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祸降临

  一

  那是个炎炎夏日,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鲜亮。太阳扬着粲然的笑脸,整个大地像被投进蒸笼一样闷热难耐,屋脊上的琉璃瓦反射着太阳的强光,明晃晃的。

  往日里那些飞来飞去、没完没了地喧闹的鸟儿,已经踪迹全无,它们也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气温,躲了起来吧。整个村子,也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突然,天空中传来金鹰清脆的鸣叫。在牧民心中,鹰是大自然的精灵,向人们传递着祥和的信息和美好的祝福,保佑人们远离疾病和灾难!

  这只金鹰从尕鲁的头顶扫过去,阿妈看得真真切切。

  “长生天保佑,让我的小儿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刚满八岁的尕鲁仰起脸来,用清澈的目光追寻着蓝天里翱翔的金鹰。他羡慕金鹰,希望自己也能像金鹰一

  样,展开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在蓝天上。

  阿妈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尕鲁的头,也抬起头仰望着天空里盘旋的金鹰……

  院落的墙根和台阶上,杂草丛生。草丛里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阿妈曾说过,蝈蝈的叫声越响亮,天气就会变得越不可捉摸。

  这种万里无云,却又闷热的天气,说不定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尕鲁,快来帮阿妈撕羊毛。”阿妈在叫他。

  尕鲁跑过来,看了阿妈一眼,没吭声。他用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挨着阿妈坐下来,然后伸手从大堆羊毛上揪过一把,一小撮一小撮地撕着。汗水在他的脸颊上不住地流淌着,他时不时地用手背抹一下脸,手上的污垢便抹到了脸上。很快,尕鲁变成了一个“花脸猫”。

  阿妈瞅着他,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伸出手替他拭去了脸上的污垢。

  尕鲁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儿,他知道阿妈无时无刻不在关爱他。可如果他对阿妈说“谢谢”,阿妈反倒会不自在。被炽热阳光晒透的毛脂,正散发着异常浓烈的膻味,这种气味,异常刺鼻,让人透不过气来。

  尕鲁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冲阿妈笑了一下。

  阿妈看了他一眼,说:“小狗打喷嚏,天要下大雨。”

  尕鲁笑着揉了揉鼻子,快乐的气氛,冲淡了烈日的炎热。

  二

  这座大宅院是属于白彦老爷的。以前这里富丽堂皇、人丁兴旺,可现在就只剩下几只老鼠满院子跑着,寻找最后的食物。尕鲁母子二人早已习以为常。

  两个骑马的陌生汉子打破了这种平静。这两人径直闯进院内,一先一后地翻身下马,而后把马牵到晾晒奶酪的棚架前,直接拴在棚架的柱子上。这跟把马缰绳拴在主人的脖子上没什么两样,无礼极了。

  两个汉子把马拴好后,向尕鲁母子二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拎着一捆盘好的牛皮筋绳索。尕鲁仔细端详着这两个人:他俩像是孪生兄弟,长相和身上的穿戴,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型里制作出来的。两人长得肩宽腰圆,魁梧剽悍,最引人注目的是分别高耸在两人脸上的鹰勾鼻子。他们穿着一样镶金银线花边的蓝色长缎袍子,腰间系着杏黄色的丝绸腰带,左右两侧都挎着蒙古刀和刺绣荷包,两双大脚上都套着镶金边的香牛皮靴子。

  “你家老爷在府上吗?”其中的一个汉子冷冷地问道。

  阿妈望着他俩飞扬跋扈的样子,吸了一口冷气,她已经预感到要出事了。阿妈没有回话,只是将尕鲁拥进怀里。

  这些年来,讨债的人不间断地光顾着这座大院。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拿光了,最后牲畜也没能幸免,甚至府中的家奴也被拉去抵了债。现在这座大宅院里,除了白彦老爷和那些老鼠,能出气的活物,就只剩他们母子二

  人了。想到这里,阿妈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和儿子分开。

  “是个哑巴,别跟她啰嗦了。”另一个汉子用鄙夷的目光扫了一眼阿妈,说了一句。

  正房的窗户里,瘦弱、矮小的白彦老爷正伸长脖子,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

  开始几年,白彦老爷并不害怕上门讨债的人,因为祖上留下来的家产、牛羊马、家奴都很多,他始终认为这些财产像一座永远开采不完的金山银矿,不会有被采掘一空的时候。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几十年还没过去,这些“金山银矿”就被掏空了。如今,他欲哭无泪,后悔不已。

  最终,白彦老爷还是硬着头皮走出房门。他打着哆嗦,弯着腰站在两个汉子面前,说起话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完全没有了往日家境富足时的气魄。

  尕鲁用脏兮兮的手背抹了一下鼻涕,他觉得白彦老爷现在的模样真可怜。

  白彦老爷卑躬屈膝地把客人迎进了正房。

  阿妈转过脸来,哀叹说:“真是自作孽呀!”

  尕鲁歪着头,问阿妈:“阿妈,那两个人是谁呀?凶巴巴的。”

  “讨债鬼。”阿妈回了一句。

  “讨债鬼?”尕鲁没弄明白,他记得阿妈还曾这样说过白彦老爷。“阿妈,您也说过白彦老爷是讨债鬼,这是怎么回事?”

  阿妈望着儿子稚嫩的脸,苦笑说:“是这样的,白彦老爷向牧民、牧工放高利贷,而后派手下人去索要很多的利息钱,所以说白彦老爷是讨债鬼。”

  尕鲁又追问了一句:“那两个人也跟白彦老爷一

  样吗?”

  “不一样。白彦老爷向穷人放高利贷,赚的是利息。他俩向白彦老爷讨的是挥霍债。”

  “什么叫挥霍债呀?”尕鲁的小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觉得“挥霍”这个词既新鲜又陌生。

  阿妈只能耐心地告诉他:“白彦老爷生活太浪费了,长年累月在外面吃喝玩乐,过着奢侈的生活。他把祖上留下来的万贯家产挥霍殆尽,为了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他还把府里的家奴都拿去抵了债……”说到这里,阿妈一下沉默了。

  尕鲁看出阿妈在担忧什么,就不再追问了。他乖巧地捡起木棍,帮阿妈收拢散落在地上的羊毛。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阿妈,他俩是不是要抓白彦老爷去抵债啊?”

  “不会的。白彦老爷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带他走,派不上用场不说,还得白养活他,那多不划算呀。”

  “唔,不抓他走就好。”尕鲁放心了。

  阿妈深深地叹着气说:“好啥呀……”

  阿妈心里明白,这次他们母子二人怕是在劫难逃了。她不敢往下想,抬起头督促儿子道:“咱们不管他们的事情,快收拾羊毛吧!”

  三

  慢慢地,天边涌起层层叠叠的云。那云越堆越多,颜色由白变灰,然后又变黑,渐渐地遮住了太阳的光芒。起风了,地上的羊毛轻轻地飘动了起来。

  阿妈嘴里喃喃说道:“要下雨了。”

  尕鲁抬起头,瞅了阿妈一眼。他发现阿妈的脸色凝重而又苦涩,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天空聚拢的黑云里,开始传来隆隆的雷声,远处不时划过一道闪电。风越刮越大,羊毛已经被刮散了,有些正高高地挂在蒿草茎上摆动着。

  母子二人抓紧时间收拾地上的羊毛,尽量把它滚成大团,往布袋里装。

  正房的门被拉开了,那两个来府上讨债的汉子走了出来。他俩的表情异常冷酷,眼睛里闪着凶光,像是做了亏本的买卖一样黑着脸。

  白彦老爷跟在他俩身后也走了出来。三个人站在屋檐下边,先抬头看看天气,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尕鲁母子。

  阿妈已经看见了他们三人,而且从他们的眼神里猜出了结果。她的手停滞在半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一声响雷从头顶滚了过去,阿妈的身子颤抖了一

  下。她心慌意乱地弯下腰拾起一团羊毛,往儿子双手撑着入口的布袋里摁。阿妈用的力气太大了,尕鲁没能招架得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个汉子冷笑说:“这头母牛挺有劲的嘛!”

  尕鲁听见那人侮辱阿妈,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说道:“你骂人?”

  阿妈赶忙搂过尕鲁,用手捂住他的嘴,她不想跟那两个汉子发生冲突。这种人不能惹,他们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如果现在闹起来,吃亏的最终还是他们母子二人。

  两个汉子走下台阶,其中那个持牛皮绳的汉子,直奔阿妈走过去。

  阿妈知道,这时候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都没有用。她感觉从头顶冷到脚跟,本能地朝后退了两步。

  一双粗壮有力的手,粗暴地用牛皮绳捆住了阿妈的双手。

  阿妈痛苦地望着尕鲁,小声地求道:“把我的儿子也一块带走吧!”

  那汉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们的老爷要留下他。”

  阿妈绝望地喊:“不,你们不能拆散我们母子!”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你就别喊叫了!”汉子很不高兴,一把将阿妈拖到马背后面,把牛皮绳的另一头拴在了马鞍上。

  尕鲁惊呆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能离开自己的阿妈!尕鲁“哇”地哭了起来,扑向了阿妈。

  另一个汉子见此情景,伸出手抓住尕鲁的衣领,像拎一只小羊羔一样将他拎到了半空。汉子嘴里嘟哝道:

  “小孩,不想离开你阿妈是吗?那就一块走!”边说边把尕鲁扔到了马背上。

  白彦老爷见到这般情景急眼了,他跑下台阶追到汉子跟前,委婉地说:“咱们不是说妥了吗,只用这孩子的妈妈抵债。”

  汉子转过脸,嘲讽道:“白彦老爷,你以为我们愿意白养活这个小孩吗?要不是看他哭得烦人,我们才懒得带上他呢。”

  面对这两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白彦老爷不得不腆着脸争论下去:“那就不麻烦两位了,我把他带回去就行了。”

  那个汉子把尕鲁从马上提下来,丢给了白彦老爷。

  然后骑着马,牵着尕鲁的阿妈向大门外走去。

  阿妈扭过头来,伤心地叫了一声:“尕鲁——我的孩子啊!”

  尕鲁听见了阿妈的叫声,浑身的热血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白彦老爷抱着他的手。

  白彦老爷疼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尕鲁趁机冲出大门,去追赶阿妈……

  四

  这时候雷声滚动,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整个草原立刻淹没在了茫茫的雨幕里。闪电接连不断地亮起,像是谁把天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此时此刻,即使天上下的是刀子,也无法阻挡尕鲁追赶阿妈的决心。他顶着风雨,拼命地向前跑着。尕鲁想,要是追不上阿妈,他宁愿饿死在草原上,或者让狼吃掉自己,也决不再回那个大宅院去。

  白彦老爷也豁出了命似的追赶着尕鲁,这是他剩下的唯一财产了。

  两匹马冒着暴风骤雨,艰难地行走在草原上,汉子们手里的皮鞭无情地抽打着它们的皮肉。

  阿妈跟在马后拼命地跑着,她必须配合马的步调。

  如果被马拉倒了,她就会被马拖死。她还不能死,因为看见儿子还在身后追赶着她。

  尕鲁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白彦老爷趁机伸出双手去抓他。突然头顶雷声炸响,一双锋利的蝙蝠爪子从他头顶滑过,白彦老爷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水洼里。

  那双蝙蝠爪子一把抓住尕鲁的衣服,麻利地将他提了起来。

  蝙蝠用双爪吊着尕鲁,从他阿妈的头顶上飞了过去。“阿妈——”尕鲁喊了一声。

  马匹嘎然止步,马背上的汉子们仰天惊呼。阿妈抬起头,望着被巨型蝙蝠带走的儿子,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忽然间,又飞来一只巨型蝙蝠,嘴里喷出一条火蛇。顷刻间,风停了,雨住了,雷声远去,闪电消失。

  那条火蛇缓缓地落进了阿妈的怀里。

  马背上的两个汉子见此情景惊呆了,他俩立刻想到是鬼狐在作怪,赶紧丢下尕鲁的阿妈,落荒而逃。

  阿妈低头一看,落在怀里的不是火蛇,而是一条红色长绸。当红绸掉进她怀里以后,手腕上捆绑的牛皮绳就消失了。她再抬起头来看时,那两只巨型蝙蝠也不见了。

  阿妈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上,现在她自由了,可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她像做了一场梦,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空中传来金鹰的啼叫声,那声音令她心旷神怡。

  这时,她的心变得无比空旷,既没有欲望,也没有痛苦。她感觉儿子还没有出生,正安安静静地睡在她的肚子里。

  突然,阿妈的身边飞来一只通体碧绿的小鸟。小鸟围着她飞来飞去,不住地唱着歌,阿妈情不自禁地跟着那只小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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