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白杨树

  那棵白杨树呢?那棵秀颀挺拔,银白色树干满是眼睛的白杨树呢?孙老师,你总该告诉我吧——告诉你的学生、那棵美丽的白杨树现在在哪里……

  (一)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作家,我读过他写的散文《白杨树》

  到了初三,教我们语文的就是孙老师了。

  孙老师是全校有名的语文老师。他师专毕业10年,7年教初三毕业班。每年升学考试的成绩都在全县各乡镇中学的前头。所以,他每年教初三毕业班。

  孙老师三十四五岁,上等个儿,黑脸膛,大眼睛,穿一身黑色西服,庄重中透出几分潇洒。以前我们也熟悉他,可现在他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课,我们就更加敬重他。他讲课不急不躁,干脆利落,同学们都非常爱听。

  我喜欢语文,特别是作文。因此,我更爱上语文课,希望得到孙老师的表扬。可他不表扬我——他不爱表扬学生。当然,也不爱批评学生——一次也没批评过。可同学们都听他的话,尽管他不是我们的班主任。

  课程进行两个月,讲到《孔乙己》。

  同学们都知道孙老师写小说,还是作家,就说:“孙老师,您给我们讲讲您的写作吧。”

  听同学们一说,孙老师愣了一下,把目光投到窗外,似越过好多东西看出很远。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撤回:“写作?我不写作。”

  然后马上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孔乙己”几个字,开始讲课。

  大多数同学并不十分了解孙老师。我了解他。他几年前就加入了省作协,是省级作家。

  我最早读到他的作品,是他发表在上海一家刊物的散文《白杨树》。

  读过那篇作品,我一直忘不掉。心里总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世界是那么美好呀!也就是那时,我对写作产生了兴趣。

  孙老师一教我,我就写了一篇散文,我拿给孙老师看,希望得到他的指点。

  孙老师却说:“你这篇散文以后再看吧,你先收起来。”

  孙老师教了我们三个月。

  一天,讲完课,孙老师来到我的桌前,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说话。我抬起头来,正碰上他看着我的目光。那目光很复杂,究竟包含着什么内容,我说不清。这样他又看了好一会儿,说话了:

  “春河,你是个有志向的少年,你行——这话在我心里放了好久,可我一直没说。现在我告诉你:春河,你行!”

  听了孙老师的表扬,我很激动。可没有想到,这是孙老师第一次表扬我,也是最后一次。(二)我们的孙老师把白杨树写得很美,他写道:白杨树秀颀挺拔。

  银白色的树干满是眼睛

  表扬过我的第二天,我们听到一个令我们震惊的消息:孙老师辞职了!

  接着又是一个叫我们震惊的消息:

  孙老师上街烤地瓜了!

  我不相信,那样的好老师,而且是作家,怎能上街卖烤地瓜呢?

  可就在当天,这个消息得到了证实——几个同学说,他们亲眼看见孙老师在商店门口烤地瓜。

  一时间,午休时不少同学都去买烤地瓜当午饭。都说孙老师烤的地瓜好吃。

  我想,这也许是同学们考虑孙老师的生意。

  我恨同学们又很感谢同学们。

  过了一星期,学校叫马老师来给我们上语文课。

  马老师有五十上下岁的光景。矮个儿,白胖,有点儿谢顶。他从教20多年,也算上老资格了。

  二年级时马老师教我们,现在又来教。

  我们对语文的兴趣没了。课堂很沉闷。只听马老师一人讲,声调平直,没有半点儿活气。

  见我们对语文课依然冷漠,马老师就发脾气,甚至骂我们,说不好好学,将来升学语文成绩低可别怪他。

  他越发脾气,同学们越不买他的账。有一次,在他上课之前,不知哪个同学在黑板上写道:“尊敬的马老师:可怜可怜我们,你去替孙老师卖几天烤地瓜吧。”

  马老师见了,气得嘴角哆嗦半天,然后把一盒粉笔摔到地上,转身走出教室。

  马老师这样,我们更加想念孙老师。

  我更想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就决定去看他。(三)《白杨树》中写道:白杨树后面是蓝天白云,前面是黑黝黝的甸子。说不上是白云扯着它还是甸子推着它,白杨树站在远远的地平线上

  孙老师家住中学家属房,那是五六十年代建的,土房,矮趴趴的,怕是一场大雨就能泡坍。现在已卖给个人。孙老师买了三间。从院往屋里一进,人就矮了一截——院比屋高出半尺。

  孙老师的爱人在小学工作,她还没下班。孙老师7岁的小男孩在院子里,一手拿一个烤地瓜,吃得很甜。

  孙老师在家。他正忙着收拾地瓜。今天带了50斤地瓜,过晌午就卖没了——吃烤地爪的人很多。

  见我来了,孙老师忙搬过一个凳子让我坐下,又给我倒了一杯水。

  这是我第一次来孙老师家。屋里没什么摆设。倒显得很干净。窗子很小,顶多有两个簸箕那么大。太阳又偏西了,屋里黑乎乎的。

  孙老师问过我情况又问其他一些同学的情况,我一一回答之后就没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孙老师,同学们都想你。”

  “谢谢同学们。”孙老师说着,又开始收拾地瓜。

  孙老师收拾地瓜很专心,地瓜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个圆润鲜艳。

  屋里很静,只有孙老师摩擦地瓜的声音。

  “孙老师……”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嗯。”孙老师应。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孙老师,我走了。”

  “不再坐一会了?”孙老师说。

  “不了。”我说。

  孙老师就没再留我。

  走出孙老师的屋,我似乎高了许多。

  (四)白杨树是那么美丽,令我向往

  经过孙老师教一阵,我们更觉得马老师的课没劲儿。因此,同学们都不愿学语文,有的同学竟开始逃课。

  学校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听说校长已几次去请孙老师,让他来上课。

  现在孙老师已不烤地瓜了。他又另辟蹊径——雇台四轮车做买卖。早晨空车出去,晚上空车回来,谁也说不上他做的是什么买卖。

  街上的生意人都喜欢孙老师。他做生意没抢别人的饭碗,现在小镇上有几份随他烤地瓜了,孙老师又干别的去了。

  可以说,孙老师是小镇商界的开拓者!

  我们依然盼望着孙老师能来上课!

  孙老师终于来了!

  孙老师又来给我们上课,只是课时不定,他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上语文课,上完孙老师就走。

  上课时,孙老师还是那身黑色的西服,依然那样庄重和潇洒。全不像个街上烤地瓜的人。

  就这样,孙老师把五六册语文讲完了。讲完了语文,孙老师也就不再来学校了。

  学校要给孙老师钱——每节课两元。

  孙老师一笑,没要。

  其实,孙老师每天能挣四五十元。早晨空车出去,到50里外的泡子镇买车葵花饼(猪饲料),回来的路上往村里走一走就卖了。到家又是空车。谁知道孙老师的兜里已有多少钱了呢?只是风餐露宿,顶风冒雪,吃了许多人不能吃的辛苦。

  上完语文课,我再没见到孙老师。

  那年,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我的语文成绩很高,我们全班的语文成绩都很高。(五)我到苦艾甸上寻找。举目四望没有见到白杨树。孙老师,你为什么写白杨树,而且把它写得那么美丽。

  高中教我语文的老师很喜欢我。他知道我是孙老师的学生。在写作上,高中语文老师对我寄予很大希望。

  我把孙老师的情况跟高中的语文老师说了,他沉默半晌,没说出啥来,然后转身就走了。

  以后高中语文老师依然对我好,可再不提及我作文章的事。我也不再想写作的事,只是课堂上的作文不得不作。

  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要到苦艾甸上走走,寻找孙老师写的那棵白杨树。但我始终没有找到。

  后来我信了——我找不到那棵白杨树了。

  我拿出中学时写的那篇散文——那是我第一篇散文,我要给孙老师看的散文——撕了。撕过之后,我哭了。

  这时我才知道,我是那么喜欢我那篇散文,我现在竟把它撕毁了!

  我考入市重点高中后,孙老师也离开了小镇。他也到市里来了。听说他办了什么公司,我不想细问。

  我也再没听到孙老师的消息。

  一天,正在上课,我被叫出教室,说有人找我。操场旁那排梧桐树下停着一辆轿车。车旁站着一个人。“春河!”那人喊道。

  我看着那人,没有认出是谁。

  “春河,不认识我了?”那人说着,离开轿车,往前走了两步。

  “孙老师?”我看着那人。

  “不认识我了?”那人说。

  “春河,你上重点高中我知道。我想看你一直没有得空。”我看着那人。

  “春河,你……你学习好吧?”他问。

  “还行。”我说。

  我一直看着孙老师。他问啥我答啥,脑袋里一片空白。

  孙老师也感到了什么,他不再问我,他说:“去我家吧,一会儿就到。”

  我说:“以后吧。”

  孙老师拿出一张名片给我:“以后有事找我。”

  说完,孙老师走回轿车。他从车窗伸出手来朝我挥了挥手,轿车就开走了。

  这时已下课,聚来了不少同学。

  “那人是你什么亲戚?”有同学问。

  “是我老师。”我说。

  “那个人好阔呀!”一个同学说,“坐那么好的车。”

  “嗯。”我说,“那车总有三四万吧?”

  “什么?”那位同学说,“那是桑塔那!至少也值15万!”

  车开走了,已没有踪影。

  我拿着名片,不想看。

  坐桑塔那轿车的那人是我的老师么?是我的孙老师么?那么,那棵白杨树呢?那棵秀颀挺拔,银白色树干满是眼睛的白杨树呢?孙老师,你会告诉我吧——告诉你的学生,那棵美丽的白杨树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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