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坟

  一

  三江口南面的小山包下,有一个很大的黄土堆,里面埋的是九爷。人们都管那座坟叫“九爷坟”。

  提起九爷,三江口及沿江上下几十里,几乎没人不知道他的。甚至连那些还穿着开裆裤的娃娃都会问,你们说的是不是那个能喝酒的老爷爷?其实,九爷在家里排行并非老九,他上面有四个姐姐,他是老五。再说当时,他爹张老艮还活着,他根本就称不上“爷”的,那时,三江口的人都喊他张老五,后人才称其为“九爷”。

  三江口是个不足百户的小屯子,坐落在松花江与黑龙江交汇处的南岸。其实,这里并没有三条江,除了松花江和黑龙江以外,当地人管两江汇合后的那条江叫“混合江”,此为“三江”也。

  三江口家家户户都重男轻女:认为闺女是给别人家养的媳妇,只有儿子才是自家的根。那些男人盘着双腿坐在热炕头上喝酒时,闺女是绝对不能上桌的,只有儿子才能围在桌边随便往嘴里抓东西吃。那些打渔汉子喝高兴了,便会用筷子头儿在酒盅里蘸点酒水,放进儿子的嘴里。别人家的孩子都辣得眼泪汪汪,呲牙咧嘴,一脸难看而痛苦的模样儿;唯有张老艮把筷子头放进他儿子的嘴里,他儿子张老五不但不哭不闹,反而吮吸住筷子不放,直到嗍没味了才松口,咧着嘴丫子傻笑。看着傻笑的儿子,张老艮对在地上忙活弄饭的老婆子说:“这个傻小子,长大了准保也是一个大酒包!”

  老婆也笑着说:“还不都是你给惯的!”

  听了老婆的话,张老艮得意地哈哈大笑说:“在江边长大的男人,哪个不喝酒?不喝酒,还能算是个男人吗?”

  张老艮嘴里给自己找着托词,心里还是认可老婆子说的话的。这辈子他张老艮一连生了四个闺女,都快绝望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又是老疙瘩,他能不宠,能不惯吗?

  要说张老艮让张老五嗍吸筷子头,只是老子娇惯儿子,并不能算真正喝酒。张老五第一次偷着喝酒是十三岁那年。

  那天,张老艮下江打渔回来,掏了两毛钱让张老五拎着瓶子到小卖铺去打酒。

  小卖铺的伙计收了钱,掀开盖在酒坛上的棉布盖儿,从里面舀出满满一提溜酒,高高提起,微微倾斜,把酒流拉成一条直线,朝放在瓶子上的漏斗里灌,空气里立刻弥漫出一股纯正而浓郁的酒香。闻到那股诱人的酒香,张老五不由得直盯盯地看着流进瓶子里的酒,一个劲地翕动鼻翼,不由“吧嗒吧嗒”起了嘴儿。

  打好了酒,张老五抱着瓶子朝家走,闻着从瓶口里飘散出来的酒香,就像百爪抓心似的难受。熬着熬着,实在熬不住了,见四周没人,便拔开瓶口的木塞儿,喝了一大口。没想到,酒冲,再加上毕竟是第一次真正喝酒,呛得他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吓得他赶紧把木塞儿盖上。抱着瓶子没走出两步远,那入了喉的酒水,在嘴里留了满口的香味儿,张老五不禁又“吧嗒”起嘴儿来。越“吧嗒”越觉得满口的香甜,那爪子抓心的感觉就又出来了,而且这次比上次似乎抓得更让人忍无可忍。张老五想不去想它,可它就像在心里生了根似的。最后,实在抵不住酒香的诱惑,张老五又拔开了木塞儿,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就这样,他一路走,一路偷喝,等他走到屯子中央的水井那儿时,两毛钱的烧酒已经被他偷着喝掉一大半了。怕回家挨揍,张老五赶紧到井边,摇着轱辘,从井下绞上来一柳罐凉水,往瓶子里灌了半瓶凉水才敢回家。

  见儿子打酒回来,张老艮接过酒瓶子,倒了一盅,端起来便抿。谁知那酒一入口,舌头像被什么拧了一下似的,“噗——”张老艮把那口酒全吐了,随手薅过来站在旁边的儿子问,“酒是在哪家小卖铺打的?”等问清了,拉着儿子就往外走。

  爷俩来到那家小卖铺前,张老艮气呼呼地把酒瓶子往柜台上一墩,说:“把这酒给我退了!”

  生意人,会来事。那个打酒的小伙计看着满脸怒气的张老艮,赶紧陪着笑脸问:“怎么了,张大叔?”

  别看小伙计紧着陪着笑脸,可这没浇熄张老艮的满肚子怒火,他没好气地说:“怎么了?还有脸问我,你自己尝尝吧!”

  那个打酒的小伙计听张老艮这么说,知道刚才打的酒出了岔子。小伙计拔开瓶口的木塞儿,尝了一口,也赶紧吐了,说:“这酒不是我家的酒!”

  小伙计的话,把张老艮说得一愣,忙转身问儿子:“你是不是在他家打的酒?”

  张老五点了点头。那个伙计一看,赶紧解释说:“你儿子是在我家打过酒不假,可这酒里掺水了。”

  张老艮更生气了:“听你话里的意思,莫非是我把酒喝了,又兑上水来讹你?”

  那个小伙计仍旧赔着笑脸说:“到底是谁掺的水,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酒不是我家的酒,还是问问你儿子吧。”

  不问还好,张老艮一问,张老五竟承认是他往酒里掺的井水。

  “好哇,你个小兔崽子,还没有三块豆腐高呢,就敢偷酒喝了!”张老艮一边骂,一边从脚上扒下来一只鞋,上去要拍儿子。张老五一看事情不好,撒开脚丫子就朝江边跑。

  一口气跑到了江边,张老五也没顾得上搭理几个正在江边洗澡的半大小子,三把两下地扒光衣服,“扑通”,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影了。

  那几个正在江边嬉闹的半大小子,见张老五扎进水里半天没冒一下头,都以为他淹着了,吓得赶紧往岸边跑。一边跑,一边惊慌地喊:“张老五淹着了,救人呀,快救人呀!”

  这工夫,张老艮拎着一只鞋已撵到了江边。听说儿子在江里淹着了,也顾不上生气了,急忙划船下江去救儿子。可满江撒眼一看,除了白茫茫的江水,什么都看不到,该上哪儿去救儿子张老五呢?

  张老艮怎么也没想到,两毛钱的烧酒竟会要了儿子的命。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悲从心起,一屁股坐在船上,嚎啕大哭起来。就在张老艮悲痛欲绝的时候,张老五的小脑袋瓜却从半江心冒出来了。只见那小子摇晃着圆圆的小脑袋瓜,得意地对站在岸边的几个吓得像木瓜的半大小子喊:“嘿,我抓了条大鲤鱼!”

  见儿子没事,张老艮一下来了精神,对江心叫骂开了:“你个小兔崽子,还显摆什么?我以为你淹死了呢,还不赶紧给我滚上来!”

  看见站在船上的张老艮,张老五更不敢上岸了,站在没胸深的江水里,不动地方。

  “赶紧给我滚上来,咱们今天没事。你要是还不上来,小心回家我扒了你皮!”

  听爹这么说,张老五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赶紧问了一句:“我上去,你真的不揍我?”

  “赶紧上来吧,我不揍你,赶紧滚上来!”

  还别说,张老五还真不是瞎吹牛,他的手里真拎了一条足有四五斤沉的松花江大鲤子,红红的鱼尾巴梢儿还在一个劲儿地甩呀甩呢。

  见儿子拎着鱼上了岸,张老艮也划船靠到岸边。张老五走到爹跟前,把手里拎着的那条大鲤鱼往张老艮跟前一摔:“这条鱼,赔你的酒钱够不够?”

  这哪里是赔他的酒钱呀,简直是在跟他的老子叫号呀,一时气得张老艮哭笑不得。

  转眼间,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张老五也长成了大小伙子。每天和他爹一样下江捕鱼,张老艮还给儿子娶了一个叫翠花的姑娘当媳妇呢。

  结婚后,张老艮帮儿子盖了两间新草房子,让小两口搬出去单过,他和老伴仍旧住在原来的三间老房子里。

  没了张老艮的管束,张老五的酒量越喝越大了,要是放开量让他喝,两三斤也没问题。有个年轻人不服气,说:“我就不信了,他张老五酒量再大,还能比过景阳冈上的打虎英雄武松吗?那武二郎连着喝了十八碗酒,都醉得摇摇晃晃呢,难道张老五比武松还厉害?看我的!”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那人找来三江口几个能喝酒的人,陪着张老五坐在网滩上喝了起来。在这次喝酒前,他们几个人商量好了——喝酒的时候不一起喝,一个个轮番敬张老五,一圈下来,肯定得把张老五喝趴下。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张老五没看出来,反正不管是哪个人敬酒,张老五端起酒碗,仰脖就朝嘴里灌。

  第一轮喝下来,张老五起来到旁边的树林子边撒了泡尿,回来跟那几个人继续喝。等到四五个回合喝下来,几个陪酒的一个个都躺下了,很快响起了一片鼾声,只剩下张老五一个人还坐在沙滩上继续喝呢,算是痛痛快快地过了一把酒瘾。

  从这次较量以后,三江口的人都知道张老五是个酒漏子,喝进肚子里的酒全变成了尿,顺着尿道撒出去了。像这样的酒漏子,多少酒也不可能灌醉他呀,谁还敢和他拼酒、斗酒呢?

  能喝酒不算什么章程,在“混合江”上打渔的渔民,哪个不能喝酒?水性好也不算什么本事,江上的渔民哪个不会凫水,不会凫水还敢下江捕鱼?可是,像张老五这样酒量既大,水性又好的人,还真的不多,满江边上下数几十里,可能也找不到第二个。连那些在“混合江”上打了几十年渔的老渔把式,都翘起大拇指说:“张老五那水性,就是跟浪里白跳张顺比,都不见得差啥呢!”

  九爷坟(2)

  二

  一九三一年,日本人占领了整个东三省。又过了三年,东北也不再叫“关东”了,改成什么“满洲国”了,纪年为“康德元年”。那些下江捕鱼的渔花子们,可不懂什么大清、民国,还是什么满洲国,该下江打渔,还下江打他的渔。不过,他们下江打渔和以往可大不一样了,经常能碰到一艘悬挂着膏药旗的日本人的小汽艇。

  小汽艇在江里碰到打渔船,连喊带叫地让渔船赶紧靠上岸边,随后几个鬼子兵从小汽艇上跳下来,登上渔船,连捡带翻,挑上几条鳌花、鳊花,或者混合江的大鲤鱼,扬长而去。要是哪个渔民稍有点不满,不让拿鱼,那些日本兵上来不是连打带骂,就是端起三八大盖枪,“哗啦哗啦”地拉动枪栓,朝渔民身上胡乱比划,吓得那些被抢了鱼的渔民再不敢吭声了,只能划着渔船赶紧离开。开着小汽艇满江乱晃的鬼子兵里,带头的是个叫清源一男的日军小队长。

  清源一男小队长,长一副白净的脸庞,鼻梁子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圆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别看这个鬼子长得文静,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大色鬼。沿江上下几十里,只要是被他看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不想方设法弄到手的。

  这一天,清源一男带着几个日本兵巡逻来到三江口。停船上岸,沿着村路乱转。当他们走到一家小卖铺前,正赶上张老五的媳妇翠花在打酒。看见长得亭亭玉立的翠花,清源一男的眼珠子几乎都不转了,直楞楞地盯着翠花漂亮的脸蛋和丰满的胸脯不放。吓得翠花酒也不敢打了,拎着空瓶子赶紧跑回家。眼看着就要到嘴的肥羊肉,怎么能舍得让她白白溜掉呢!清源一男立刻领着四五个鬼子兵和一名翻译官,一路追了上来。

  也是赶巧,那天正在江里撒网打渔的张老五看着要起大风,早早地收网回村了。

  打渔人整天漂浮在水面上,几乎都会看点天气。张老五拎着几条鱼刚到家门口,正看见那几个鬼子兵在调戏他媳妇翠花。张老五顿时火冒三丈,随手操起院子里一把劈柴的大斧子,照准一个鬼子兵的脑袋就劈了下去。

  那个鬼子兵听到大斧子劈下来带起的风声,慌张地朝旁边一躲;张老五的一斧子劈空了。见头一斧子没劈着小鬼子,张老五接着又抡起第二斧子;可是,没等他这一斧子劈下去,其他的鬼子兵已经疯狂地扑上来,把张老五死死地抱住了,然后七手八脚地将他摁倒在地上,很快,张老五就被那帮如狼似虎的鬼子兵制服,五花大绑地捆绑起来了。

  一个臭打渔的花子,胆敢跟大日本皇军对抗!清源一男从腰间掏出他的“王八盒子”,随手撸了一下枪管,把一颗子弹顶上膛,对准了张老五的胸膛。正要勾动扳机,眼前人影一晃,却见翠花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死死地挡在了丈夫的前面。

  “你的让开,不让开,死啦死啦的!”清源一男气急败坏地挥动着手里的“王八盒子”,逼迫翠花赶紧躲开。可是翠花死死地挡在张老五的前面,就是不躲。清源一男还没得到翠花,实在有点舍不得杀她。一时,两个人就那么僵持在了那里。

  那个翻译官似乎看透了清源一男的心思,趁机贴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清源一男一听,满脸狐疑地问:“你的,说的是真话的干活?”

  那个翻译官点头哈腰地说:“三江口七八个能喝酒的人,联手都没灌醉他。太君不信,可以和他比试比试。”

  清源一男是日本北海道人,而那里正好也出能打渔、会喝酒的人,他也是个能灌酒的大酒鬼。听说张老五的酒量特别好,清源一男眼珠子一转,来了主意——他要和他斗一场酒——一个堂堂的大日本帝国军人,别管在哪方面,都得比这些下贱的支那人强啊!只要胜了那个渔花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置他了;到了那个时候,他想得到眼前的这个漂亮的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吗?

  听说清源一男要和张老五比试喝酒,三江口的打渔人都不下江捕鱼了,都聚到网滩上,看起了热闹。

  正式开始前,翻译官不知对清源一男“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就见清源一男咧着大嘴笑了笑,看着张老五说:“听说你喝酒大大的,很能喝,今天我的,想要好好地见识见识,和你切磋切磋酒道。你的,要是赢了,我的就放过你;要是输了,死啦死啦的!不过,咱们的有言在先,喝酒时不准出去撒尿。酒都顺着尿道尿出去了,岂不是把好酒白白地糟踏了!”

  说完,他让人给张老五松了绑,又让两个鬼子兵从小汽艇上捧下来两坛酒,自己先倒上一大碗,随后一口气灌进了嘴里。喝完酒,他抹了抹嘴,接着亮了亮碗底,竟一滴也没滴下来。

  听说喝酒不准出去撒尿,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暗暗为张老五捏了一把汗——喝酒不让撒尿,还不把张老五活活给憋死呀!那些渔民看着长得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清源一男想,这家伙,果然居心不良,用心确实险恶啊!

  张老五看着清源一男把头一碗酒喝了,也端起了酒碗,凑到嘴边先尝了一口,然后“吧嗒吧嗒”嘴——也说不清楚这鬼子酒到底有股什么味儿,实在让人喝不惯,可他还是硬着头皮把第一碗酒喝下去了。

  两个人分别喝完了头一碗酒,一个鬼子兵又端起酒坛子,分别把两只空酒碗倒满,两个人各自端起碗来,分别又都喝了下去。

  连着喝了三碗酒,清源一男那张蜡黄色的小脸,几乎变成了猪肝般的紫黑色,再没有刚坐下时的那股嚣张气焰了。张老五喝完了第四碗酒,满头大汗顺着脸往下淌,连身上穿的衣服都被汗水溻透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见张老五这种喝酒架势,清源一男心里早已怯了三分。他知道张老五把喝进肚子里的酒都从体内逼了出来,变成汗带到了体外。可当初他只讲不准他出去撒尿,并没有规定喝酒时不许出汗呀!到了这会儿,再怎么后悔也晚了。可是他又一想,自己一个堂堂的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怎么能输给一个“满洲国”的渔花子呢?他稍微静了静神,硬着头皮端起第五碗酒,强撑着喝了下去。

  头一坛酒喝完了,清源一男让鬼子兵打开了第二坛酒,再把两只大碗倒满。日本清酒当时喝着没觉得有多大劲儿,可是后劲儿厉害。张老五实在喝不惯鬼子的这种清酒,觉得脑袋瓜子都大了,昏沉沉的,脸色也变得蜡黄,衣服也被汗水浸得呱呱透,能拧出水来了。

  喝到第七碗时,张老五几乎喝不下去了,但一想到这是赌自己的生死,便硬着头皮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光了。接下来轮到清源一男了,鬼子小队长看了看张老五,似乎特别艰难地把酒碗端起来,像端着一件千钧重物,双手不停地哆嗦,好不容易才把碗口凑到嘴边,张开嘴,还没等喝,只听见“嗷”的一声,一股浑浊的黄汤子从那张开的大嘴里喷射了出来,足足蹿出去半丈多远,吓得那些看热闹的人赶紧朝旁边躲,生怕溅在自己身上。

  清源一男连着吐了好几气,喷得满地都是,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臭气。正吐着,清源一男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呼呼地睡了过去。那几个鬼子兵见自己的小队长睡死了,只好像抬条死狗似的,把他抬上了小汽艇,开回了通江镇。

  这次比喝酒,清源一男是彻底地醉了,也彻底败了。可清源一男并没有因为喝醉了酒,而忘记了那个漂亮的翠花姑娘,心里还惦念着她,一心想要得到她。

  他到底还是寻找了个机会,趁着张老五下江捕鱼了,领着几个鬼子兵硬把翠花拉进了村头的苞米地里祸害了。那个翠花也是个烈性的东北女人,受到了日本人的侮辱,一直痛哭不已。半夜里,她趁着张老五睡着了,一个人跑到“混合江”边,投江自溺了。

  儿媳妇翠花这样悲惨地死去,心疼得张老艮和他的老婆相继病倒在炕。几天的工夫,两位老人也追随着儿媳妇去了。前后不到十天,张老五家连着死了三口人。发送完了三位亲人,张老五一个人在江边的沙滩上躺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头上,他才从地上爬起来,面对着滚滚东去的“混合江”水,大骂了一声:

  “小鬼子,我操你个姥姥!”

  九爷坟(3)

  三

  从那以后,张老五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话本来就不多,如今言语更少了,一天到晚耷拉个脑袋,见到谁都不说一句话,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此外,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酒鬼,一天到晚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几乎没人见到过他清醒的时候。有理解他的人说,张老五这是憋屈的,是在借酒消愁啊!可这话说完没几天,三江口的人竟看到那个没志气的张老五,居然和清源一男一伙小鬼子坐在沙滩上喝起酒来。

  一个人再窝囊,再没志气,再有酒瘾,也不可能和仇人坐在一起喝酒啊!而更叫人来气的是,张老五和那些小鬼子在一起喝酒时,还显得特别兴奋,丝毫看不出有一点夺妻之恨、气死爹娘之仇的愤恨。甚至还有人看见,张老五给那些小鬼子们送鱼,让他们带回去下酒。气得有人在背地里骂他,这个张老五算是彻底完犊子了,他从沙滩上爬起来时,骂的那句话,也白骂了。这样一个见到了酒比见到他亲爹亲娘还亲的人,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这家伙简直就没长颗人心,简直就不是他爹娘养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听到三江口人背后狠劲地骂他,诅咒他,张老五装作没听见似的,仍旧我行我素,该和那些小鬼子怎样亲近,还怎样亲近,该坐在一起喝酒,还是坐在一起喝酒。

  三江口距离通江镇只有八里路,清源一男他们那伙小鬼子每天在江上巡逻都要经过这里。这天,汽艇刚靠到岸边,还没等清源一男说话,张老五赶紧从船上拎起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鳌花,递了过去。清源一男接过那条大鳌花鱼,竖起大拇指头说:“你的,大大的好,是大日本帝国的大大良民,我的大大的好朋友!”

  张老五谦恭地站在渔船上,点头哈腰地对小汽艇上的清源一男说:“最近我发现了一个好鱼窝子,哪天我再想办法掏弄到两坛好酒,咱们上那儿下网打渔,炖上一大锅,好好喝一顿?”

  “好的,好的,咱们再好好地切磋切磋酒道。”见张老五那副谄媚巴结的样子,清源一男心里很受用,心里原有的那点戒备已经彻底放下了。在他的眼里,支那人个个都是张老五,都是逆来顺受的大日本帝国的“顺民”。

  过了几天,清源一男领着五个鬼子兵又来到江心岛附近巡逻,远远地看见张老五,便驾驶着小汽艇,缓缓地停靠到岸边,接着从艇上跳下来,走到张老五跟前问:“你的,今天打到鲜鱼的没有?”

  张老五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说:“一条像样的鱼也没打到。”

  听张老五说船上没有鱼,清源一男失望地正打算驾驶着小汽艇离开。张老五赶紧上前说:“这几天江水涨得实在太快了,江里的鱼都钻进了汊子,快要咬汛了。咱们不妨明天带上两张网,到江心岛的北面去堵江汊子,保准能打到鲜鱼,不知太君想不想去?”

  “好的,好的!要去,一定要去。”听说能打到鱼,有鱼吃了,清源一男高兴地赶紧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清源一男驾驶着小汽艇,载着几个鬼子兵早早来到三江口岸边。

  这一天,天晴得特别好,万里无云,江上风平浪静,是个特别适合打渔野餐的好日子。张老五支起大棹,把他的渔船划到小汽艇旁,把两只船的头尾用缆绳绑在一起,然后自己仍留在渔船上,指挥着驾驶小汽艇的清源一男,径直朝江心岛北侧的一条江汊子驶去。

  江心岛的下游,是松花江和黑龙江的汇合处,江面至少也有五六里地宽。他们绕过了江岛的下沙嘴滩,又朝上游行驶了一会儿,终于在一条江汊子口停了船。这儿的景色简直太美了,岸边是一片足有两三里地长的金色沙滩,滩上的江堤上生长着茂密的野草和碧绿的柳树林,走在那片细腻而柔软的沙滩上,身旁是微风吹拂下的依依翠柳,真的特别美。张老五把渔船从小汽艇旁解下来,然后对清源一男说:“我去江汊子下网,你们上岸支锅搭灶,备好柴草,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炖鱼喝酒。”

  清源一男答应着,看着张老五划着渔船离开岸边,拐进了江汊子里才收回眼睛。

  那天,张老五带了两张渔网:一张是五、六十丈长的大淌网,另一张是十几丈长的丝挂子。他把两张渔网下在江汊子的稳水湾里,把网纲牢牢地系在船尾,等了大约两三袋烟的功夫,见两张网上连着泛起了几朵鱼上网撞起的水花,赶紧划船过去,把上网的鱼摘下来,兴冲冲地划船回岸边,拎起一条十几斤重的七粒浮子跳上岸,笑呵呵地对迎过来的清远一男说:“太君,我没骗你吧!看,刚下网多大一会儿呀,就逮了这么大的一条好鱼。”

  清源一男认识这种鱼,知道它是鲟鱼的一种,浑身全是软骨,还没刺,可把他高兴坏了,“叽哩哇啦”对那些鬼子兵叫嚷了一通。那些鬼子兵听完了长官的吩咐,赶紧忙活起来。有的点火,有的打水,有的收拾鱼。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条七粒浮子已经炖在锅里了。

  炖上鱼,清源一男正准备让一个鬼子兵上小汽艇去搬酒。这工夫,张老五已经从自己的船上捧下来两坛子酒,恭恭敬敬地对清源一男说:“太君,原来总喝你的酒。前两天就对你说过了,我想办法掏弄到了两坛子好酒,咱们今天一起好好品尝品尝。”

  清源一男早就听人说过,中国人烧的酒不但味醇性烈,而且回味绵长,特别好喝,也想换换口味。可他终究有点信不过张老五的酒,怕他在酒里下毒。别管怎么说,他张老五也是个中国人呀!

  别看那些中国人面上对你恭恭敬敬,谁知道他们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清源一男上前,掀开封着酒坛子的棉布盖儿,朝坛里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这坛子里的酒不是清冽透明,而微呈浅黄色,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清源一男立刻虎视眈眈地盯着张老五,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的说,这是怎么回事,里面怎么有草药?”

  张老五一看鬼子起了疑心,赶紧解释说:“太君,这是用人参、鹿茸和虎骨等几味儿中草药泡制的烧酒,不但能强身健体,还能延年益寿呢!不信,我先喝一碗,让太君看看。”

  说罢,张老五从坛子里倒出一碗酒,双手捧起来,“咕咚咕咚”地一气喝下去。然后抹了抹嘴,笑模笑样地坐在沙滩上,似乎在享受着烈酒带给他的快乐。这酒里泡的确实只是几味中草药,并没有毒。

  这时锅里的鱼已经炖熟了,空气里散发着一股炖鱼的香味儿。清源一男又看了看张老五,见他确实没有一点中毒的症状,和正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才彻底放心了。清源一男让一个鬼子兵把每人的碗里都斟满了酒,六七个人围着铁锅,席地而坐,就着江水炖江鱼,大碗喝起酒来。

  喝到高兴处,有两个鬼子兵开始划拳行令,还有一个“叽里哇啦”地唱起了歌,跳起了日本舞,好不尽兴。

  九爷坟(4)

  四

  夕阳西斜时分,他们把炖的一锅鱼吃光了,两坛子烈酒也喝没了。那些鬼子兵一个个懒散地歪倒在晒得暖暖的沙滩上,醉眼乜斜地捏根细柳枝剔着牙。张老五瞟了一眼太阳落山的方向,见那里升起了一堆乌黑的浓云,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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