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三苕

  裁缝三苕一身光鲜地立在门口。嘴角上一抹笑意极其优雅地绽开。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两伙人红着脖子争抢缝纫机,手背上的青筋撇撩得明了清晰。三苕不是不稀罕自己谋生的工具,而是在大别山褶皱的小村里,他更喜欢这种场面——“手艺高,众人挑”。这个时候,他永远处于中立姿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三盘两胜制的“剪刀锤子布”。胜者闪悠着扁担,挑走了缝纫机、熨斗、剪尺、划粉加顶针,还有一钵长了霉斑的浆糊。这时,他才像旦角出场,在乡亲们艳羡的目光中,抖了抖袖子,迈步而走。刚走两步,众人明亮目光蒙上一层阴翳,他们在心里暗叹,三苕要不是瘸子就十全十美了。

  三苕确实是瘸子,瘸得悲壮。那年他正读初二,三苕娘抗旱被毒蛇咬伤了脚,气息奄奄。救娘要紧,他一掌将父亲推了一个趔趄,抢走锄头进了深山,去挖一种长在石缝里叫粘耳朵的药材。但悬崖粘不住他的脚,他摔了下来。郎中妙手把他娘从鬼门关拉回。却齐整不了他的两条腿。

  就回村学裁缝。师傅佩服三苕救母瘸腿义举,就手把手地精心调教。先练手工针缝,三苕端坐一隅,缝裤边,纫衣摆,锁扣眼,一日复一日,日日状若妇人。365天光阴像簸箕,簸走了毛躁、冲动,甚至懒惰,留下的金黄“谷子”是一个裁缝必须练好的扳、串、甩、锁、钉、扎、打、拱、勾、缭等“手功”,扳则匀称,串则连贯,甩则适度,锁则细致,钉则牢实,扎则稳准,打则果断,拱则隆起,勾则调和,缭则贴边,针针到位,线线匀直,稀密无差。师傅半斤谷酒下肚,舌头打卷,逢人便夸,我这三苕呀,腿瘸心眼不缺!

  裁缝裁缝,裁在先,须量算精确,谋划摆布,落剪无悔。三苕得师傅真经,又有书本滋养,很快上手。他安好桌面,平铺一块布,喝一口水留在口中,两腮胀鼓得像气球。取对角而站,屏气用力,噗的一声,水雾状喷出,洒落在布上。划粉长了他的眼睛,知道该往哪儿走,哪儿走直线,哪儿换狐步,哪儿盛开一树梨花,哪儿藏下一岸杨柳。他操起剪刀,刃口对准布料,咔嚓咔嚓,似乎不是裁剪布料而是空气。

  裁缝三苕(2)

  三苕做衣服式样好又会省料,同样一段布做同样的一套衣服。到他手上硬可以省出一块妇女包头的头巾或是围裙来。他还特别爱惜碎布,连缀拼接,依照大小,缝成小挎包,花手帕,或者枕套,图案别致,色彩绚丽,深受雇主喜欢。

  受人尊重的三苕,竟然挨了邻村二妞一巴掌。二妞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三苕早有耳闻,今朝相见,他量她胸围的时候,有点走神,鬼使神差地碰到隆起的乳房。那年月,没有胸罩。二妞触电似的一缩,桃腮带怒,薄面含嗔,玉掌扇过,三苕脸上留有五道指印。

  三苕被打愣了。为镇定自己,他低下头,用力紧咬嘴唇,直咬得嘴唇变成青白色。好在这个过程很短,他用冷水洗脸,胸中怒火熄灭,却哧溜一声蹿起一束理智火苗。在闪烁之中,蓦然回首。立即明白二妞这一巴掌打得好,把自己打醒了。他追问自己:能否不量尺寸,仅披布于身,一番打量,挥剪立就?干完二妞家的裁缝活,他就关门歇业,只身来到镇高中一美术老师家,缠着人家给他做裸体石膏人像,男女老少,胖瘦高矮,统统都有。

  三苕大门不去二门不迈,整天围绕着石膏模特转悠,比划,脸对着脸,靠得那么近。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竟然让他感到一个个活人的热气,不时地飘洒到他脸上,使他迷惑,使他慌乱。幸好,肩宽、袖长、三围、身高等等所唤起的灵感,不消几分钟,就像往常一样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一裁剪,缝制;拆开,修正,再缝制。他痛苦地找寻属于自己的主题,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时序混乱。父母托媒人先后给他介绍了三个女朋友,寄希望于“冲喜”,把他拉到常人的序列。女孩都是纯洁女孩,可是女孩都被他怪异的行为吓退。一时间,村庄的各个角落都长了嘴巴,传说他的魂被狐狸精二妞给勾走了。父母为他封锁了外界的所有信息。在土坯屋里,他用尺、剪刀、布匹、缝纫机跟石膏模特,演绎着否定、肯定,再否定、再肯定的哲学命题。他终于找到了意境高远的主题,那一组组经过分析、提炼数据,形成为我所用的基本公式、尺寸,像一颗颗水珠,落进心的深处。依照性别、体型不同而设计的修正数值,如同装饰音羞怯、温柔地依附在主音节周围,共同弹奏出最诱人的甜蜜的旋律……

  裁缝三苕(3)

  三苕意气风发地走出了大门,对一地太阳高喊:“我来了!”但是,昔日名裁缝,已成为众人躲避不及的神经病患者。他抱着老槐树,哭诉愤懑委屈,没有人劝解。众人一阵骚动。二妞怀抱一段翠花布,从村口出现,犹如青山里的一朵白云,轻轻地飘到他面前。众人害怕身染狐仙气息,一哄而散,母鸡也吓跑了,狗也躲了起来,只有他的老父老母坐在矮凳上,看上去像两只大大的蘑菇干儿。

  躲在隐蔽处的人,看着二妞把三苕的手从老槐树上解开,送上翠花布。二妞高声说:“你量吧,我不怪你!”她故意把胸脯挺了挺。

  众人都听见二妞的声音。大伙儿已经忍不住了,三不知地从隐蔽的地方走出来。

  三苕一拿起布匹,就感觉手已经成为剪刀的一部分,他瞅了瞅二妞,唯独不量尺寸。众人骇异。剪刀在他手中像乐队的指挥棒,画家手中的笔,嘎吱嘎吱,一款连衣裙裁剪完毕。他端坐在缝纫机前面,费力垫起那只短短的跛脚,一用力,走线直圆有别,不裂不搅不拱。提起炭火熨斗,推而有度,压而有时,拨而有型。二妞穿在身上,立即传达着过目难忘的气质,令她周身散发着炫目的光芒。

  人群中有人问:“不量体裁衣,咋就能做合身的衣服?”

  三苕说:“年轻人,朝气蓬勃,志气高扬,胸必挺需前长而后短;中年人,世态熟谙,骄气渐平,则前后宜一样;年老的,老态龙钟,背有点驼,需前短而后长;胖的人腰宽,瘦的人腰仄,性急的人宜衣短,性情舒缓的人宜衣长。”

  有人感叹:“三苕没得神经病,原来闭门两年练的是刀剪以外的功夫。”又说:“二妞也不是狐狸精,做衣服是假,给三苕昭雪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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