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帽子

  我们上中学啦!

  9月,我们这群山雀子顶着艳艳的阳光,叽叽喳喳走进了陌生的校门。嗬,一切都是新的:新地方,新教室,新同学,新老师,连厕所也新刷了墙。我们的心颤颤的,我们的眼睛很累,我们想喊老师又胆怯。我们感到我们的新学校很新奇,很神秘,很可爱!哦,新学校万岁!

  然而乡下中学毕竟小,开学没几天,整个学校的每个角落都让我们玩遍了。玩遍了就不新鲜了,就没有兴趣了,就觉得上中学也跟上小学一样索然无味了。我们的情绪开始低落,我们上课有些昏昏欲睡了。幸好忽然有一天,下了语文课,班主任米老师抱着教案夹消失在教室门口时,六指神秘兮兮地盯着我问:

  “你说米老师干嘛总戴一顶黄帽子?”

  我像一口气喝了一打太阳神外加一听健力宝,顿时兴奋不已。是呀,从开学第一次见到米老师,他就戴着那顶半成新旧的黄军帽。听高年级的哥们姐们介绍,咱们米老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戴着他那宝贵的帽子,晚上睡觉也不脱。这么大热的天,他就不怕生痱子长蛆?佩服!瞧那帽沿儿,已经油黑油黑的,黑得发光放亮了;再瞧那帽皮儿,皱皱巴巴活像一朵干菌子一块抹桌布,他也舍不得脱下洗一洗?

  “里面一定藏有什么秘密。”我很肯定地说。

  六指眨巴眨眼,问:“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呢?我一时也想不透说不清,不过随口说说而已。我忽然想起六指那种不眼输的犟牛劲,便不失时机恰到好处地将他一军。

  “老六,你说你神得很,你能让米老师脱下帽子看看吗?”

  “赌点什么吗?”六指仍然眨巴眨巴眼,问。他的眼睛平均两秒钟眨一次,我们称他作眨眼土地。

  “赌点什么?”我也问。

  “赌你的牛角。”

  这精猴子!他早就在心里把我的牛角据为已有了。我的牛角是祖传,是我爷爷的爷爷吹下来的。那时候,我们家就是靠哪家死了人做道场时给人家吹牛角混口饭吃。那是一只黄牛角,弯弯的,黑红色,里边掏空,吹起来呜呜呜,响彻山川河谷。六指想我的牛角想进了命肝。

  “要得,牛角就牛角。”嘴里这么硬,我心里却一阵一阵发疼。

  再过几天,学校就要举行篮球赛。为了夺得冠军,米老师和我们一道厉兵秣马,积极备战,每天在球场上颠儿颠儿的。

  六指是队长兼教练。六指左手的拇指上,真的斜斜地生着一只小指,像一瓣错过了节气的子姜儿。大人们常说,指头多的人名堂也多,吐把口水一个主意。确实,六指就有“智多星”美称。瞧瞧,就来了:“我说米老师,这么训练可不行。”

  “嘿嘿,咋不行?”汗水从米老师额头上鼻尖上脸颊上纷纷往下流,他边揩汗边嘿嘿地笑,没有一点架子。不过,在文娱体育上,他真能做我们的学生。更不用说六指。

  “不能这么吃大锅饭,应该两个两个练,一对一,交叉传球,提高攻防技术和个人突破能力。”嗐,一套一套的,专业教练似的。米老师本是一介书生,他亲自打球主要是起模范带头作用,就像领导人握着铁锨拍录相。

  “好,好,大家听唐志辉的。”六指的大名叫唐志辉。“米老师,咱俩对练。”六指咬住米老师不放。

  六指和米老师边跑动边传球,从这边端线噼噼叭叭跑过去,又从那边端线噼噼叭叭跑过来,六指总跑在米老师前3米远。正是晒秋剥皮的日子,天上万里无云,瓦蓝瓦蓝的天空仅存一颗又晃眼又火毒的太阳,跑了两个来回,米老师大汗淋淋,张着口出粗气,像离水的鱼一般。他赶紧脱下长衣长裤。又跑两个来回,米老师热汗滚滚,水里捞上来似的。他卡着腰弓着背,哭丧着脸,痛苦万状。六指猴急猴急地就上来:“歇一歇吧米老师。”献媚极了。

  “不,不……歇。”米老师说着瞥一眼我们。他以为我们在看他的榜样,其实我们是在看他的戏。看看吧,白球鞋,白短裤,白背心,标准的运动夏装,头上却严严实实罩一顶黄帽子,不是疯子是什么?

  “哎呀呀,太热了。米老师脱下帽子凉凉。”六指伸手就要助人为乐。

  不料,米老师脸一阴一沉,双手捧住头连连退到篮球架下,抱起衣服逃也似地走了。

  我们呼地围住六指,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六指当然不死心,不然,还多生根指头干嘛?

  放学后,六指把米老鼠半拖半诱拽到操场边的树荫里。米老鼠是米老师的儿子,4岁,很调皮很贪嘴很逗人爱。如果有人说:“米老鼠打个滚,我给你吃糖。”他真的就势躺到地上打滚,像水牛在泥潭里洗澡。

  “米老鼠弟弟,知道我是谁吗?”六指很江湖义气地捏一捏米老鼠瘦瘦的肩,关切地问。

  米老鼠眯他一眼,摇摇头。他的眼睛又圆又小,和真老鼠眼睛差不离。

  “我是唐老鸭呀——喂,你爱吃巧克力吗?”

  米老鼠狠劲抽抽鼻子,奋力点头。六指掏出一把酒心巧克力,在米老鼠眼前亮亮:“你得先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米老鼠口水咽得咕咕响。

  六指把米老鼠揽入怀里,悄悄地说:“把你爸爸的帽子脱下来——”

  “呸!”米老鼠正气凛然地大啐一口,挣脱身子大踏步走

  “呸!不靠别人靠自己。”六指剥吃一颗巧克力,又剥吃一颗巧克力。

  中学和小学就是不一样,瞧,周末又开联欢会了。同学们兴趣很浓,大家七手八脚轰轰隆隆把桌子凳子搬到四周墙根,将教室围成一个池子。天花板上扯满了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蜡光纸皱纹纸撕的彩条,正中吊一个硕大的来回悠悠旋转的彩球。讲台上录音机正歇斯底里地吼唱“风尘呀滚滚……何不潇洒走一回……”六指一忽儿调遣人,一忽儿安排节目,那忙乎劲不亚于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总导演。

  节目一个接一个表演。气氛一步比一步进入高潮。终于到了最后一个集体表演——传黑板擦。黑板擦沿四周课桌作环球旅行,录音机那无头无尾无主题的曲子何时候嘎然而止,黑板擦落在谁手里,谁就得出一个节目。

  录音机是魔鬼,六指是魔鬼的老爹。

  开始了。六指捺下按钮,录音机没头没脑叫起来,大家像抓烧红的烙铁,黑板擦疾速下传。突然,录音机哑巴了!

  灰白灰白的黑板擦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恰好停在米老师手里。“哇——哈——”教室里沸腾了!同学们笑得一浪一浪的。六指只在心里笑。

  “米老师跳个舞,米老师跳个舞!”

  “很遗憾,我……实在不会。”

  米老师忸忸怩怩站起身,很为难,很尴尬。

  “那就唱个歌,唱个歌也行。”

  “我这破嗓子,说话像打锣……”

  正中下怀!六指微微笑笑,走近米老师:“米老师,我以主持人的身份,请你脱帽向大家敬个礼。”

  我们大家齐目盯着米老师盯着米老师头上的黄帽子。哦哦,黄帽子,里面的秘密该公开了吧,大庭广众之下,为人师表者,米老师总不能学小狗叫吧,那么……那么……

  就像一个要求回答提问站起来又吐不出一个字的学生,米老师完全作出一脸哭相。原来老师也有这种时候,为难时也会束手无策。

  我们等着。静静地等着。真是上天保佑,正当我们眼巴巴等得米老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学校工友呼呼地走进来把米老师火火地拖走了,二话都没说一句。

  联欢会结束后,我们才知道,原来米老鼠被拖拉机撞了。猛地,我们的心沉沉的,我们的脑袋蔫蔫的。联欢会带来的欢乐顿消一半。

  第二天是星期天。第三天到校时,一个不能让人接受的事实把我们惊得目瞪口呆:米老鼠死了!那个活蹦乱跳的米老鼠永远也不会吃我们的糖果了。六指呆呆地愣在座位上,不动,不说,不哭,像一尊木雕,像一只吃得拍饱拍饱的胀傻了的鸭。

  早读钟响了。我们有心没相地拿出语文课本,却一句也读不进去。脑子里总是出现米老鼠生动活泼的身影。第一节是语文课,米老师会来给我们上课吗?

  忽然,教室门口出现了那顶黄帽子。我们顿时振作起来。

  米老师手持教案进来,和往日一样精神抖擞衣帽整齐,根本看不出他内心深处的悲苦。他健步走上讲台,放下教案夹,两眼平视着我们。

  “起立——”班长一声口令,全班48个同学“唰”地一声,齐崭崭地站起来。动作从来没有这么整齐过。

  米老师习惯地扫视一遍教室,点点头:“坐下。”他居然还带着微笑,我们心里想哭都找不到由头。全班同学没有一个坐下,直直地立在位置上,像木桩。

  “请——坐下!”米老师提高声音重说一遍。我发现他的喉结上下蠕动,声音走了样。可还是没有谁动一下。

  米老师的脸开始抽搐,嘴角一扁一扁:“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听得出微风吹落粉笔灰的声音。我很担心,这种僵局如何收场呢?

  忽地,米老师一把拉下黄帽子,朝我们深深地深深地一鞠躬。天哪——原来米老师一边脑壳上没长出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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