

  黑李子挡开了蔫脑壳伸过来的双手,点燃自己的烟深吸一大口,然后又笑。这笑不同刚才的开怀大笑,蔫脑壳当然读不懂他那嘴唇带动脸部肌肉跳动的那种轻蔑的嘲笑。

  “蔫脑壳,赶圩卖啥?”

  “玩。阿妈说家里种的柑桔和花生要到秋后才能收获上市。”

  黑李子脸上又变成了坏笑:“那你想婆娘了?上街是看漂亮妹子吧?”

  蔫脑壳“嘿嘿”一笑,脸羞得比公鸡冠还红,这时他才发现,黑李子身旁站着一位漂亮妹子,那妹子挽着黑李子,正朝自己笑。

  在天天碰面的女人面前,蔫脑壳常蔫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在这个陌生女人前,他语无伦次回答说:“不是……我,是……邻村呆儿在街上追妹子看……”

  这回是黑李子身边的女人笑出了眼泪。

  黑李子带回的妹子是外地人,除了她的口音,其他样样都合黑李子爷娘的意。他们对黑李子说,这妹子手脚勤快,嘴也甜,择个日子把婚事定了吧。

  黑李子惊呼:“不成,我还不想结婚,我这是闹着玩的。”

  家有活宝(4)

  外号“黑爷”的爷老子吹胡子瞪眼:“你小子做戏给黄姑娘家人看是吧?唉……你小子有出息也就是芝麻大啊!”

  十余天后,黑李子带着妹子走了,这妹子一去不再复返,应了黑李子告诉爷娘老子的话:“我不会讨这妹子做婆娘的。”

  村人也在传黑李子说过的话:“和我相好过的女人那么多,都讨来做婆娘,那还不得用卡车装啊。”人们就猜测,这黑李子到底在外做啥生意啊,他怎么有那么多的钱供女人花啊?

  三

  黑李子带第二个女人回村时,时光又过去了两年。这年,黄姑娘大学毕业回家,回来不久就被县财政局聘用了,被安排在小镇财政所上班。

  黑李子回村的当天,他拉着带回来的妹子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叫宁春柳。”所不同的是,宁春柳的穿着打扮比先前那个妹子新潮得多,款式和布料似乎比黄姑娘穿的还要高档;此外,她的眼影涂得闪闪发光,头发被染得红黄相间,指甲长得有点弯曲,和脚指甲一道,涂着殷红殷红的指甲油。村里的妹子们见了就啧啧称赞:“好漂亮,像朵花!”上了年纪的人就学着电视里日本鬼子的话叫她“花姑娘”,一来二去,便叫顺了口。

  黑李子此次回家,在家呆了一个月,还未见有出远门的意思,爷娘老子感觉不对,问:“不走了?不外出赚钱了?”

  黑李子指着花姑娘回答:“过几天我外出,一段时间后又回来,她留在家不走了。”

  黑爷鼻子“哼”了一声:“我家庙太小!”

  黑李子理会了爷老子的意思,干脆摊牌:“这是我百里挑一选中的妹子,她已有三个月身孕,我要和她结婚。”

  爷娘老子同时望着花姑娘,瞠目结舌。

  意外的是,第二天,花姑娘像变了个人似的,除了红头发黄头发一下难以改变外,她那发光的眼圈和红红的长指甲一夜之间不见了。再往后,她那袒胸露背的奇服异装也不见了,她从一个城里女人很快变成了个时髦村姑。

  这转变,多少给了黑李子爷娘些宽慰。

  其实,花姑娘就是个村姑。后来据可靠消息说,黑李子是在青楼认识她的,一夜情后,两人竟像前世夫妻般互诉衷肠,他们同时高考落榜,同时被青梅竹马的恋人抛弃,经历如此相仿,一个柔情似水,一个充满阳刚之气,两人再也分不开了。花姑娘还告诉黑李子,她远离家乡沦落,并不是自己懒惰和追求虚荣的生活,而是逃婚途中身无分文被逼失足。她说家人逼她嫁的男人是个轻度痴呆儿,家中却富得流油。母亲给她算过命,也给她和那傻子男人合过八字,竟称他们是天生一对,母亲用硬梆梆的话语对她说:“春柳儿,八字注定你的幸福拴在一个木头男人身上,认命吧!”她哭着反抗,骂家人愚昧,可一切无济于事,最后她只得溜出家门落荒而逃……

  黑李子不敢把这些说给爷娘老子听。但爷娘也拗不过他,不久他就向村人官布,他黑李子准备择黄道吉曰摆筵席结婚了。

  蔫脑壳凑在村人当中,听说花姑娘要嫁人了,要永远成为这山村的人了,他显得十分高兴,好像得了什么宝物一样,跑回家,把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母亲:“阿妈,黑李子要讨婆娘了。”

  母亲己听说过了,仍顺着儿子的话说:“嗯,知道了。这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蔫脑壳大叫:“阿妈,我和黑李子一样的,我也长大了呀。”

  这是儿子第二次表达想娶亲的愿望,母亲除了叹息,心又在流泪。她不敢对儿子承诺什么,只用悲怆的声音告诉儿子:“儿啊,这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人一辈子讨不到婆娘的。”

  蔫脑壳满脸迷惑,很郁闷的样子。

  母亲头上已爬满了白发,她不敢想自己死后儿子的生活将会是怎样,儿子的愿望突然使她萌生了个大胆的想法。这天,她带着儿子出门,抄小路朝十里开外的五里铺走去。这一老一少,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青山绿水中,蔫脑壳搀着母亲,半点不敢放开他那虎虎生风的脚步,远远望去,构成了一幅协调、优美的母子山路行图。

  家有活宝(5)

  途中,他们在小河边碰上了黑李子和花姑娘。他俩坐在河对岸草地上,手朝青山绿水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看到从山路上走来的蔫脑壳母子俩,花姑娘停止了说笑,她对黑李子说:“那男的怪怪的,几次在村里盯着我不眨眼,真叫人心里发毛。”

  黑李子大笑,然后揶揄她说:“他叫蔫脑壳,是个傻瓜,该不会傻瓜看上你了吧,哈哈。”

  花姑娘不信:“不会吧,他知道啥啊。”

  黑李子说,蔫脑壳的痴呆不是先天性的,只是小时候摔了,才变得反应迟钝,遇急事或心急或激动就发懵,其实,他干起活来与常人无异。

  河边,蔫脑壳将裤子挽卷到大腿根,背着母亲,一脚踏入河水中。花姑娘看见,蔫脑壳在水中行走缓慢,却一步一个脚印如履平地,好像比黑李子背着她过河还要平稳。

  “大婶子,去哪?”蔫脑壳一上岸,黑李子就迎了上去。

  “哟,是黑李子呀,我们娘儿俩去五里铺走亲戚呢。”蔫脑壳娘从儿子背脊上滑下,揉揉昏花的老眼,嘴里答着黑李子,眼却直盯花姑娘看,心里赞叹,多俊俏的姑娘啊!

  “去五里铺怎还走这早已杂草丛生的小道呢?”

  “这样可省十元车费钱呢,再说来回也就半天工夫。”蔫脑壳抢着回答。

  花姑娘心里惊呼:这蔫脑壳说话一点不傻呀!她再抬眼看时,母子俩继续赶路了,只是蔫脑壳一步三回头望着自己傻笑。

  五里铺是外乡的一个大镇,镇里高楼鳞次栉比,热闹非凡。蔫脑壳第一次来这里,不再像在小镇赶圩那样东走西逛牛气了,他把母亲的手臂挽得更紧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走丢了。

  母子俩来到一老式木屋里,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木椅上,旁边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纸钱,一些毛边纸还画着阴阳八卦图,几炷香在燃烧着,青烟袅袅。老者是个瞎子,据说,听脚步声,他就能辨别是善男还是信女。他手指对面的板凳,礼貌地说:“来客请座。”母亲很虔诚地点燃一炷香插上,然后坐在老者面前,报上了蔫脑壳的生庚年月。

  老者右手拈着花白的胡须,左手手掌摊开,拇指在其余四个手指中跳动,一会儿,他语出惊人:“小子幼时患过大难,长大成人克父在先。”

  母亲的头就像鸡啄米:“对,对!请老先生用心讲。”

  老者呷口浓茶,继续说:“劫难过后,柳枝抽条,花红叶茂……再无大灾大难,一直到老。”说了一大通,好像说完了,又端起茶杯。

  母亲是个精明女人,又问:“老先生再用心算算,此人主得几男几女?”

  老者左手手指故伎重演,说:“姻缘未到,从八字看,小子命中有一世好姻缘。或差三五六年,或要等十年八载,到时财来运来,讨个婆娘带崽来;啊,财来,运来,讨个婆娘带崽来。”

  母亲听了,奉上十元钱,真诚地说:“谢谢老先生!”

  母子俩又翻山越岭回去了,只为花钱买个喜乐!

  蔫脑壳像回到孩提时代,那时他端坐在课桌前,任老师在讲台上唾沫飞扬,讲台下的他似乎在听天书。而今天,他却听得非常认真,虽然不知云里雾里,却傻笑着牢牢记住了老者的结束语。

  母亲认定老者最后的话是在哄骗她,但她也笑得舒心,她的想法很现实,儿子没有傻到家,可以让人撮合找个弱智女完婚,育个一儿半女的,那她死时就可以闭眼了。

  母亲的心思没有白费,村中有一户人家的亲戚家正好有一适龄弱智女,闻言满口答应。蔫脑壳一下成了村中的新闻人物,村里的好事者兴致勃勃,当众又玩开了:“蔫脑壳,这回该懂睡女人了吧?”

  蔫脑壳早把这玩笑当成了敌意,便说:“知道。要不,晚上叫你婆娘过来试试?”

  在人们一片讥笑声中,好事者无地自容,恨得牙根痒痒,心里直骂:蔫脑壳,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四

  蔫脑壳名声大振,是在黑李子的婚宴酒席上。

  令黑李子意想不到的是,黄姑娘中午下班后,也匆匆赶回村中,参加黑李子的婚宴。黄姑娘赶到时,宴会刚刚开始,黑李子很感动,邀她入座嘉宾席,她礼貌地推谢,来到贺客席中挨蔫脑壳坐下。

  家有活宝(6)

  “你来晚了。”蔫脑壳很认真地对黄姑娘说。

  “刚好呀,不是正赶上吃饭吗?”黄姑娘一脸惊讶。

  “花姑娘的干活,拜堂、入洞房,好看!”蔫脑壳替黄姑娘遗憾。

  “哦……”黄姑娘捂着嘴笑了,她瞧着蔫脑壳盯着饭菜直流口水,还时不时扭头看其他桌席的人是否在动筷子的傻模样,更觉得好笑。

  这是山乡中一场普通的婚礼宴席。

  宾主喧哗声中,主持喊:“各位亲友,今天是李智和远方的姑娘宁春柳喜结良缘的大好日子,让我们一起衷心祝福他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干杯!”

  震耳的鞭炮声顿时炸响,接着,新郎新娘开始挨桌敬酒敬茶。酒是自酿的水酒,茶是黄澄澄的姜糖水;酒是祝福,糖茶是分享新人的甜蜜。

  花姑娘凸出的肚子越来越明显,黑李子携着她来到贺客席。黄姑娘首先站起来,双手接过花姑娘递来的糖茶,一饮而尽后,一首古老的祝福新人恩爱的山歌从她口中飞出:

  一杯糖茶甜又香,

  又放胡椒又放姜;

  胡椒哪有生姜好,

  生姜哪有胡椒香。

  蔫脑壳急了,黄姑娘还未坐下,他也站了起来,把一大杯酒一干而尽后,粗红着脖子,就那么怔怔地站在那。这时,全场鸦雀无声,看他到底说什么。黑李子很真诚地笑了下,手拍他的肩头说:“蔫脑壳,谢谢你!你的心我懂,我代表爱妻领情了。”

  黑李子话音未落,蔫脑壳脱口而出:“财来,运来,讨个婆娘带崽来。”

  黄姑娘率先笑岔了气,接着引来全场喷饭。蔫脑壳的胡言乱语,把婚宴推向了高潮。母亲知道儿子的胡闹后,很生儿子的气。“讨个婆娘带崽来”的意思是,女人二婚带拖油瓶出嫁。她以为闯祸了,亲自登李家之门谢罪。

  花姑娘接待了蔫脑壳娘,连说没事,并安慰她老人家说蔫脑壳憨态可掬,那天众多的祝福声中,蔫脑壳的话是最真诚的。说真的,蔫脑壳的胡扯,和她花姑娘在风尘中行走所受的凌辱相比,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了。那时,她不知流过多少屈辱的泪水,却从没有得到外界一丝温暖。此刻,她望着蔫脑壳娘转身离去的背影,感动得直想哭。

  五

  这天,受母亲委托说媒的王妈传过话来,要蔫脑壳到小镇相亲。蔫脑壳要去相亲了,全村人都觉得新鲜,他们很好奇蔫脑壳见的会是什么样的姑娘。

  这天恰逢圩日。别看蔫脑壳傻,下地干活一身汗臭,但平常他的穿着虽不得体,却干净整洁。每逢圩日,他会穿着廉价的花格衬衫和牛仔裤,上衣下摆扎在裤带里,在不认识他的姑娘们眼里,活脱脱一个帅哥。

  母亲说:“今天去看婆娘,愿意了,过些日子就给你娶回家。”

  蔫脑壳大喜:“嘿嘿,我和黑李子一样喽,讨个婆娘带崽来喽。”

  这回母亲没有骂他,一个劲交代见面时的各种注意事项,完了,蔫脑壳却说:“长得没花姑娘好看我不要!”母亲脸上霎时乌云翻滚,她不放心,决定亲自出马。

  在小镇边缘的一座水泥桥上,王妈早就等在这里了,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标致的姑娘。姑娘望着蔫脑壳,很亲热地笑,那笑容里饱含友好和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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