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地三尺

  一束手电筒的光芒划破了沉寂的深夜,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撕开一条口子。苟安走走停停,来到横天煤矿的宿舍区,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这才推开了一间宿舍的门,说道:“老闷儿啊,看电视呢?” 老闷儿抬起头,连忙起身,赔着笑说道:“荀头儿咋来了?快坐。”

  苟安也不客气,拉起一条板凳坐了下来,看着面前那台破旧的电视机。顺宁电视台还在直播,这已经是第九天了,救援人员已经发现了二十六具遇难者遗体,成功救出了一百零二名工人,还有八十六人下落不明生死未}、。

  老闷儿站在苟安身后,不知道工头来干什么,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紧张地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瞥眼看看工头。终于,苟安的目光离开了电视,他先是哈哈一笑,说道:“老闷儿,别紧张嘛,我又不会吃了你,来来来,坐坐坐。”苟安拉过一把凳子让老闷儿坐下,然后问道:“其他人呢?”

  老闷儿转头看看那几个空铺,说道:“下井后就没回来。”

  苟安拍了拍老闷儿的大腿:“没事,肯定没事,应该都在医院里呢。”

  老闷几点点头没说话。

  “唉,你那天怎么没下井啊?”

  “病了。”

  “你觉得井底下那些人能活着出来吗?”

  “不知道。”

  “哈哈哈,老闷儿啊老闷儿,你还真是老闷儿。”苟安又拍了拍他的大腿,站起身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下,又重新走回屋内,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甩到老闷儿面前。“老闷儿啊,老弟今天是给你送富贵来了,这是五千块钱,你收下。”

  “这……”老闷儿脸都红了,面对从天而降的五千元巨钞,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赶紧收下,别被人看见了,”苟安站起身,拍拍屁股,招呼道,“走,跟我见赵董去。”

  “赵……董?”

  “赵本仁赵董事长,你还从来没见过他吧?赵董可是知道你的,他经常说老闷儿这人老实本分,办事牢靠。”

  老闷儿受宠若惊,连忙把钱揣到口袋里,跟着苟安走出了宿舍。

  此时,他不会知道,就是这五千块钱,要了他的命。

  阳光透过厚重的灰霾,嗳昧地照耀着大地。三千多名救援人员忙忙碌碌地奔波着,抽水泵继续轰鸣,120急救车闪烁着蓝色的冷光,顺宁市电视台记者陈巧媚手持话筒站在井口焦急地等待,她已经连续坚持采访十天了,晚上就住在庄家沟的一间简易旅馆里。

  “出来了,出来了!”

  现场一阵喧哗,陈巧媚连忙对着手机话筒说道:“出来了,出来了,立即开始。”说完.这话,又等了片刻,陈巧媚这才对着镜头说道:“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分,救援工作进入到第十天,搜救人员正从井口出来了,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都抬着担架。他们活着!他们活着!担架上的幸存工人正在挥手呢……”陈巧媚一边说着一边冲向前去,助手扛着摄像机立即跟上。陈巧媚拦住了一副担架,那人浑身煤灰,眼睛用眼罩盖着,陈巧媚将话筒递向前去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人摆摆手,拒绝记者采访。

  旁边一人说道:“快跟记者说两句吧,全国人民现在都很关心你们啊。”

  那人终于开口了:“感谢国家,感谢政府。”

  .陈巧媚继续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挺好的。”

  与此同时,阳台上的一个年轻人犹豫了。

  自杀有很多种方式,他选择了跳楼。他厌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劳动,现代化的流水线耗尽了他所有的激情,而最不能忍受的是,前几天,公司生产线上丢失了一部手机,领导竟怀疑他,保安每天都要把他叫去谈话搜身甚至拳脚相加,他要誓死扞卫自己的清白。

  下午时分,正是流水线上最忙的时候,组长已经打了多次电话了,他就是不接。他漫不经心地打开电视,想看这世界最后一眼,没想到看到的却是矿难。’他走向阳台,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看着远处一排排火柴盒一般的车间,他再也没有任何留恋,搬来一把椅子,站到了阳台边缘。在他之前,公司已经有十多人跳下去了,他将是第几跳?媒体将如何报道他的死?他已经不关心了。他只相信,他死之后,公司就不会再怀疑他了,那些每天都张着血盆大口的生产线再也不会折磨他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女记者兴奋的声音:“他们活着!他们活着!”

  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他们活着,我将死去。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他犹豫了,他的生命之火似乎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阳台,失魂落魄地坐到电视机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

  那个人去哪儿了?

  说话的那人去哪儿了?

  那是他吗?

  一个半小时,很长也很短,他坐在电视机前等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等来了他要看的东西。那是在一家医院,矿难幸存者被集中收治在这里,顺宁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劫后余生的伤员。记者将话筒伸向一个躺在床上的人,那人见到记者来了,连忙将脑袋偏向一旁躲开镜头,就在那一瞬间,他看清楚了,就是那个人!

  是的,就是那个人!

  十三年了!

  但是他依然记得那个人!

  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仰头大叫道:“爸——”

  晚上八点多,十二辆救护车呼啸着冲回医院,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十二副担架疾步匆匆地奔进病房。十二个幸存者都无大碍,医院院长说,这是该院收治的最后一批伤员,剩下的伤员被送到其他医院了。现在,最后被困的八十六人已经有八十一人获救,发现了五具遗体。院长感叹说:“这是救援史上的奇迹。”

  采访完已经快十点了,陈巧媚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外走。一出住院楼的大门,一群家属便立即围上来,一个个泪眼汪汪地问道:“请问,王来华是送到这里的吗?”“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刘成文的?”“李福伟在这里吗?”……一连串二十几个名字涌了过来,陈巧媚实在招架不住,说道:“对不起,我们没有问名字。”

  掘地三尺(2)

  一个满脸凄惶的中年妇女问道:“我老公左眼眉心长了一颗大痞子,你看到他没有?”

  陈巧媚摇摇头说道:“没看到,不过他们都是灰头土脸的,没准把痞子盖住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两个保安满脸煞气地走过来,挥舞着手吆喝道:“散开了散开了,别挡着大门,影响医院秩序。”

  一个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挤到陈巧媚面前,他的眼眶红肿声音颤抖:“两位记者你们好,我想问一下,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孟培根的人?”

  “对不起,我们真的没问他们的名字。”

  “就是你们第一个要采访的那人,他看到你把话筒伸过来,还把脑袋转到一边去了。他是不是叫孟培根?”

  陈巧媚说道:“你都看到他了,怎么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陈巧媚说道:“他都不肯接受我们采访,我们更不可能知道他名字了呀。”

  “哦,哦,”年轻人凄楚地点着头退到一边,“打扰你们了。”

  年轻人决定等待,而且他并不孤独,住院楼的门口围了三十几号人,他们都是伤员和死难者的亲人。听说庄家沟煤矿发生渗水事故后,他们就在几个医院间转来转去,希望早日得知亲人生或者死的消息。他们已经在各个医院门口徘徊十天了,今天最后一批人被救出井,他们多希望自己的亲人就是那八十一个幸存者之一啊。为了这一点点希望,他们要继续守候,哪怕保安的眼神让他们心惊肉跳,他们也决不放弃,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夜风很凉,地上很潮,但是他睡着了,席地而坐倚在墙上,眼角带着泪,嘴角挂着笑,他做梦了,梦见了父亲。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他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一批病人出院了。

  苟安坐在一辆面包车上,指挥着司机悄无声息地将车停在住院楼后门,然后将十二名伤愈的工人接下楼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当面包车开到出口的时候,却被家属们拦住了,车外是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哭号声。

  “老梁啊,你在车上吗?我的老梁啊,你在车上吗?”

  “大有,你在不在啊?大有,大有,你在里面吗?”

  苟安打开车窗说道:“不在不在都不在,到其他医院看看。”他关上车窗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一接通他就破口大骂,“你们干什么的?还不到出口来看看。”

  过得片刻,先前住院楼门口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和保安一起赶来,吆喝着:“让开让开,这里没你们的家人。”

  老闷儿睡得很香,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他都见过,所以他没有像其他工友那样提心吊胆坐卧不安。昨天晚上到了医院,他脑袋一碰到枕头就立即呼呼大睡,被苟安叫醒后,一上车他又将脑袋偏靠在窗玻璃上,渴望继续入睡,将那个迷人的美梦继续下去。刚才他梦见了蒋淑娟,她的胸还是那么大、那么弹性十足。

  车外的喧嚷吵得他睡不着,他睁开迷蒙的双眼觑视着窗外,夜灯柔和却也刺眼,他禁不住又闭上了眼。窗外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与他无关,他跟这个世界早已毫无瓜葛,红尘往事在十三年前便已付诸笑谈。

  车外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孟培根!”

  呼唤里带着杀伐之音。

  老闷儿心头一动,孟培根,好熟悉的名字!他又闭上了眼,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正午时分,横天煤矿安静得出奇,随着最后一批矿工成功升井,所有的救援人员都己撤离。矿区已经封闭,事故调查组上午进行了例行检查,现在已经被赵本仁请到了市里吃饭,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围在办公区的院子外,哭声震天地叫骂着。他们早就想到煤矿来了,可是矿难一发生,交警就对前往横天煤矿的车辆一一检查,在通往矿上的唯一路口,更是设置了重兵把守,家属和未经允许的记者一律不准进去。直到救援工作结束,交通才恢复畅通,他们终于得以进入矿区。可是,本以为能看到亲人,谁知道亲人根本是杳无影踪,真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围堵在办公区已经有些时候了,可是办公区里一直鸦雀无声,仿佛一座活死人墓。

  矿难发生后,横天公司通过放假、安排去其他工地等办法,分流职工九百多人,发放路费和工资一千四百多万元,只留下两百多人参加抢险救援。救援工作一结束,工人立即放假,大部分都回家探亲去了,依然留在矿上的也就十几二十人。哭声吸引了他们,他们立即像好奇的孩子一样纷纷赶来,将这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站在后面的只能踮起脚尖抻长了脖子看。

  年轻人绕着人群走了一圈,最后瞅个空子钻了进去,再回头打量着每张围观的脸。

  那人不在。

  老闷儿对什么都不好奇,尤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当工友们被哭声吸引纷纷跑出去的时候,他依然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不时伸手摸摸口袋里的五千块钱,想着今后该到何处立足。十三年了,难道他还要东躲西藏吗?

  有人敲门。

  他懒得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屋外那人离开了,隔壁房间的门被敲响了,然后是再隔壁……

  他觉得怪怪的,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了,没人敲过门,工友们串门时,大多是人未到声先到,嗷嗷叫着对方的名字就把门打开了。那人会是谁呢?正这么想着,只听屋外传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孟培根,你在哪儿?”

  老闷儿顿时心惊肉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慌慌忙忙地摸索着,想找出一件防身的器物来,却不小心将桌上的铝饭盒打落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脚步声响了起来,那人直奔而来,狂叫着:“孟培根,孟培根……”

  老闷儿慌乱地扫视了整个屋子,然后抄起了一把凳子,站在屋子中央等待着。

  脚步声近了。门被撞开了。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背后射来,老闷儿看不清他的脸。

  “孟培根,真的是你,你害得我们好惨啊!”

  “你……你……你是谁?”

  年轻人凄楚地笑着,笑声中带着哭腔,他脚步踉跄地走进屋来,问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你?”老闷儿惊骇地说道,“怎么会是你?……不,不是,你不是他……你比他年轻。”

  掘地三尺(3)

  “十三年了,你过得好快活啊。”

  “不,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孟培根。”老闷儿声音颤抖地说道,“你走,你走,离我远点儿。”他举了举手中的凳子,说道,“再不走,我就要不客气了。”

  年轻人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向前逼近一步,说道:“你还想害我们到什么时候?”

  老闷儿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

  说罢,他抡起凳子向对方砸去。

  “这次赵董事长准备花

  多少钱买条人命N?”

  毒辣的阳光将漫天的黄土煤灰烧化了烤散了,然后像万千柄锋利的刀刃从天而降,折磨着地上哀痛的人们。家属们渐渐没了力气,从哭声震天变成低低的哀泣,最后只能默默饮泣。就在这时候,一辆小轿车悠然地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精神抖擞的小个子。人们一看到他便立即安静下来,只听他大声叫道:“各位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们,我是赵董派来的,我叫苟安,我来晚了,让大家受委屈了。”

  “领导啊,我儿子到底在哪儿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扑向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苟安面前。

  苟安也不着慌,他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了,见到老人跪下,不慌不忙地走向前来,将老奶奶搀起来,说道:“咱们到办公室说话。”然后又对着人群高声叫道:“乡亲们,这次事故损失惨重啊,我们公司上上下下都是十分痛心啊,我们赵董连续十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啊。你们心痛,他比你们更心痛,每个工人都是他的命根子啊。我们赵董叫什么?叫本仁,他的立身之本就是仁慈仁爱。可是现在,人死不能复生,赵董只能多给一些抚恤金,希望这点钱能减少大家的痛苦。”

  有人问了:“多少钱啊?”

  苟安朗声道:“这个嘛,还没定下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嘘声,间杂着几声哭号。

  苟安伸出手,向下压了压,说道:“乡亲们啊,我理解你们的痛苦,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的亲人遇难了会不心痛呢?可是,他们被救上来后面目全非啊,你们还是别看了吧,这样起码以后想起亲人的时候,还是以前那种健健康康的样子,那多好啊!赵董说了,如果不见尸体直接签字和解的,在正常赔偿之外,再追加三万元的奖励。”

  人群安静了片刻,开始交头接耳,苟安面带悲戚,说道:“众位乡亲,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就请跟我进来,咱们签字画押绝不反悔。”

  苟安打开了办公区的大铁门,走进办公室,在桌前坐下,从包里掏出上百份协议书铺展在桌面上,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门外。大家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有人向他走来,带动了其他人跟着一起走了进来。苟安收敛起笑意,又踱到门外,高声说道:“不是家属的职工,请先回宿舍,不要扰乱秩序。保安,你们维持一下。”

  于是,围观的工人们带着莫可名状的心情离开了办公室,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些鱼贯而入的家属们。他们的心情很复杂,有大难不死的暗喜,也有求财不遇的落寞。终于有人说了句:“死人比活人值钱啊!”

  一人突然说道:“对了,你们看到老闷儿了吗?”

  “看到了呀,不是在宿舍吗?刚才喊他出来他还不肯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没在电视上看到他?”

  “老闷儿上电视了?闷闷的还能上电视?”

  “新闻里说,他是获救的矿工。”

  “不会吧?那天他没下井啊,我记得那天他生病了。”

  “我也觉得奇怪呢,会不会搞错了?”

  “兴许是双胞胎兄弟呢。”

  “问问他去。”

  七八个人簇拥着走进了老闷儿的宿舍,然后他们就愣在当地了。

  他们看到了一具尸体。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苟安刚把一众暴跳如雷的家属安抚好,死亡赔偿协议书也都签了,家属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横天煤矿,就在这时,警察来了。

  苟安悚然心惊,忙不迭地站起来,哈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啊?”

  警察圆脸阔嘴,浓眉大眼,不屑地看了看苟安,问道:“你是负责人吗?”

  “是,是,是。”

  “不知道死人了吗?”

  ‘

  “知道啊,这不是正在处理吗。”

  “你还是跟我去工人宿舍看看吧。”

  苟安心中忐忑不安,到了宿舍看到老闷儿的尸体,也吓得不轻。

  老闷儿仰面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眼角右泪痕.额头被打破了,左胸被捅了一刀,血迹还没有干。

  尸体是几个工人发现的,他们立即拨打了110,当地派出所的两个民警随即赶到了现场,但是他们什么也干不了,留下一人看守现场,一人把公司的负责人找了来。

  此刻,老闷儿的房间已经被隔离,苟安站在警戒线外,如释重负之后又再次紧张起来,毕竟公司上下尤其是赵董肯定不希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讪笑着掏出名片递给两位警官:“我是横天煤矿项目部的经理,请多包涵。”

  “包涵可不敢当,”先前那胖脸警察说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你们工人吧?”

  “是,是我们矿上的,叫老闷儿。”

  “嗯?”胖脸警察眉毛一扬。

  “我们都叫他老闷儿,他真名儿……哎呀,我还真忘记了,”苟安回头朝围观的几个工人问道,“老闷儿真名叫什么,你们谁知道?”

  工人都摇头,其中一个说道:“不知道啊,我们平时都叫他老闷儿。”

  另外一个警察个子高高的,脸盘方方的,说话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他把玩着苟安的名片,说道:“苟安苟安,一个项目部经理,竟然不知道工人名字?”

  “哎呀,这……这……”苟安着急得脸色都白了,最后说道,“我查查花名册去。”

  过了半晌,他把花名册拿来了,依旧是一副谄媚的笑脸,说道:“两位警官,他的名字已经查到了,叫贾明。主要是我平时也不跟工人们直接打交道,所以对这里的情况也不是很熟。”

  掘地三尺(4)

  “谁熟啊?找个熟的来。”方脸警官说道。

  苟安看看工人,说道:“你们几个都别走了,警官要问话。”

  楼下警笛声又响了起来,两辆警车停在了楼下,几个警察下了车就往楼上冲来,却是区公安局刑侦队到了。当先一人满脸胡子碴儿,一上楼便问道:“现场动了没有?”

  “没有,”胖脸警察说道,“郭队长亲自来啦?”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横天煤矿就是死个蚂蚁,我也得来看看。”满脸胡子的人叫郭朝安,是区公安局刑侦队队长。

  刑侦队立即拍照取证询问工人,苟安则把这事及时向董事长作了汇报。赵本仁心事重重地告诉他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其是不能惊动了媒体。得到董事长的指示后,苟安立即提供了重要线索:“我昨天刚给他五千块钱,不知道还在不在他身上。”

  一个警员说道:“没看到有钱。”

  郭朝安却冷不丁问道:“你给他钱干吗?”

  “不仅是他,每个在井下受伤的工人都有抚恤的,五千块只是第一笔钱。”苟安及时把漏洞给堵住了,然后说道,“肯定有人知道最近矿上在发钱,于是就来行窃,结果撞到老闷儿,然后两人开始搏斗,最后凶手把老闷儿杀了,拿了钱跑了。”

  郭朝安冷冷一笑:“你说的好像跟真的似的,你亲眼看见的?”、

  “不不不,我当时正跟家属们谈判呢。”

  派出所那位胖脸警察不屑地问道:“这次赵董事长准备花多少钱买条人命啊?”

  “哎呀,这可是诛心之论啊,”苟安搓着手说道,“我们都是根据国家法律规定的标准,依法进行赔偿的。”

  胖脸警察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后,警察们收队了。郭朝安将死者照片、现场勘查报告传真到市局,汇报了这一血案,然后又组织警员分析案情,斟酌每个工人的证词。到了傍晚,市局刑侦队队长苏淳打来了电话,亲自过问此事。

  苏淳叫上自己的副手邱兴华,连夜驱车奔走两个小时,找到了郭朝安,一见面,就爽朗地笑道:“郭大胡子,真是对不住啊,这么晚了还来找你。”

  .

  郭朝安笑着迎上前来,用力握了握苏淳的手:“苏队长好久没来指导工作了呀。”

  “岂敢岂敢。”

  两人寒暄一通,苏淳直奔主题:“郭大胡子给介绍一下吧。”

  郭朝安声音洪亮,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根据横天煤矿提供的资料显示,死者贾明,性别男,居住地是江城市高兹区大旺镇小林夼村,年龄五十岁,单身,系横天煤矿的矿工,昨天刚从矿井中救出来。今天中午一点十五分,工友发现他死在宿舍,致命伤在心脏处,被三棱刀所伤。十一点三十分,矿难死者家属围堵办公区索要赔偿,宿舍里的工人本来就不多,全都跑去看热闹了。几个工人叫贾明一起去,但是贾明说身体不舒服没去。十二点五十分,横天煤矿的项目部经理苟安来跟家属谈判赔偿的事,然后工人们就回宿舍了,看到了贾明的尸体。据此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一点三十分到一点十五分之间。”

  “在这之间没有人看到过贾明?”

  “没有。”

  “有没有可疑的人到过横天煤矿?”

  “没人看到。”

  “好,你继续讲。”

  “死者是三年前到横天煤矿工作的。据工友讲,他性格内向孤僻,很少跟人讲话,所以大伙儿都叫他老闷儿,以至于没人记得他的真名了。工友们从来没听他提过什么亲人,每年春节放假,他也是在矿上过年。不过,有人曾听他说梦话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叫淑娟的人,应该是个女人。”

  “他的人际关系怎么样,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应该说人际关系不怎么样,因为他孤僻,不爱跟人打交道,但是他也从来没得罪过谁。”

  “还有别的情况吗?”

  “别的情况暂时没有了,不过我倒有个问题,”郭大胡子笑了,“一个矿工被杀了,苏队长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你说这事可能跟一桩惊天阴谋有关,是什么阴谋?”

  苏淳指着郭朝安笑了:“大胡子啊大胡子,我一直等你问呢,怎么现在才问?老实跟你说吧,我现在也说不准到底会不会有阴谋,所以我暂时还是三缄其口吧。一.

  “苏队长,你这样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你把我郭大胡子当外人啊。”

  “没有没有,”苏淳说道,“既然话说到这分上了,我也就不瞒你什么了。不过,我得先问你个问题。”

  “哈哈哈,我就知道苏队长从来就没个痛快的时候。你说吧,还想问我什么?”

  “那个叫苟安的,是一个人跟家属谈判的,还是带了其他人?”

  “他带着司机来的,此外就没别人了。”

  “司机有离开过吗?”

  “没有,一直跟着苟安。”

  “假如他车上有第三个人,有没有可能,这个人在苟安被群众包围之前就下车了?”

  “有这个可能。苏队,你怀疑苟安?”

  “是,”苏淳说道,“我怀疑他是杀人灭口。”

  “这些人据说也是被你

  们救上来的,可是他们那天

  根本就没下过矿,又怎么会

  被困呢?”

  当门前突然又响起警笛声的时候,苟安将头发往脑后一捋,轻咳了一声,镇定地走出了办公室。郭大胡子正好走进院门,他立即热情洋溢地招呼道:“哎哟,是郭队长,快请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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