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射击手的故事

  去年秋天,我去塔吉克斯坦出差。

  我坐在食堂,等着吃午饭,突然进来一伙战士,全是年轻的军官。他们非常激动,大声地谈笑着。

  其中一个走向我,问了声好——我们好像是在列宁格勒(现在的圣彼得堡)认识的。他向同伴们介绍我和他是怎么成为伏罗希洛夫级射击手的。

  我们一起吃午饭,他们告诉我全队战士现在要一起去围猎一只雪豹,它在周围村庄咬死了好多牲口。战士们在那边挖好了战壕,因为有个军官病了,所以少一个射击手。他们邀请我跟他们一起,还说发给我马匹和枪支。我想了想,他们说的是当地的一种雪豹,很可怕的一种野兽,健壮的猫科动物。我无法拒绝,要知道这可是一大功绩,会让当地的居民免受野兽的侵扰。

  我们出发了,从城镇出发沿着草原差不多走了两公里之后便停了下来。他们给我发了荷枪实弹的步枪,并分配好战壕。我跳下战壕,他们则继续前行,然后在分配的战壕中各就各位。很快,大家就都藏好了,几个红军战士带领着我们的马匹往回飞奔而去。

  有人跟我说可能要等一个小时,准备的时间绰绰有余。战壕其实就是一个齐胸脯深的坑,头和肩部露在外面,射击非常方便。角落里还有一个洞,一条往下的窄窄的通道,钻进去后头也露不出来了。我想,毕竟有危险,还是应该钻进洞里去,以避免野兽的袭击。我越想越害怕,为什么要来掺和这事呢?原本可以坐在房间里休息,除了蚊子哪有什么野兽,也不用担惊受怕。

  说老实话,当时各种想法都钻进脑子里了:雪豹,会是什么样子呢?当然它不是狮子,可我还是忍不住感到恐惧,野兽可不像山羊,而是像野猪。野猪啊,那可是有巨大的獠牙,能把人的腿给劈成两半的。

  我仔细地看了一眼步枪,还好,还在。我又环顾四周,茫茫的大草原上生长着低矮的草丛,两百来步远的前方是中亚地带泛滥的森林——那种无法进入的灌木热带丛林。我的左右是相邻射击手从地面冒出来的脑袋,其实他们离我很远,如果野兽来袭,他们是来不及救援的。

  到后来时间过得好快,我一直看着手表。整整过了一个小时,我听到前方远处响起枪声。我知道,这是信号,号召围猎的队伍准备开始行动。之后又是完全的寂静,只有高空中盘旋的野鸟尖叫着划破宁静,此外就只听见我口袋里的手表“滴答滴答”的声音。步枪我早就准备好了。我目光锐利地看着远处的森林,总觉得野兽随时会从灌木中探出脑袋,看一看又缩回去……

  我想象了一百次雪豹是怎样从森林中冲出来的,它一定是全身灰白,周边是黑色的皮毛,个头跟猎狗差不多,尾巴拖在地面上,暴怒时会用长尾巴鞭打自己的侧身,像猫那样半蹲在腿上,然后奋力往前扑。等它突然向前冲时我就开枪,打中它的脑袋。不,最好是打中它的左侧身体,也就是向我的右面开枪,打中它的心脏。打头部可能会打不准。我专注地等待着,忘记了时间。

  后来我觉得站累了,看也看累了,听也听累了。可双眼还是不能离开森林,万一它突然窜出来怎么办?

  我从口袋中掏出手表,看了一眼,枪声响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我心里突然放松了,没有野兽,此刻森林外到处是围猎的红军战士,只有他们。我用双眼愉悦地往森林那边望去,对野兽也不害怕了。

  然而野兽正在匍匐前进,从森林到我的方向差不多已经爬了一半了。之前我居然没有发现它!简直不可想象!

  我等来的根本不是雪豹。橘红色的身体,黑色的斑纹,你能相信吗?这像是条热带的巨蛇,蟒蛇在地面蠕动!我承认当时我的心脏都缩紧了,简直害怕得想藏到地里去。

  它停了停,身子扭来扭去,腹部贴着地面,看不见脚,只看得见圆而宽的肩胛骨在背上悄悄地颤动,头部也看不清楚。之后它又直直地冲我爬过来,像蛇一样,飞快地爬着。

  我脑子突然清醒了,抓起步枪,感觉手中握着熟悉的物件,心中充满了战斗的力量。我把枪托顶在肩上,立马平静下来,用肘部支撑着地面,小心地侧出左面的身体。它的脑袋朝着我,脸颊旁边的肩部正好被我瞄准。食指的第二关节像惯常一样按住扳机。我似乎还没来得及停下动作,枪声就响起了。我从肩上放下枪托,拉了枪栓,准备再次射击。

  我等待着恐怖的怒吼,剧烈的腾跃,或是野兽立即侧身倒下,痉挛着抽搐哀号,抖动着沉重的爪子。一句话,随便发生点儿什么都行,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我看着它,简直不敢相信,这家伙似乎动了一下,还是那样匍匐爬着,一阵沉默之后,它飞快地径直朝我爬来。

  我可是伏罗希洛夫级射击手,差不多能算个狙击手。百米远的距离五发子弹差不多都能打中靶心。怎么会没打中它呢?没有一秒钟的思考时间,为了自己的性命,我精确瞄准它,准备飞快地再开一枪。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在我眼前的这个猛兽是老虎!

  老虎对我来说跟可怕的狮子是一样的,一大堆肌肉动来动去,能威力四射地自由跳动,瞬间,它那沉甸甸的躯体就能冲出去几十米远……

  第二次我瞄准了它的头部,显然,如果子弹又顺着它的颅骨滑过,那么老虎会扑向我,我可能还来得及向它开一两枪,它就会到我近旁了。

  我的手没有抖动,开出一枪后,我立马又给步枪上了膛。

  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野兽沉默着,飞快跑向我。此刻它离我不到七十五步,我甚至已经能看清它分开的胡须。这是怎么了,是幻境,还是视觉错乱?出现这样的状况只可能是子弹都打进云端了。

  当我第三次开枪时,老虎离我只有五十步之遥了。我看清了它闪烁的双眼,在我开枪之后眨动了一下。

  突然,我闪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难道我打出的是没上火药的空子弹?!可怕的境况提醒我:还有两发子弹,已经来不及装其他弹夹了。这最后的子弹不会也是毫无威力的炮仗吧。

  在老虎离我差不多只有三十五步远的时候,我开了第四枪。老虎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柔软的尾巴顺着长长的脊背在地面上拖着,它像猫一样,缩成一团,准备跳跃。

  我完全弄不清楚,我是怎么开出的第五枪——打出我最后的一发子弹的。在开枪那一瞬间,老虎火红巨大的身躯毫无生息,竟然轻盈地离开了地面,向我暴跳过来。我甩开步枪,奋力往回蹦,双腿往下滑进战壕底部的窄窄的洞穴中。

  那一刻我似乎掉进了野兽可怕的大嘴中,它散发着恶臭的呼吸向我扑面而来,猩红的舌头和白白的大獠牙就出现在我双眼的上方,它发疯般的怒吼震耳欲聋。

  我狂喊起来,像一头更凶猛的野兽,之后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床头站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房间里站满了年轻的军官。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紧张,眼睛里充满着焦急。

  “你感觉怎么样?”医生用平静的语调问我。

  我一下子恢复了所有的记忆,“老虎呢?”我问道。大伙儿争先恐后地喊:“老虎已经被打死了!”“是您打死的!”“从未见过的大猛兽啊!卓越完美的射击!”“五发子弹全部打中了它!”“两颗子弹打中它的左脸颊!”“两发在左肺中!”“一发子弹在左肩!”

  “如果稍微再低一点,”我认识的那个军官急切地站起来说,“就正好射入心脏。五发子弹全部穿过猛兽,一颗也没浪费。”

  当地人称的雪豹——我打死的大老虎的皮毛,我是过了两个月在列宁格勒才看见的。狩猎的同志们拿它做了地毯,一张完美的地毯,那么大,足以覆盖我房间的整个地板。

  但是当我第一次看见它时我还是吓得一哆嗦,脑海里非常清晰地浮现出这可怕的身体向我爬过来的情形,它对子弹是那么沉默,那么冷淡,真的就像这安静的地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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