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老字号

  纷纷乱世,“七节纸”险中求生!薄薄纸片,藏着一个耐人寻味的秘密……

  一、老字号换了新东家

  光绪年间,宣城有个“聚纸斋”,是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老字号了,里面汇集了各种优质宣纸,其中,由这一代老板沈万页亲手改良研发的一种叫“七节纸”的宣纸更是纸中翘楚,为宣城每年的贡品。这种纸除了有天然的芬芳,下笔更是不滑不涩,吸墨不饱不浅,一旦着色,可保数百年不褪色。因为“七节纸”制作工艺极其繁琐讲究,因此每年产量有限,除掉当作贡品的,所剩下的,沈万页全都无偿赠送给聚纸斋的一些老友。旁人就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如今,沈万页年过七旬,如何将祖宗的基业顺利地传下去成了他的首要任务。

  沈家人丁不旺,沈万页到了五十岁才盼来一子,叫沈心文。沈心文自幼聪明机智,在十五岁时,便已经掌握了沈家制纸所有的工艺,等到成人后,更是成了沈万页的得力助手。

  这天是初九,也是聚宝斋各个分号的掌柜来沈家大院汇报上月业绩的日子。沈万页眯着眼睛坐在太师椅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完汇报后,这才睁开眼睛,转头问在一旁的沈心文:“上月营业额怎么涨了这么多?”

  沈心文上前道:“回父亲,从上月起,我实施了三个方案,第一,将制纸坊里的工人工钱上涨两成,将纸价上涨一成。这样,工人们自愿日夜加班,产量上去了,因为纸价高而工钱低,所以利润也上去了。第二,我亲自去了一趟江浙地带,联系了不少大客户,上月只是初有小成而已,接下来的这月会更有效果。第三,我请了一些名人仕子为我聚宝斋各分号题招牌……”

  沈心文正说得得意洋洋,没想到却父亲却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内室走去,一向沉稳的脚步竟然有些踉跄了。沈心文急忙追了过去。

  来到后室,沈心文见父亲正坐在桌前,一动也不动,脸上满是无奈的表情。他上前不安地问道:“父亲,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沈万页叹了一口气,说:“儿啊,你的三个方案,一个涉及到成本,一个涉及到业务,一个涉及到影响力,这三件事足以证明你是经商之才,但是,此乃盛世经商之道,乱世之中,用不得啊!”

  沈心文一愣,问道:“眼下难道不是太平盛世吗?”

  沈万页欲言又止,最终,他提起桌上的笔墨纸砚,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沈心文一看,见上面写着:天颜戚戚,常若不悦。他顿时惊住了,民间传说,这话出自光绪皇帝之口,可是,父亲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看着儿子茫然的样子,沈万页正要开口明示,却突然胸口一痛,嘴一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沈万心大惊,忙上前扶住父亲。沈万页怒目圆睁,大口喘着气,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塞在沈心文的手里,一字一句地嘶喊道:“忠、孝、礼、义、仁、智、信……”话没说完,便头一歪,撒手西去。

  将父亲的丧事办好之后,沈心文这才来得及看父亲给自己留下的那张纸。这张纸上写满了人名,沈心文大多认得,这些人都是父亲的老友,每年“七节纸”出品时,父亲便会办一个宴会,将他们请来,把剩下的“七节纸”均分给他们。沈心文明白,父亲把这张名单给自己,是想让自己将这个沈家的传统继续下去。不过,现在还不到制“七节纸”的时间,沈心文顺手将名单放了起来。

  沈心文接手聚纸斋初始,便开始按照自己的理念大力整治聚纸斋的生意。从沈心文年少知事时起,他就觉得父亲的经营过于小心谨慎了,按沈家的实力,完全可以获得更大的利润。果然,在沈心文的精心打理之下,短短半年,聚纸斋便在江浙、两广一带开起了分号,生意甚至做到了大马、新加坡一带。一时间沈心文踌躇满志。

  二、聚纸斋的老友们

  这天,沈心文正在客厅里会客,下人来报,说郭宝定郭秀才来访,沈心文顿时皱起眉头。郭秀才是城中一介寒儒,年近七旬,自幼读书,到老还只是个秀才,一生潦倒,连纸都买不起,却偏爱吟诗作画。不过,他却是沈万页名单上的老友之一。郭秀才平常不来走动,此番前来,必定是为了一个月后制“七节纸”而来。沈心文挥挥手说:“让他在偏厅里等吧。”

  不想片刻后,郭秀才却气匆匆地闯进大厅来,朝沈心文嚷道:“岂有此理,往年你父亲都是去拜会我,今日我亲自登门,你竟让我去偏厅等候!”

  沈心文很生气,一个上门乞讨的穷酸秀才而已,竟然敢冲他这般嚷嚷,他没好气地道:“郭秀才,你上门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求我施舍!乞讨者竟然如此没有礼貌,你平日读的那些书去哪里了?若不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我这就叫人打你出去!”

  郭秀才一听,老脸羞得通红,他哆嗦了半天,这才扭头而去。

  “七节纸”的选料极为严格,其中有一种叫“百叶草”的,只生长在附近的象鼻山上。百叶草无法人工栽培,所幸山上虽然生长不多,但年年都有。每年百叶草枯黄的季节,便是制作“七节纸”的时节。事关重大,沈心文不敢马虎,从搜集草料,一直到纸成型,他都事事亲为。

  “七节纸”出品时,按照往年的习惯,沈家会请聚纸斋的老友汇聚一堂,共庆盛事。今年,沈心文却想改变一下。原来,贡纸还没出品前,他便已经接到不少关系户的请求,要他务必为他们留一些下来,至于钱,随他开口。沈心文觉得,与其将纸送给像郭秀才这样的人,还不如拿来赚取更大的利益。

  于是,沈心文没有请一个父亲的老友来参加,而是请了当地官员以及各大客户。宴会上,众人把酒言欢,同庆大喜。待到众人醉醺醺地散宴时,沈心文站在门口,将贡纸奉上。

  客人走后,沈心文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下人来报,说是郭秀才带着一大群人要来见他。沈心文极为不耐烦,挥手说不见。下人有些迟疑,说:“老太爷在世时,对他们可是以礼相待的。如今大老爷刚过去,你就不见他们,要传出去……”沈心文无奈,只得起身。

  客厅里,郭秀才和一帮老头老太都群情激愤,见到沈心文,立即围上来,冲他嚷道:“少东家,为什么把我们的纸给了别人?”

  “是啊,几十年了,都是给我们的,怎么突然就变了?”

  “可怜我的儿啊,还等着卖纸的银子救命呢!”

  ……

  沈心文本来就喝多了,脑子里乱糟糟的,这时被人一吵,更是头痛欲裂,他大声喝道:“吵什么吵,一个个地说!”

  大家顿时静了下来。沈心文指着一个老婆婆说:“你先说吧。”

  那老婆婆鼓起勇气说道:“少东家,我是在四十岁那年接到老东家邀请参加每年一度的喜宴的,今年我六十二岁,二十一年里从来不曾间断。为什么今年不请我了?”

  一个看起来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汉接口说:“我更早,三十多岁时便收到老东家的邀请了,五十多年了都没变。”

  “对对,我三十多年了。”

  “我也十几年了。”

  ……

  众人又吵闹起来了。沈心文忍无可忍地吼道:“这就是说,你们中最少的也已经接受了我沈家十几年的恩惠了,多的有五十多年了,我沈家待你们不薄吧?‘七节纸’你们拿去做什么?还不是拿去卖掉补贴家用。也就是说我沈家白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不知足?你当我沈家是你们的金山还是银田?我这么跟你们说,不只是今年,明年,后年,以后,我都不会白给你们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半天开不了口。最终,郭秀才叹了一口气,对众人说:“少东家说得有理,大家还是走吧,以后还是自己去寻个活路吧!”

  众人散去后,沈心文虽然有些愧疚,毕竟他们都是父亲的老友,不过,总算解决了一件麻烦事,也是喜事一桩。

  三、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年后,光绪帝驾崩,宣统皇帝溥仪上台。此时整个国家已经开始动乱连连,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如此乱世,文人哪还顾得上吟诗作画,聚纸斋的生意也开始不景气了。沈心文明白父亲写的那八个字“天颜戚戚,常若不悦”的意思了,皇上都不开心,普通百姓哪还有好日子过啊。父亲应该早就看出来国家将开始动乱,所以,反对他将生意做大,因为船小才好掉头。

  好在沈心文及时醒悟,将江浙、两广一带的分号盘了出去,集中力量固守宣城。这一来,危机便减少了很多。只是,因为这几年他为了提高工人的积极性,连涨工钱,虽然成本都算在了纸价上,但纸卖不出去,这一部分的开销就大了。尽管他也曾想过辞掉一些工人,但那些工人都是各个家里的顶梁柱,要是失业,一家人怎么办?此时的沈心文年岁渐长,与当初痛斥郭秀才时的心境已是大不相同,实在不忍心开除工人。

  这天,有个制纸坊的工人来求见沈心文,开口便要他将西门聚纸斋分号的招牌送给他。沈心文以为他发疯了,招牌是一个店的灵魂,怎能随随便便送人?正要喝令他离开,不想,那人凑上来,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周新平”三个字,沈心文顿时心里一凛。

  当年他给各分店换招牌时,请了很多各地的名人雅士题写。周新平是知名的书法家,是他给城北分号题的字。这事沈心文已经差不多忘记了,眼下工人一提起,沈心文突然想到,几天前,周新平与乱党勾结,已被朝廷拘捕待斩。若是聚纸斋仍然挂着他的字,只怕会惹上祸事。

  沈心文连忙拿出银子要酬谢工人,那人却摆摆手说:“眼下生意不好,东家还养着我们,已经是万分感谢了,哪里还能要你的银子!”说罢,他便转身走了。

  工人走后,沈心文突然想到,这个工人是不识字的,肯定是有人托他来告诉自己的。是谁呢?

  第二天一早,知县大人突然带领一队人马来到了城北分号,到了之后,却目瞪口呆,原来,分号的招牌已经不是周新平所写的了。这时,沈心文施施然从里面走出来,拱手问道:“大人,不知这一大清早的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知县脸色变了又变,勉强笑道:“本县接到举报,说你这招牌乃是乱党所题,特意带人过来看看。原来是个误会,沈老板见谅。”说罢一招手,示意众人回去。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衙门的师爷回过头来,远远地朝沈心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大清虽如强弩之末,但朝廷的体制还没变,仍然要求各地官府进贡。这天,知县向沈心文下了今年进贡“七节纸”的数量,竟比往年还要多出一倍。沈心文不解,知县解释说现在朝廷跟日本国走得比较近,日本人用了“七节纸”后,也喜欢上了,所以才要多一倍。沈心文面有难色地说:“可是大人,贡纸产量有限,实在制不出来这么多啊!”知县脸色一变,冷冷地说:“那你就等着杀头吧。”

  沈心文忧心忡忡地回到家,将制纸坊的管事以及各分号掌柜叫来一起商量。众人摇头,都毫无办法。老天让百叶草生多少就是多少,纸的数量都有定数,求多一张也求不来。沈心文想了想,说:“这样吧,第一,多派人手出去寻找,或许别的地方也有百叶草只是我们不知道。第二,以比往年高三成的价格收购百叶草,务必不使它们落入别人之手。第三,严格控制工艺流程,务必不浪费一根草。”

  众人领命而去。不想到当天下午,众人又纷纷回来禀报,说产百叶草的象鼻山脚有部队驻扎,说是演练阵法,操练兵士,不让任何人上山去。沈心文赶紧亲自去了象鼻山。驻军千总本与沈心文有过数面之交,但此时竟然见都不见他,只是托人带出口信,说是奉上面命令,要在山上驻扎三个月之久。

  三个月,百叶草早就枯烂了。沈心文大叫一声,当场便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已经是在家中了。他抬眼看去,吃了一惊,原来身边围着的竟是郭秀才和那些老头老太……

  四、忠孝礼义仁智信

  一个月后,到了百叶草枯黄季节,正是贡纸制造的最佳时期。只是因为象鼻山有部队驻扎,无法采集百叶草,正当众人都为沈心文担心的时候,沈家来了一个客人。

  这客人叫王三,四十来岁,开口便道:“听说沈老板正在为百叶草一事忧愁,我特来指点迷津。”

  沈心文猛地站了起来,几步冲到他面前,问道:“快请先生示下。”

  王三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在桌上打开,顿时,沈心文目瞪口呆,他不敢置信地问道:“百叶草!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王三指了指,说:“象鼻山。实不相瞒,我与那千总有交情,想什么时候去采就什么时候去采。虽然我拿这草来没什么用,不过,我觉得应该可以跟沈老板做个交易吧。”

  “什么价?”

  王三竖起一根手指,道:“一捆一百两。”

  沈心文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说:“往年一捆一两,你竟开出一捆一百两的价,实在令人哑然。”

  王三冷笑说:“买卖既然做不成,那我就只有走了。”说罢,起身告辞。他走得很慢,似乎想要沈心文拦着他,但走到门口也没听到动静,终于憋不住回过头来,问道:“沈老板,银子难道竟比命还重要?”

  沈心文不紧不慢地说:“一切自有定数。你的草,我最多开到一捆五两银子,再多的话,就请你另寻买家吧。”

  王三气极,扭头就走。

  转眼到了交贡纸的日子,知县带着一帮人来到沈家,冷笑道:“沈老板,今日可是交货时期,你若交不出货,别怪我不认旧情了。”

  沈心文哈哈一笑,道:“劳烦大人操心了,贡纸已经备好,敬请大人验货。”说罢,便一挥手,十几个人抬着七八个箱子鱼贯而入。沈心文顺手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道:“请。”

  知县一看,瞠目结舌,箱子里竟都是洁白如玉的“七节纸”,他不敢相信地又打开其他的箱子,里面也都是贡纸,他失声叫了起来:“你、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百叶草?”

  沈心文笑了笑,说:“抱歉了大人,聚纸斋自接受朝廷委派制作贡品时,便有保密工艺的约定,这个不可道明。”

  知县脸皮抖动,正是他与驻军千总勾结,想要谋害沈心文夺其家产,才将部队驻扎到象鼻山的。随后他又派王三去跟沈心文谈卖百叶草一事,因为他知道就算沈心文得到整个象鼻山的百叶草也不够制作贡品所需的,这样他便可多捞一笔,却没想到沈心文竟然不买。今天他就是来抓沈心文的,可是,谁能想到,贡纸的数量竟然丝毫不差。知县只得一跺脚,灰溜溜地走了。

  几天后,沈心文照例办了酒宴,今年,他将父亲的那些老友全都请来了。席间,他高举杯子,诚恳地对众人说:“各位叔伯,我向大家道歉了。过去,因为我少不更事,没有领会到父亲传给我的道理,得罪了各位,幸亏各位不计前嫌,使得聚纸斋化险为夷,在此,我感谢大家。”

  不仅是知县,连沈心文也没想到,他的父亲沈万页未雨绸缪,在几十年前便已经发现百叶草是沈家的死穴,于是,他在山区的一个偏僻小村请那些村民也就是今天在座的人,人工培养百叶草。而郭秀才是军师,沈万页给他们的报酬便是每年庆纸宴上的“七节纸”。因为百叶草的特性,一直到沈万页去世后才培植成功。当时郭秀才喜滋滋地去沈家报喜,却不想遭到沈心文一顿痛骂,随后村里人又一起去跟沈家理论,却引起了沈心文的极度反感而断了给他们的报酬。不过,村民们念在老东家的仁义上,仍然将种植百叶草这事继续了下去。也因为这,沈心文才平安地度过了这一劫。

  酒席散了后,沈心文开始给大家发放剩下的贡纸。看着这些眉开眼笑的老人,沈心文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给贡纸取名“七节纸”了,因为忠、孝、礼、义、仁、智、信是经商的根本,也是徽州商帮之所以能驰骋商界数百年之久的原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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