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两界

  一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空气开始凝重,慢慢地生出了层层雾霭,雾霭一层一层向夜色里扩散,开始变得诡异凄冷,天空的黑暗幕布在无声地拉开,白天忙碌的一切生灵都隐匿遁形,他们蛰居在自己的家里,点着光亮的灯,梳理着身上的尘土,舔干着流淌出来的泪水和汗水,准备着明天的太阳。

  于是,天空和原野让给了黑夜的精灵,那蠕动爬行的,那逶迤飞行的,那透出亮光的,那发出声音的,还有那看不见的灵魂。

  每天的晚上,我总是要在自己的家乡上空盘旋一趟,当我还是个生灵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俯瞰过自己的家乡,可当我变成了灵魂飞升在天空俯瞰自己的家乡时,我有点惊呆了,怎么和我走在大地上有如此大的差别呢,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哪里去了呢?那泥土垒起来的草房不见了,那家徒四壁的感觉找不到了,只见那绿色的田野,蜿蜒的小路,明净的河水和袅袅的炊烟。

  今晚,我要去约会一个灵魂,一个我仇恨了二十年的灵魂。

  我真的不明白,人离开了肉体变成了灵魂,我原来以为可以得到解脱,得到涅盘,抛弃苦难,抛弃人世间的一切恩怨,但并不如此,灵魂里装着的还是那些人世间的事情,尽管我现在飞升在这晴朗的夜空,自由自在地和清风为伴,与星星为邻。

  我要去约会的是个和我有仇的灵魂,是他毁了我在人世间最美好的愿望,那可是我唯一能达到的愿望,我没有其他的愿望,因为我没有能力去达到其他的愿望。

  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叫吴开良。我们是邻居,是同学,我们形影不离,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玩耍,翻洋片,滚铁圈,打弹子。在冬天我们一起打雪仗,套麻雀,在夏天我们一起学游泳,一起偷菱角。我们都骗自己的母亲,说是学校里有事情,其实我们是不肯回家帮家里做家务,而是在外面玩,我们一起到小河边,到小河边的杨树旁,在杨柳树的树根里掏乌龟。

  在河水清澈空气纯净的那个年代,杨树的树根里寄居着野生的乌龟,我们专挑那些老树,那些老树的树根早已空了,看进去是黑洞洞的一个大窟窿,在这个一半浸着水一半露在空气里的窟窿里,肯定藏着那种行动迟缓的老乌龟。

  把乌龟掏出来以后,我们用新鲜的稻草绕着乌龟的凹槽绑扎好,缩进去的乌龟正好有一圈凹槽,稻草就嵌扎在乌龟的凹槽里并把它系紧,然后用小河滩里的淤泥把整只乌龟给包封起来,类似于现在的叫花子鸡,然后放在柴灶里烘烤。

  放到柴灶里去烘烤自然要偷偷摸摸地进行,柴灶只有家里有,而父母亲是绝对不允许把乌龟拿到家里放进灶膛里去的,乌龟代表着什么,乌龟象征着什么,小时候我们不知道,到人长大了就知道了,就理解了父母亲为什么拒绝把乌龟带进家里的原因。所以我们总是偷偷地完成乌龟烘烤的任务,等把乌龟烤好了,还要偷偷地拿出家里,到野外的小河边或者草堆旁开始分享这美味。

  把美琴也叫来吧。

  美琴是个黄毛丫头,梳着两条细黄的辫子,一对傻乎乎的大眼睛,鼻子里经常淌着黄黄的鼻涕,她没有同龄的玩伴,所以常常跟着我们,可吴开良不要她跟,嫌她脏,嫌她年纪小碍手碍脚,每当呵斥她时,她总是傻傻地看着我们,眼睛里含着泪水,无奈地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们的背影渐渐离去。

  我们要约会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门口,在一棵苦楝树的树顶上。

  那枝苦楝树,那棵枝繁叶茂的苦楝树,在小时候我总是坐在了苦楝树下乘凉,苦楝树上没有那种毛毛虫,因为那树的汁液实在是太苦了,连毛毛虫都不喜欢它的叶子,所以叶子最茂盛的就是苦楝树了,在苦楝树下乘凉,看不到斑驳的太阳影子,浓密的树盖隔绝了整个阳光,从小河里掠上来的风虽然带着一丝燥热,但吹到了苦楝树下还是有了丝丝的凉意。

  到了晚上,母亲总是带我在苦楝树下乘凉,可我总是反抗,不愿意坐到苦楝树下,母亲就说,在这树底下乘凉是最好了,连蚊子也少了许多,可我心里还是在反抗,到了晚上,我最喜欢看天上的星星,那浩瀚幽蓝的夜空,那转瞬即逝的流星,带着火花似的光亮,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这多像我心里对美琴的向往,涌起来的爱慕之情,随着夜的深沉而渐渐地高涨,它照亮了我幽闭的心灵,变得一片光明,犹如划过的流星。

  吴开良早已等在了树顶上了,虽然我离开人世有二十多年了,但吴开良的样子在我的灵魂里没有改变多少,坐没有坐相,敞开着双腿,不停地摇动着右腿,站没有站相,歪七扭八,双手不停地拎着裤腰带,就是美琴在旁边也是这样。

  你也有今天。

  还在恨我?

  十八层地狱给你准备好了。

  我无所谓去哪一层地狱。我是没有办法,吃得太好了,得了脂肪肝病,最后变成了肝硬化,还到最好的医院里去换了肝,结果排异太厉害了,没有保住命。我是不想来这里,可阎王一定要我来,我有什么办法。我哪像你好好的一条命,不好好地活着,阎王不要你来,你硬要来。

  吴开良见了阎王,到了阴间还是没有忘记来炫耀家里的富裕,虽然我没有明白脂肪肝是什么东西,但肚子里的油水太多了导致丧命也许差不离。

  还不是给你逼的,给你害的。

  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最要好的朋友。

  你还有脸说这样的话,最好的朋友应该是两肋插刀,可你,你是背后插刀。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我叫你说说美琴的生活。

  怎么,还记着她?

  二

  那个拖着两根鼻涕的美琴,那两只眼眶里含着泪水的美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我第一次单独去杨树根窟窿里掏乌龟,我不让吴开良知道,我要单独带美琴去,美琴她太可怜了,她每次想去,可都被吴开良拒绝了。今天的这只乌龟我特地为美琴烤的,偷偷地从家里带出来的时候,我还带了点盐,我怕美琴吃不惯淡的。

  我和美琴隐匿在一条很深的土沟里,土沟的上面是茂密的桑树林,那是蚕宝宝吃桑叶的桑树林,可以说是绵延数里,蔽天遮日,不管天气如何的炎热,到了这里是沁人心脾,舒服极了。

  我从割草的篮子里捧出了那块大泥巴,然后用割猪草的镰刀把那块泥巴敲碎,一只被烤熟了的乌龟放在了我和美琴的脚下,我掰开了乌龟的盖壳,一股浓烈的香气直扑鼻子,我把四只腿掰下来给了美琴,她看了看这乌龟肉,似乎有点犹豫,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吃吧,特别的香,特别的好吃,这只乌龟我今天是特地为你烤的,所以我没有叫吴开良来,否则的话又要不给你来了。

  美琴看了看我,她终于接过了我提给她的乌龟腿,蘸上我从家里带来的盐巴,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吃得很专心,像是完成我布置给她的一桩光荣的任务,她吃完一快,我就从乌龟身上再掰一快给她,直到她吃得摇头为止。

  吃完了后,美琴就帮我割猪草,等我篮子里盛满了猪草后,她就先离开了这块茂密的桑园地,我不能和美琴一起出来,我怕碰见吴开良,我和美琴似乎是心有灵犀,我们都不愿意见到吴开良。

  我和吴开良两个灵魂合着巨大的楝树华盖上下起伏,犹如波浪上的两个冤魂。

  你还是忘了美琴吧。

  我活着的时候忘不了,现在我同样也忘不了。

  你忘不了她有什么用呢?在你活着的时候你没有带给她幸福,你也没有能力带给她幸福,就算你为她而死,为她殉情,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难道你真的这样在想?

  是呀,我是这样在想,你到了阴曹地府还是这样地思念她,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正像我,我虽然在阴曹地府,可人间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你还要叫我来干什么?你既然什么都知道。

  我是来和你算账,那在人世间无法算清的账在这阴曹地府我都要和你一笔一笔地算,你在人世间做尽了坏事情,现在你到了这里,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事情需要忏悔的。

  这个我没有想过。

  你还是这个德性,像在学校里的时候一样,抄我的作业也要等第二天上课前才去完成。说完我一脚把他从苦楝树顶上蹬了下去。

  自那次吃乌龟单独和美琴在一起以后,我就默默地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给她幸福,我绞尽脑汁地想,我有什么力量贡献出来能让美琴得到幸福呢,我本来可以帮她做作业,但她学习很好,根本用不着我去帮忙,而且她还是低我们一个年级,那我送她一样礼物吧,我能做什么呢?对了,我能做胡琴,那是我在外婆家里跟小舅舅学的,小舅舅是个木匠,我家里的那把胡琴就是我和小舅舅一起完成的。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就不再和吴开良一起玩了,我说我要到外婆家去,我是要到外婆家里去,我得需要小舅舅的工具,但这次我一定要全部自己做,因为我是要送给美琴的,送给美琴的礼物一定得用上我的全部真心。

  但美琴是不是喜欢呢?胡琴可都是男孩子玩的东西,女孩子是不是喜欢呢?万一美琴不喜欢呢?

  不会的,凡是我送给她的东西她肯定是喜欢的,因为那次我给她吃乌龟肉的时候她曾经说过,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吃,但是你给我的我一定喜欢吃。所以我送给她的二胡她肯定喜欢。想到了这里我浑身来了劲,我仿佛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

  一个琴筒,一根琴杆,两个调节琴弦的旋钮,一张蛇皮。

  把琴杆插进琴筒,把两个旋钮安在琴杆上,再在琴筒上绷上一张蛇皮,一把胡琴就完成了。

  最困难的就是要去抓条蛇,而且要抓大的蛇,小舅舅说过,一定要大的的蛇才能做二胡,如果是小蛇的话,那只能是做京胡了,所以我是下定了决心要去抓条大蛇,而且在抓的过程中还不能把蛇皮弄破,要的就是那张蛇皮。

  到了晚上,我和小舅舅出发了,大的蛇是盘在了竹林里的竹竿梢上,尤其是在天气闷热的时候,所以我们拿着手电筒专门往竹林子里跑,终于在一个细密的竹林子里发现了黑黑的一个大盘,在竹梢上盘着,是条大蛇。于是我用手电照着那竹梢上黑黑的大盘,舅舅拿着钩子的竹竿对着这黑盘往下一拉,顿时变成了长长的一条,由于蛇是无毒的所以我也胆子很大,对被拽下来的蛇就是一竹竿下去,打蛇打七寸,不一会,一条大蛇躺在了面前。

  我把刚刚剥下来的蛇皮紧绷在那个用毛竹做的琴筒上,再用铁丝给扎紧,然后放在阴凉的地方给晾干,等蛇皮全部给晾干了,那蛇皮是绷绷的硬。

  我把二胡送给美琴的那天,正好是美琴的生日,美琴高兴死了,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当我知道了今天是她的生日时,我也高兴得心花怒放。

  你会拉吗?

  我不会。

  那你为什么想到送我二胡呢?

  因为这把二胡是我自己做的,我只会做二胡,所以我送你二胡,你喜欢吗?

  我非常喜欢。美琴说完,煞有介事地坐了下来,跷起了二郎腿,拉起了二胡来了,为了显示自己是长大了,她摘下了系在脖子上的红领巾,挺起了胸脯。

  三

  黄毛丫头十八变,小学毕业的美琴再也用不着挺起胸脯来了,因为美琴的胸脯早已自己挺起来了,把那件小小的贴身衣服撑得饱满而鼓胀,一下子那些村子里的小青年看见了美琴,眼光停留在了鼓起的地方很贪婪地看着,看着,一直看下去。

  美琴小学毕业的这年,我已经在砖瓦窑上干活了,那时还没有制砖制瓦的机器,全是靠手工来完成砖瓦的制作,要完成砖瓦的泥坯制作,那制坯的木质坯机模子是非常的重要,因为它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坯机模子的好坏,直接影响到烧制出来砖瓦的质量,而我在这个砖窑上应该说是半个技术员了,坯机模子质量的好坏完全是由我来鉴定,那些尺寸的掌握,角度的尺寸由我说了算。

  我当时在窑上这么的努力,完全是由于家里太穷而激发出来的力量,我家连一片瓦都没有,住的是泥墙草房,所以我要好好地劳动以取得窑长的信任,以便取得买砖瓦的特批权,得到了特批权,那些砖瓦基本是送给你了,我要造幢房子,我要风风光光地娶美琴进门。看着美琴一天天在长大,那曾经是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一时间变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我的心洋溢着无可名状的兴奋,我也知道要快把房子造好,要快要快。

  一天,吴开良来到了我上班的窑上,吴开良也是在窑上,不过他是在邻村的窑上。

  听说你们窑上出的砖瓦产品质量很好,销路是供不应求,这么厉害。

  你今天这么老远跑来怕是有事情吧,

  你真聪明,我是来向你借制瓦坯机的模子,拿回去研究研究。

  这不行。

  我借你的模子,我付你报酬。

  那也不行。

  你这个人,借付模子有什么啦,不就是借付模子吗,而且我还说服了我们的窑长,给你很高的报酬,你不是要造房子吗,你造房子的所有木料由我来解决,这还不行吗?

  我当然知道吴开良借制瓦坯机模子的用意,他们做的砖瓦质量不好卖不掉,原因是制瓦坯机的模子不过关。我把砖瓦坯机的模子借给了他,等于把我们窑上的生意给了他们。

  怎么啦,答应不下来,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你总肯吧。

  我得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呀,我老实给你说,我出这么高的报酬,我找到你们窑上的任何一位,他们都会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我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把这份好处留给你了。

  造房子的木料是个巨大的诱惑,我的家在平原地区,要木料是何等的难。我要造瓦房,有了砖瓦就缺木料了。

  考虑了两天两夜,我终于倒向了吴开良。

  我从苦楝树的顶上下来,一阵阴风裹挟着我的灵魂越过了黑沉沉的村庄飞向了墓地。

  我居住的那块墓地原来也是最贫穷的,没有墓碑,只是隆起的一堆泥土,犹如在人世间我家的泥墙草房。

  现在我的墓被装修得焕然一新了,琉璃瓦的屋顶,大理石的石碑,四周用围墙围了起来,围墙上贴了洁白的瓷砖,围墙的四个角上种了四株翠绿的柏树。当时这些琉璃瓦大理石的新名字我还叫不上来,但那光亮整洁的感觉还是令我高兴不已。

  突然,吴开良的灵魂游荡在我的坟墓旁边。

  哎呀,美琴真是没有忘记你啊,我一离开人世,她马上把你的墓装潢得如此豪华,远远超过自己老公的墓地了,你到阴间来二十年现在总算过上了现代化的生活,要不要我托梦给美琴,要好好地感谢她,没有她你连在阴间里也是草房泥墙,跟在人世间是一模一样。

  你没有脸面说美琴,你太对不起美琴了。

  不管怎样,美琴总归是我的老婆。

  你走吧,你去好好地想一下你该忏悔的事情吧。

  我可没有像你这样的无情无义,自你毁掉了自己告别家里后,你母亲可是整天以泪洗面,她每天拿着你的照片,呆呆地看上一上午甚至一整天。我每次到你家里去,总是劝你母亲,人死了可不能复生,你这样哭下去要把自己的身体哭伤,眼睛也要哭瞎的。

  她听你劝了吗?你说,你说呀,她看见了你会哭得更加的厉害,还不是你害了我,我母亲哭瞎了眼睛也是你给害的。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你滚,你给我滚回自己的墓地去。

  母亲,儿子我对不起你,儿子无知,上了吴开良的当,儿子无知,为了要面子走上了绝路,害你哭瞎了眼睛,现在吴开良生病死了,他也离开了人世,他是恶人得到了恶报,你也该出口气了。

  制瓦坯机的模子是个炸弹,把我编织起来的梦彻底给炸毁了,当窑长开始调查模子的事情,吴开良他们窑上反咬一口,说我把模子偷出去卖钱,于是我成了小偷,被挂着牌子全村游街,牌子上写着我的名字上并被打上了红叉叉,顿时我从顶上一下子跌入了深渊,我无脸见人,整天闷在了家里,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还是父亲豁达,劝我别想那么多,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因为我们是穷人家,我们家上无片瓦,下无分文,只有用泥巴垒起来的一座柴草房子,在柴草房子的里面,我们睡的是柴草,烧的是柴草,就是穿的鞋子也是用柴草编织起来的柴草鞋子。人穷被人欺,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窑长难道不知道吗,他为什么没有挺身出来给你说句公道话呢?

  要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是非常不简单了,父亲在家里常年是紧锁眉头,沉默寡言,父亲得“鼓胀病”已有好些年头了。这种病肚子胀得很大很大,大得有点儿可怕,因为胀得把肚子上的静脉都凸现了出来,青筋一根一根扭曲着,爬行着,浅露着。

  父亲每天要挺着这么个大肚子到田间地头去劳动,尽管他弯下腰去是何等的困难,但为了要活下去,为了要全家活下去,他不得不这样去劳动,哪怕是痛苦地流下了黄豆大的汗珠。

  我听了父亲的话,忍受了难以下咽的屈辱,离开了砖窑,到远离家乡的一个煤场上去当个护煤工,砖窑上烧制砖瓦的燃料是煤,所以在靠近大城市的地方借租了堆煤场,火车拉来的煤卸在这里,然后再用汽车装运到砖窑上去。

  在煤场的边上用油布搭了帐篷,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我都住在了这个帐篷里,看住面前的那些煤。

  在离开家乡前,在吃乌龟肉的那条深沟里,我和美琴面对着相互哭了一场,面对着美琴,我把制瓦坯机的模子事情原原本本地对美琴说了,我大着胆子说出了在砖窑上努力的计划,计划中自然有对美琴的爱慕之情。

  美琴听说我要到城里去,脸上显得很高兴,她要我替他买样东西。

  好的,买什么,你说。

  美琴脸上泛起了红晕。

  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说好了。

  美琴脸上退下去的红晕又泛起来了,而且比上次更加红润了。

  你别担心我没有钱,我有钱,你到底要买什么东西,你说好了。

  我要你给我买个胸罩。

  四

  灵魂哪怕是附在了一片羽毛上,照样能够飞升,飞升在这渺无声息,万籁俱寂的夜空,是影踪全无,它和人世间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可又是这样的贴近。

  现在我栖息在这霓虹灯不息的城市上空,此时我无法理解人世间的狂躁和淫荡,本来应该是进入了梦乡的时刻,那匀称的酣睡和梦中的酒窝是那样的和谐,可是人类有些发疯了,彻夜不眠,杯光酒影,照亮了我们游荡飘逸的鬼魂。

  在我的脚下,就是我原来看护煤炭的煤场,那时候是杂草丛生,荒郊野外,在我油布帐篷的西侧,就有隆起的两座坟堆,其中的一座还是新培的泥土,坟顶上飘动着纸幡。

  到了晚上我特别的害怕,那么大的一块空旷地上,除了黑乎乎的煤以外就我一个人,蜷缩在破旧帐篷里,我完全没有睡意,我本能地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一切,到了深夜起风了,那新坟堆上飘动的纸幡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哭泣,又像是呜咽,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恐惧和心中的烦恼铺天盖地在向我压来,人到了最最绝望的时候,似乎就想到了死。

  我想回家,可我无法回家,没有人来替换我,我本来就是赎罪来的,哪有提条件的权利。我想想自己的不幸遭遇,想想家里的贫穷潦倒,想想父亲那精光锃亮的大肚子,想想母亲干瘪的奶头总是被妹妹拉得那么的长,还是拉不出来半滴奶水。

  不如死了,死了我什么也不用看见了,我的心用不着这样难过。

  偶尔有火车的汽笛声从煤场上空响起,才打断了我的思路,可等静了下来时,那种恐惧的念头又上来了,我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我就拼命地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我应该想点高兴的事情,在学校里的事情,一起去掏乌龟,和美琴在那条深深的泥土沟里,我们面对面的坐着,眼睛看着眼睛。可刚闭上了眼睛,噩梦就上来了,那坟堆又呈现在了眼前。

  无数个夜晚的煎熬,无数个夜晚的吞噬,我慢慢地开始麻木了,迟钝了,像手上的老茧,经过了千百个日夜的磨砺,老茧终于厚厚地生出来了,所不一样的是我长在了心灵上。

  我开始不害怕帐篷边上的那几个坟堆了,我甚至还走到了坟堆的旁边仔细地看那些坟堆,我在想坟堆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是生病去世的还是自杀的呢?如果是自杀的,那为了什么要自杀呢?但是不管怎样,自杀者是勇敢的,是有胆魄的,不知怎么的,我很佩服那坟堆里的自杀者。

  那个新坟堆上的纸幡很是漂亮,肯定是个剪纸内行人剪的,否则不会有这样的逼真,牛羊马猪,活灵活现,窗格菱花,栩栩如生。

  还有那长条上的毛笔字,是方方正正,有模有样。我立在了这个新的坟堆旁边,傻傻地站着,我真想和那个坟堆里的人说说话。

  两个月后,天气渐渐地冷了,窑长允许我回家去拿衣服,我终于可以自由几天了,我走出这个帐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街去给美琴买个胸罩。

  我从来没有来过城市,更不要说马路上的商店,我看见什么都是新鲜的,虽然那个年代和现代比起来是冷清与萧条,但对于我来讲还是那么的惊奇和激动,那百货商店里眼花缭乱的商品,小饭店里溢出来的诱人香气,叮铃铃的自行车声响,汽车开过从后面那根管子里喷出来的气味是那么的好闻,有一股香甜的味道。

  我被这一切吸引住了,我忘记了给美琴买胸罩,我被马路两旁的店铺吸引住了,我想着了魔似的一直往前在走,好像两只脚不是生在我的身上,而是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推着往前走。

  还有那房子,那高高矗立起来的房子,我专门要仰起头来看那楼房,每当看见一个楼房,我就用眼睛开始数楼房的层次,一层,二层,三层,上面还有一层,有这么高的房子,他们不知是怎么造起来的?这么高的房子里不知住着些什么样的人?

  原来城市是这样的,城市里是没有泥土的,来来往往的人是那么的干净和整洁,原来人还可以这样子生活。我终于停下了脚步,那马路是走不到尽头的,因为这是城市,我拐进了一家百货店东看西看,来来回回地走着,我终于看到了胸罩,我说要买胸罩,售货员裂开了大嘴笑了好长一会儿才问我要买哪一种,我就点了点大红颜色的那一个。

  晚上我终于回到了家里,回到了有着苦楝树的家里,我睡在稻草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白天那城市里的一切景象总是在眼前跳动着,我睁大了眼睛,看着草房顶上悬挂的灰尘,那黑黑的长长的,不停地在眼前晃动,我翻了个身把头贴在了墙上,泥墙里藏着越冬的蜜蜂,那嗡嗡的细密声音宛如游丝,一阵阵地在耳边回荡。

  第二天,父亲一定要我爬到草房的顶上去维修草房,房顶上有些稻草腐烂了,一下雨就要漏雨了,我捧着这些黑灰腐烂的稻草,心里在一阵阵地绞痛,城市里繁华的景象犹如一根根的鞭子抽在了我的身上,我爬在了稻草的房子上犹如跌入了深渊,这个深渊是那么的深,在里面看不见一丝丝光明。

  在房顶上铺就了一些新的稻草后,我下来拿了几件衣服默默地走出了家门,我没有答应父母亲的要求要我吃了中饭再离家。

  背着那个破烂的包裹我茫然了,到哪里去呢?在这里我是个小偷,我羞于见到村里的那些人,到煤场里去,可我总归是要回来的呀,我到哪里去啊?

  我走进了那片桑树林里,翠绿葱郁的桑叶开始发黄了,那零零碎碎的叶子已经铺在了地上了,走在上面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我现在已经跟发黄发枯的桑叶没有什么两样,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就是美琴了。

  我找来几根枯死的桑树条,把桑树条横在了那条深沟的上面,再在桑树条的上面铺了些稻草,在稻草上压了些泥巴,一个稻草顶算是铺好了,我再在沟里也铺了很多稻草,然后朝天一趟,紧闭眼睛,我克制住眼睛里要淌出来的眼泪。

  到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美琴终于来了,当她看到了我沟里的窝棚,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她迟疑了好长会儿才进了窝棚。

  看见美琴来了,我笑了,虽然是酸酸的那种感觉,但我还是高兴地笑了,我拿出了还留着余温的胸罩给了她,美琴拿着胸罩并没有表现出兴奋的神情,而只是皱眉凝思的样子。

  美琴,你怎么啦?是不是不喜欢这种颜色?这个东西我确实不会买,在柜台前还被营业员嘲笑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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