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米切尔太太

  在明媚的阳光和轻柔的春风中,今年的四月踮着脚悄然而至。但风和日丽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一场东北的暴风雪席卷而来,重新给大地铺上了雪白的毯子。“四月的雪真让人讨厌,”安妮说,“就好像你本来希望得到一个亲吻,没想到却挨了一记耳光。”壁炉山庄的屋檐挂满了如流苏般的冰柱,接下来的两个星期,白天枯燥无味,晚上只好忍受着彻骨的寒冷。终于,积雪极不情愿地消融了。当在空谷看到第一只知更鸟时,壁炉山庄的人们这才放下心来,这才相信春天终于来临了。

  “哦,妈咪,今天真有春天的味道呀,”楠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高兴地叫喊道,“妈咪,春天真是个让人精神抖擞的季节!”

  春天就像刚刚学步的可爱孩子,每天都在加快它的脚步。熬过冬日的树木和田野,开始披上绿色的新装。杰姆又为妈妈摘回了第一束五月花。不过,今天有一位超胖的女士,猛地跌坐进壁炉山庄的一张安乐椅里,难过地感叹说,春天不再像她年轻时那么美好了。

  “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改变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春天呢,米切尔太太?”安妮微笑着说。

  “也许是这样吧。我知道我已经大变样了。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肯定想不到,我曾经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

  安妮确实想象不出来。米切尔太太头上的软帽蒙着黑绉纱,帽子下是一头稀疏的、老鼠色的头发,一缕一缕像绳索一般。脸上覆盖着灰色条纹的、长长的“寡妇面纱”,蓝色的眼睛空洞无神,黯淡失色,下颏倒还不算难看,只可惜长着一个双下巴。不过安东尼·米切尔太太对自己倒相当满意,因为在四风港,没有谁的丧服有她的漂亮。宽大的黑绉纱裙子盖过了膝盖。在服丧期间,她必须要穿一身丧服以示悲伤。

  安妮没有必要开口说话,因为米切尔太太根本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这个星期我家的净水器出毛病了,里面有个破洞,所以我今天早上来村子找雷蒙德·罗素去帮我修一修。然后我就想到了,既然我都到这儿了,干脆就来趟壁炉山庄,请布里兹医生太太帮我为安东尼写一篇‘扑闻’。”

  “你说的是‘讣闻’吗?”安妮猜测道。

  “是的……就是有人死了,在报纸登出来的那种东西,你知道,”米切尔太太解释说,“我想应该把安东尼写好点,跟普通的那种要不一样。你会写东西,对吧?”

  “我偶尔的确会写点小故事,”安妮承认说,“但是一个忙碌的母亲是没有多少时间认真写东西的。我过去曾经有过美好的梦想,但是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能靠这个来扬名了,米切尔太太。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写过讣闻。”

  “哦,那一点儿也不难写。下溪谷村的大部分‘扑闻’都是查理·巴茨老叔写的,可他写的东西一点儿诗意都没有,我真希望安东尼的‘扑闻’像一首诗那样。唉,他特别喜欢诗。上个星期你在溪谷村妇女援助会上的演讲,我觉得你说得很好,我就想:‘一个那么能说会道的人,一定能写出一篇真正像诗歌的‘扑闻’的。’你愿意帮我吗,布里兹太太?安东尼一定会高兴的,他一直都很喜欢你。他曾经说过,每当你一走进房间,就让其他女人一下子显得‘平凡而庸俗’。他有时说话也很有诗意,但是他诗歌写得不好。我已经看过很多‘扑闻’了,还收集了一大剪贴簿,但是我觉得他都不会喜欢那些东西。他过去老是嘲笑那些‘扑闻’。该登一则‘扑闻’了,他已经死了两个月了。他死得拖拖拉拉的,不过没有什么痛苦。在春天去世,总是很不方便的,布里兹太太,但是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我想,要是查理老叔知道我找了别人写安东尼的‘扑闻’,他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的,不过我才不在乎呢。查理老叔也是能说会道的,但是他和安东尼一直合不来。总之一句话,我是不会让他为安东尼写‘扑闻’的。我是安东尼的妻子,是他三十五年来忠诚和心爱的妻子……三十五年啊,布里兹太太,”她生怕安妮当成只有三十四年,“哪怕要丢掉一条腿,我也要为他弄一篇他喜欢的‘扑闻’。这句话是我女儿萨拉芬说的——你知道,她嫁到罗布里奇去了。萨拉芬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对吧?是我从一个墓碑上看来的,可安东尼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想用他母亲的名字朱迪思。但是我说这个名字太严肃了,他只好听我的。他一向不擅长和人争论——不过他一直把女儿叫做‘萨拉弗’萨拉弗:英语单词为Seraph,意为六翼天使。……我说到哪儿去了?”

  “你女儿说……”

  “哦,对,萨拉芬对我说,‘妈妈,不管怎么样,你都要为父亲弄一篇真正的好扑闻。’她和她父亲感情深厚,不过他时不时会取笑萨拉芬,就像他对我一样。现在,你愿意答应我吗,布里兹太太?”

  “我真的不太了解你的丈夫,米切尔太太。”

  “哦,我会把他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你——除了他眼睛的颜色外。你知道吗,布里兹太太,葬礼过后,我和萨拉芬谈起他的事情,我竟然想不起他眼睛的颜色了,哪怕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不管怎样,他的眼神很温柔,还有些朦胧。他以前追求我的时候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的。为了追到我,他真的吃了不少苦头。好多年里他都一直为我痴狂。我那时犹豫不决,东挑西选的。要是你缺少写作的材料,我的人生故事真的太激动人心了,你不妨听听,布里兹太太。唉,那些日子都过去啦。我的追求者多得你数都数不过来。不过他们都坚持不了多久,只有安东尼对我始终如一。他相貌堂堂,身材也好。我可不会接受一个矮胖子。而且他还比我优秀那么一点点儿——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母亲说:‘如果你普拉姆嫁给了安东尼,你就是高攀啦。’我娘家就是普拉姆家,布里兹太太,我爸爸是约翰·A·普拉姆。而且安东尼还给我说了很多浪漫的话,布里兹太太。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如月光般空灵迷人。虽然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懂‘空灵’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很美好的。我一直想去查查字典,但是从来没有合适的机会。嗯,不管怎样,到最后我满心欢喜地答应当他的新娘了。就是说……我要嫁给他了。哎呀,我想让你看看我穿婚礼服的模样,布里兹太太。他们都说我漂亮得像幅画。身材苗条,头发就像黄金一样金光闪闪,还有多么光滑的皮肤啊。唉,时间让我们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你还没有到我这个年龄,布里兹太太。你仍旧还很漂亮——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都要漂亮些。你穿的这条裙子真是太漂亮了,布里兹太太。我注意到,你从来不穿黑色的衣服……你做得对呀,不过你很快就不得不穿黑色衣服了。但是我得说,能拖着不穿就先拖着吧。嗯,我说到哪儿去了?”

  “你正在……告诉我一些米切尔先生的事。”

  “哦,对。嗯,我们就结婚了。结婚那天晚上有很大一颗彗星,我记得是在驾车去新家的路上看到的。真可惜你没有看到那颗彗星,布里兹太太。它真是太漂亮了。我想你应该能把它写进‘扑闻’里去的,对吧?”

  “这……可能非常困难……”

  “哦,”米切尔太太叹息着,放弃了这颗彗星,“你只要尽力写就行。他这辈子没有什么特别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只喝醉过一次……他说他只是想感受一下喝醉了酒是什么滋味。他对任何事情都想弄个明白。不过,你当然不能把这件事写进‘扑闻’里。他别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倒不是抱怨,事实就是这样的,他不大中用,有些懒散。他会坐上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盯着一朵蜀葵。哎呀,他太喜欢花了,甚至连麦田里的金凤花都不愿意拔掉,不管它们多么影响小麦生长……还有秋麒麟草。还有那些树,也是他的宝贝。他有一个果园。我总是跟他开玩笑地说,他对他的树的关心程度远远胜过对我的关心。还有他的农场,哎呀,他对那一小块土地真是着了迷。他简直把它当做人在对待。很多次我听到他说:‘我想我得出去一下,跟我的地聊聊天。’等我们老了,我想我们没有儿子,那就让他把地卖掉,搬到罗布里奇去住。可是他说:‘我不会卖我的农场……我不能卖掉我的心。’男人真是好笑,对吧?在他临死前不久,他想让我炖只母鸡吃。他说:‘就像你平时那样炖。’我得说,他特别喜欢我做的饭菜。他唯一不喜欢吃的就是我的莴苣沙拉,因为我在里面放果仁。他说在吃沙拉的时候,突然咬到果仁很不舒服。但是家里没有多余的母鸡……它们都是正在下蛋的鸡,家里只有一只公鸡,我当然不能把它杀了。哎呀,我最喜欢看公鸡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我觉得公鸡是最漂亮的,你觉得吗,布里兹太太?嗯,我说到哪儿去了?”

  “你说,你的丈夫想让你为他炖一只母鸡。”

  “哦,对。自从我拒绝他以后,我就一直很后悔。我半夜里醒来都还会想着这事。但是我真没想到他就快死了,布里兹太太。他从来没有抱怨过病痛,总是说他好些了。而且到死都对任何事情感兴趣。要是我知道他就要死了,布里兹太太,我肯定会为他炖只母鸡的,不管它下没下蛋。”

  米切尔太太脱下她的深黑色蕾丝花边手套,拿出一条手帕抹眼睛,那手帕镶了一条足有五厘米宽的黑色花边。

  “他本来可以好好吃一顿的,”她哽咽着说,“他的牙齿到最后都还很好,可怜的老伴。嗯,但是,不管怎样,”她叠好手帕,又戴上了手套,“他六十五岁了,也活得差不多了。而且,我又得到一块棺材铭牌了。我和玛丽·玛莎·普拉姆同时开始收集棺材铭牌,但是她很快就超过我了……她死了很多亲戚,更不用说还有她的三个孩子。这种铭牌她比谁都多。我运气没她那么好,但是我最后还是收集了满满一壁炉架。我的表哥托马斯·巴茨上个星期下葬,我让他的妻子把棺材铭牌给我,但是她把铭牌跟托马斯一起埋了。她说收集棺材铭牌是一种野蛮的陋习。她是汉普森家的人,这家人总是很奇怪。嗯,我说到哪儿去了?”

  安妮这次真的无法告诉米切尔太太她说到哪儿去了。棺材铭牌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

  “哦,算啦,不管怎样,可怜的安东尼都死了。他临死前说:‘我死得很高兴,也很安静。’最后他只是微笑着……看着天花板,而不是看着我和萨拉芬。我很高兴他死前很开心。我以前总是以为他活得并不开心,布里兹太太……因为他是个特别敏感的人。不过他躺在棺材里,看上去真的很庄严神圣。我们为他举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那天天气太好了。棺材上堆满了鲜花,也一起下葬了。只有放下棺材的最后那一刻我哭了,其他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把他埋葬在了下溪谷村墓地里,不过他的家人都埋葬在了罗布里奇。他很早就挑选好了自己的墓地,他说他想埋葬在农场附近,他在那儿可以听到海浪声和树林的风声。你知道,那块墓地三面都是树。我也很高兴。我一直都觉得那是一块很舒适的墓地,我们可以在周围种一些天竺葵。他是个好男人……他现在应该到天堂去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总是在想,要是你不知道这个人去了天堂还是地狱,你就很不好写他的‘扑闻’了。那么,我能把这事交给你了吧,布里兹太太?”

  安妮答应下来了,看米切尔太太的架势,要是不答应下来,她会一直留在这里说个没完没了。米切尔太太终于舒了口气,费了好大劲才从椅子里站起来。

  “我得走了。我本想今天在家孵小火鸡的。和你谈得真是太愉快了,我真想多待一会儿。当个寡妇真是孤单啊。有男人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他走了,真叫人想念他啊。”

  安妮礼貌地送她出门。孩子们正在草坪上瞧着靠近的知更鸟,处处都冒出了水仙花的嫩芽。

  “你有一幢让人自豪的漂亮房子……一幢真的很漂亮的房子,布里兹太太。我也总想要一幢大房子。但是我们只好和萨拉芬住……而且钱从哪儿来呢?不管怎样,我都从来没有告诉过安东尼。他对那幢老房子感情深得要命。如果房子能卖个好价钱,我就准备把它卖掉,然后搬到罗布里奇或是康伯里·奈罗去,我觉得寡妇住那里再也合适不过了。安东尼的保险金也要到手了。虽然他走了我伤心,但有钱总比没钱好。等你以后也成寡妇了,你就会明白的……不过我希望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医生的工作怎么样?冬天生病的人太多了,他应该挣了不少钱。哎呀,你有个多么可爱的小家庭!三个女孩!现在当然很不错,等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就够你好受的。我不知为萨拉芬伤了多少心。她还算安静,像她爸爸一样——但也像他一样倔强。当她爱上约翰·怀特克后,我不管怎样都劝不住她,她非嫁给约翰不可。一棵花椒树?你怎么不把它栽到前门去?它会把精灵挡在门外的。”

  “但是谁又会把精灵挡在门外呢,米切尔太太?”

  “你这样说话真像安东尼。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当然不相信有精灵……如果真的有,我想它们一定喜欢干些让人厌烦的恶作剧。好了,再见,布里兹太太。我下个星期来拿那‘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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