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传

　　侃大山在凌城中学相当流行。

　　那天上午第三节课方老师说咱们讨论讨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大林对我说知道讨论的意思吗?讨论就是侃。

　　大林说你有没有发现，方老师讲语文课采用的是启发式教学法。我说我知道他每讲完一课都要组织大家讨论，让同学们积极发言各抒己见。大林说咱班主任方老师挺好，他主张中学上学会独立思考，最好不要重复别人的观点。大林说发言贵在自己独到的发现，要不你就别侃。

　　方老师又说了一番积极发言要抒己见的话后，大家就都“积极”侃起来了。你三言我五语无非是说孙悟空火眼金睛识妖魔，说猪八戒关键时刻不分敌我。当然就属大林侃得有水平，能联系实际上升到理论高度。大林说我们读完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就要向孙悟空学习，学习他对自己的师父唐僧先生无限忠诚，学习他对个人主义思想严重的猪八戒同志敢于斗争，还要学习他对阶级敌人妖魔鬼怪像寒冬一样残酷无情。

　　大林话没说完，满教室一阵哄堂大笑。当场就有评论家发表宏论，说大林您这不是学孙悟空是在学雷锋呢。

　　大伙儿笑，大林不笑，一派严肃正经的表情。正经得让你想到联合国会议讨论中东问题。

　　前面我讲的好像是玩笑话，其实不是，咱们学古文就是为了古为今用。大林说。

　　这时班里的同学就开始不约而同地瞅方老师的脸色。意思是您看这样讨论下去是不是马路上跑火车离辙了。方老师却不动声色地听着。大林就接着独立思考抒己见。

　　大林说其实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我一懂事起就知道，小人书电影电视都看过一百遍了。要说一句最最实在的心里话，大家可别笑话我。大林说到这时还用余光瞅了一眼方老师，然后他说老师让咱们谈读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感想，我的感想就是也想吃一口唐僧肉，吃一口就行，咱就长生不老了。其实我的这个想法很早以前就有，小时候就曾让奶奶给弄点唐僧肉，可奶奶说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大林接着说，我想长生不老的原因不是别的，是为了革命为了四化是要看看共产主义的红旗在全世界飘扬。

　　他的话把方老师也说笑了，方老师连连说今天讨论到此结束吧，以后再讲以后再讲。

　　大林就是这么一个绝对自己独立思考的人。语文课后他说其实关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讨论还可以进一步深入进行。他说他有一个题目叫“假如我是唐僧”。这可是一个非常新鲜的内容。大林说他要是唐僧的话，就要以一种大无畏的奉献，把自己的这一百多斤全都献给祖国献给四化。首先要让科学家都来吃一口自己的肉，那样中国的科学家就不会落后了。当然，大林说他还想到了毛主席。他说他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爱吃肥肉，是在一本报告文学中看到的。他要是唐僧的话，说什么也要去北京给老人家献上半斤八两。那样，毛主席就不用老躺在纪念堂里，而是红光满面万寿无疆率领我们奔向前方了。

　　我在班里是挺不爱吱声和发言的了，不过我还是被大林勇于献身的这一颗美好心灵所感动。我说大林你真行。大林说什么行不行，我要真是唐僧，没等出校门，就得让你们这帮家伙先给啃干净了，所以我大林不能当唐僧我还是当孙悟空吧。

　　待我们大家哈哈大笑笑完了之后，大林说，以上我说的这些都纯属瞎编扯淡。世界上是没有长生不老术的。接着他说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社会上流行一种健身防老祛病的绝招，他说不是吹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我们大家把眼睛瞪得溜圆，问他绝招是什么。大林就故弄玄虚，神秘兮兮地吐了两个字——气功。

　　后来的日子，我们就把孙悟空和唐僧全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没事时全部围着大林让他给我们侃侃气功。大林还是一派严肃正经的，就像联合国会议讨论中东问题。他说气功可不是像讨论唐僧时那样可以胡诌八扯。气功这东西学问大去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呀，你们不懂最好不要再问了。

　　人就是这么一种怪物，越说得神秘的事，大家就越想知道。大林就是有孙悟空的脱身法也逃不脱班里同学的纠缠。我说大林有不少同学反映你一早一晚都去大凌河边练气功，还有人看见你和一个白胡子老头学气功练得已经入境了，你就给大伙儿表演一下，露一手也让咱们哥儿们开开眼。大林有点怯不开面子了，就说那我就献丑了，各位多多包涵。

　　大林让一个同学把两手伸出来，十指伸直合掌并拢。大林说，你一定要心静，要万念俱灭，不要想任何事情，我会让你其中的一个手的中指变长。说着他就两眼微闭，伸出手来轻轻抓住那同学的一个手腕，掌心朝上，然后做发功状，又用自己的手轻轻向上抚摸，口中小声地像念咒语一样地说着长——长——。果然，那同学的双手再合拢时，那只被发功的中指真地长了出来。

　　大家都用极其惊讶和崇拜的目光瞅着大林，其敬佩程度有如见仙人下凡。大林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他说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气功和特异功能的研究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了吗?他说有个叫柯云路的作家写了本书叫《大气功师》，你们都读过了吗?气功是一门科学，练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特异功能。特异功能懂不懂?耳朵听字，遥感治病，意念取物全能实现。考试时不会答了一发功遥想答案，答案就会在眼前出现了。辽宁本溪有个叫张宝胜的人，这是真人真事，练气功掌握的特异功能有些本事就像孙悟空一般。

　　大体说到这里时，就有一些似乎对气功也有所了解的同学随声附和，说前些年黑龙江省大兴安岭森林着火时，就是有一伙气功大师在北京集合，朝着黑龙江的方向集体发功，后来就下雨灭火了。当然，这个观点刚一出笼，就遭到许多人的严厉批判。大林也说这个提法把气功说玄了。我说要是气功师真有如此神通，现在科威特的油井还在着火呢，咋不让气功师遥感一下把火灭了，那多有利于世界和平。

　　大伙对气功侃得很是热烈，比讨论三打白骨精兴趣更浓。大林说可惜的是咱们学校开设了这么多数理化外语课什么的，怎么就不能再设一门气功课呢，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对现在用的教材提了意见。有个叫李华的同学的观点也是学着大林一样标新立异独出新裁，他说他爸上学的时候就念《司马光砸缸》，他上学砸了一遍后，前些天去光明小学玩，看见那帮可爱的孩子还在那儿砸起来没完。教材应该改一改，咱们是不是给教育局写信，建议开设一门气功课。大家都说这个意见好，咱们说写就写吧。最后同学们一致推选由大林来担当执笔，其理由非常充足，大林对气功的理论与实践都非同一般，作文也写得不错，更主要的是他有独立思考发表新观点的水平和能力。可是大林不干，让他侃气功夸夸其谈不在话下，给教育局写信这个任务却死活不接。他说我爸出差了我妈这一个星期都是在医院上夜班，放学后我回家要买菜做饭可实在没有时间了。

　　气功热实际上在我们班里没有真正热起来。大林对我说，气功这东西咱们侃一侃还可以，但中学生还是不宜操练的，走火入魔就不好办了。有个同学满脸堆笑万分诚恳地请大林正经地告诉大家，有时间还是去学学中学生守则吧。我以前告诉你们说我会发功都是跟你们吹着玩的，千万别当真。说不当真，可班里还是有人当真。李华就是那天受了大林的启发，开始愤发图强刻苦认真地练起用耳朵听字的。他用钢笔铅笔圆珠笔写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条，一会儿左耳一会儿右耳地塞着，那纸条写了有半纸篓。后来我实验了一下，他其实连个“一”字也听不出来。我说亲爱的李华先生您快拉倒吧，这玩艺不是练的，怪你爹妈没给你生出那脑瓜。李华却像背诵马克思教导一样虔诚地说，大林告诉我心诚则灵，咱还是功夫没练到家。

　　我对大林说，哥儿们你侃的这套气功可把李华坑苦了。大林一笑说这怎么能怨我，我说的话多了。我还说过全国人民要是一人拿出一元钱支持一下咱们辽宁省朝阳市，咱们朝阳就能忽啦一下盖起一百个大工厂高级宾馆大饭店一下就走出初级阶段离共产主义不远了，怎么至今还没人捐款呢?

　　关于气功的事在我们班没几天就基本上自消自灭了。后来提起这事并让大林又露了一次脸是在那次期中考试。

　　考试对中学生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那天考外语本来难度不大，可是李华也不知是不会还是怕答错了，在考场上竟隔着两行座位和另一位同学对起了答案。恰巧这时校长李老太太从教室窗前经过，就把李华他们俩人以“考试作弊”的理由叫到了办公室。这件事本来很简单，校长批评两句下次注意也就完了，可是李华在交待作弊动机时，一本正经地竟说自己是在利用气功的遥感法来检验答案(事后大林对我说早就看出李华这小子学气功的理论基础就是他妈的实用主义)。李校长是个政治头脑非常敏感的老太太，遇事好刨根问底，她说李华你告诉我谁教你这气功遥感的你就可以走了。

　　李华这时的心灵就诚实起来了，大林的气功可不一般，让你的手指头说长就长说短就短，班里的张三李四王五刘六都曾亲眼看见。

　　据说李校长一下子就把眼睛瞪得溜圆，忙问方老师你当班主任的这样重要的情况掌不掌握。中学生练气功的人到底有多少必须要搞清楚向上级如实汇报，这不是小事决不可掉以轻心，还有那个大林是个怎么样的人?方老师真够意思，赶紧汇报说大林这个学生挺好，团结同学热爱集体，上课积极发言，善于独立思考，也曾经捡过钱包交到学校。李校长说方老师咱们看人不能光看表面，快把那个练气功的大林找到办公室来，我要亲自帮助批评教育他。

　　方老师到教室来喊大林时，全班同学不知怎么都“遥感”出是李华叛变把大林出卖了。大林临走出教室门的时候，我说大林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大林又是挺严肃地一笑就跟方老师走了。大林一走，我们在教室里都呆不住了，悄悄地尾随其后到办公室看李校长怎样处理气功事件。

　　那天办公室里的老师有六七个之多，因为李校长态度严肃，老师们都一本正经起来。李校长说你就是大林嘛，你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怎么练起气功来了。大林说我好好学习了，练气功是业余爱好。李校长说你还有理了不成，你会什么功别是骗人的吧?大林说我练功为了健身也是为了给别人治点小病。李校长听完了大林的话哈哈一笑又“哟哟哟”地吐了一串鼻音，说你要真有本事就劳您大驾看看我有什么病。这时方老师上前来说大林你快和校长赔礼道歉认个错吧，然后又转身和校长说您快息怒，我也有责任也有责任。大林却丝毫没有表示让步，而是很认真地对李校长说，既然您有这个意思那我就给您看看吧，不过您一定要心静，坐好不要动，不要想任何事情，要把您日理万机的学校工作都暂停10分钟。说着大林就眯缝起双眼，右手轻轻在离李校长一尺远的胸前上下摆动。过了一会儿，大林认真地说，校长我说了您别生气您是心律不齐呀，好像是心脏右心房的二尖瓣有点小毛病。大林的话刚说完，校长李老太太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瞪得溜圆，像西游记里看见了观音菩萨显灵一样盯着大林。她哎呀哎呀用了好几个感叹词然后说大林你怎么说得一点也不差呀，和医院里B超的透视结果一样啊，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李校长对大林满脸微笑，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在一瞬间都对大林刮目相看了。

　　大林你快给我看看，我胃疼好几天了。

　　大林，老师求你放学到我家看看我妈的肺炎好吗?你别急，我用车接你。

　　大林大林，一声声呼唤是那样亲切动人充满柔情。大林却很严肃他说了声我现在累了需要休息。于是李校长马上安排方老师快送大林回去休息，有什么要求要立刻直接向校长报告，任何人不准随便打扰。

　　大林走到教室时，我问大林你什么时候学会气功看病这一套，一下就把李校长给镇住了。大林瞅了瞅四下没人，就悄悄对我咬着耳朵说，你不知道我妈妈在医院就是做B超的，李校长的病是我妈妈查出来的，回家随便说时让我记住了。

　　我听了后刚想笑，大林就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后腰。他说哥儿们你要千万记住，气功的奥妙就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点着头连连说不可言传、不可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