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歌载舞

  有一天,我从幼稚园回来,看见父亲在劈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木板一面棱糊着一层厚厚的白纸,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名字被一把血红的大叉沉沉地压着。木板的上端用一根很细的铁丝弯了个套。我知道这是父亲挨斗时挂的牌子。

  父亲抡着斧头狠劲地劈,斧头重重地钝在地上——木板又干又脆,根本禁不住这么大的力。父亲后颈有一道道血红的印迹,有的已经变紫。父亲发现背后有人,回头见是我,就欢欣地说:“要下放了,去乡下。”

  我赶紧点点头,其实我不懂,我为父亲的欢欣而欢欣。

  三天后我们启程了。

  那年我6岁,6岁那年我随父母从湘西吉首下放到凤凰岭一个叫大马的地方,这是一个位置十分偏远的苗寨。

  像童话里写的那样“翻了九十九座山,过了九十九道河”后,我们来到一道山梁上。我看见下面的山坳里零乱地散布着些牛屎堆一般的茅草房。是黄昏的时候,屋顶上洇出一层灰黑色的炊烟,有狗吠和牛叫声隐隐传来,还有一股烧黄茅草的辛辣的味儿掺杂在风中。

  我将茫然的目光转向母亲,母亲微微地舒了口气说:“到了。”声音里竟涌动着一份到家的亲切。

  走进寨子,我首先惊讶的是他们的装束,尤其是女人的。女人的上衣斜襟、舒袖、圆领、裤子十分宽大,有点像这两年风靡全国的裙裤,袖口、领口、裤脚都沿了花边,这些别致精巧、色彩艳丽的花边很大程度地弥补了衣料本身的粗糙和沉黯。我热切地望着她们的衣着,无端地被一种拙朴的美丽吸引了。直到现在我仍对具有民族风味的服饰十分着迷,并相信自有一份素淡的气质去迎合它。

  家家户户都倾巢而出站在各自的门前看我们,不时互相议论几句,一个叽哩咕噜,另一个呜哩哇啦,虽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从友善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没有恶意。以后的日子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苗民们对我们很友好,没有丝毫的歧视与排斥。后来我父母回忆那段生活说,那时生活上虽很苦,但精神上完全得到了解脱。

  拐了个弯就看见了她。记得大家叫她金妹。

  金妹在不远处的一个晒谷坪上跳舞。我最初和最后一次看见金妹她都在跳舞,长大以后每每想到这就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分在里面。

  我们一家被金妹吸引,不由地停了下来。

  那舞蹈动作其实是非常简明的,真的,一点也不比在幼稚园时跳《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动作复杂,不过是摆摆手、抬抬腿、扭扭腰,但金妹用她那婀娜的身段,轻声哼着的一支富于节奏、旋律优美的曲子,将这些简单的动作处理得十分流畅和谐。她没有包头帕,一根黑亮的辫子在胸前和背后欢快地扭摆着,跳跃着。看见我们,她且跳且走来到我的跟前,然后围着我母亲跳,脸上的熟捻与真挚好像是在欢迎一位久别的故友。

  我母亲那时是什么样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她生下小妹刚满月不久,想必是十分丰腴的。而且我母亲的五官长得极周正,有着那种非常端丽的风韵。我母亲生了三个女儿,竟没有一个像她的,真是一桩憾事。那么,当时金妹围着我母亲跳舞一定是被她的丰腴与端丽所吸引。

  后来别人告诉我们金妹是疯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以前我去幼稚园的路上常常看见一个疯子在垃圾箱里翻东西吃,浑身脏兮兮油腻腻的,而金妹却是这般优雅。金妹疯的时候就出来跳舞,不疯的时候就坐在家里绣花,我时常看见她在外面跳舞。金妹几乎不和人说话,她对母亲那么友善也只是围着她跳舞。也没有一个人像我们一样热衷于金妹的舞蹈,不论大人或是孩子从她身边经过时只是淡漠地一瞥,不知是不是熟视无睹的缘故。

  我当时不懂金妹怎么会疯,现在回忆起来大约是因为爱情,只能是这样,否则她的舞不会有那种令人沉醉的韵味。

  不久就到了收割的日子。每天天刚蒙蒙亮,上工的钟声就响了,不论有多困我都要被拽起来,胡乱吃点昨晚的剩饭,然后随父母一起上工。父亲扛着农具走在前面,后面是背着小妹、臂弯里挎着一只饭篮的母亲,我背着一只军用水壶和一个装着小妹尿布的小布包落在最后。那时大妹已被送到城里的一个婆婆家寄养,把我留下来是因为我可以帮着照看小妹。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眼皮直打架,便十分羡慕趴在母亲肩头呼呼大睡的小妹。到了目的地,天才大亮,我也才完全清醒过来。

  母亲在田头摊了块塑料布,将小妹解下来让我照看,拿着镰刀下地去了。

  跟大人们下地的孩子很多。大点的孩子要做事,在附近割牛草、打干柴什么的,小点的满地里疯玩,采山果、堵蛇洞、逮野鸡……有更小的腰里扎一根布带子被拴在荫地里的一棵小树旁。没人跟我玩,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我守着小妹,给她换尿布,喂糖水、哄她睡觉。

  这天小妹睡着了,我也倦倦的,一阵凉爽的风吹过来,拂过稻穗的馨香和一缕隐隐绰绰熟悉的旋律。我扭头一看,见金妹在一块割完了稻子的田里跳舞。金妹真会找地方,这无疑是一座可以任她舒展的大舞台。

  当时太阳正一点一点地朝山背后坠去,这时的太阳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光艳得如炉膛里的炭火。金妹背对着夕阳舞蹈着,夕阳将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姿态都勾勒得十分别致,如果将她任何一个瞬时的舞姿凝固下来都是一幅绝妙的剪纸。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夕阳的渲染,金妹跳得格外投入,我有一种被摄入、被融化的感觉。

  田野里寂寂的,快收工了,人们不再说笑,想抓紧时间割完最后一垅,孩子们多半先回去了。没人注意金妹,观众只有我和夕阳。我和夕阳遥遥相对,金妹在我们中间。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幅多么完美的图景!夕阳,金妹,还有我——我觉得我是必不可少的。想想看,夕阳如火如荼,在收割了的田野里铺了一幅巨大的红地毯,一个女子在上面忘情地舞蹈着,一个6岁的女孩守着熟睡的妹妹盘腿坐在不远处看得如痴如醉。这样一幅画面才和谐才完美。

  收割后几个艳阳天一过,冬天就到了。山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冷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冬天地里没活,我整天缩在火塘边,可还觉得冷。房子太破了,队里没房子就将囤粮的仓库隔了一半给我们,壁板上的缝有的有一指多宽。母亲用报纸糊了,可一会儿就被风吹破了,凛冽的风如冰条一般穿过壁缝直往我脖子里钻,我尽量团紧身子,久了肩胛骨都酸痛酸痛的。母亲又找来一些碎布将壁缝一条条塞好,忙乎了一阵才觉得暖和些。

  父亲跟人学打家具去了。我们来时一样家具也没带,家徒四壁。母亲去井边给小妹洗尿布,她将门反扣着,叮嘱我好好看着小妹。小妹站在火塘边的站桶里,脸蛋红朴朴的,小手一刻不停地舞动着,很满意很快活的样子。她不冷,站桶的下边还放了只炭盆。火塘旁边搭了根短短的竹竿,上面晾着小妹的尿布,这些东西让火烤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尿臊味。我往火塘里添了两根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困的想睡觉。

  后来我真的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小妹尖厉的哭声惊醒了,睁眼一看,惊呆了,晾在火塘边的尿布燃起来了,火苗直往上窜,几乎舔着了我的头发。我跳起来奋勇地拽了尿布随手一扔,这下坏了,燃着的尿布刚好扔在墙角。四面的墙壁都是木板的,且年长月久早已让岁月淘干了水分,火苗一粘着,便如同淋了汽油一般呼地燃了起来。我一看吓坏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哇啦了几声,突然猛醒起来,从地上一跃而起朝门口冲去,可拉不开门;才想起被母亲反扣上了,一时傻了眼,呆了几秒,又哇地一声哭开了——这回真的只剩下哭的份儿了。

  这事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如果不是金妹,我们姐妹俩被烧死不说,全寨第二年开春的口粮稻种统统都付之一炬,这样的灾难谁抵挡得了呢?

  而这样的灾难是极可能发生的。寨子里的房子分布得很疏乱,而且这个时候你若在寨子里走一道是很难遇上一个人的,人人都偎在火塘边,家家户户闭门关窗。只有金妹是无畏的,她的舞蹈是没有季节之分的。我看过金妹在凛冽的寒风中翩然起舞——从窗缝里看的,那舞姿一如往常的欢快、流畅。而且这个时候的金妹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寒风将她的两颊和唇吹得红艳艳的,如上了妆一般。

  自然金妹是在某个地方跳舞时看见烟火赶来相救的。

  金妹冲进来时四壁已着火了,小妹无声无息软软地伏在站桶上,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被热气熏得昏了过去。我依旧嚎陶大哭、见了金妹不顾一切地朝她扑去。她把我拖出门外,又倒回去把小妹抱了出来。当金妹转身再一次冲向火墙时,我发现她辫梢着了火,火苗顺着她的辫子一个劲儿地往上爬。我想叫住她,但张不开嘴,或许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我依旧处于一种极度惊骇的状态中。金妹把我拖出来后,我就不再哭叫,只是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时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立即吆喝起来。人越来越多,而火势也发展得异常迅猛,火苗已窜上屋顶,并在强劲的寒风中朝仓库那边蔓延过去。

  人们已经放弃了救房子,几乎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有的挑,有的扛,有的抬,抢救他们来年生存的依托,这无疑是明智的。可是金妹呢?

  有人发现了什么,猛烈地摇晃着我的肩,大声嚷道:“还有没有人在里面?”我拼命地点头。“是哪个?你妈妈?”我又拼命地摇头:“是……是金,金妹。”我浑身哆嗦,终于说了出来。

  隐隐地看见火光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不停地扭摆着,舞动着,像是在扑火,又好像在竭力挣扎着冲出火海。可在我看来,那依旧是一种舞蹈,尽管浓稠的火焰将她的舞姿涂抹得朦朦胧胧的,但她确实是在跳舞,在火中跳,用生命跳,我甚至听到了伴随着她舞蹈的那支旋律优美的曲子。

  不知你有没有读过我的《远景》(不好意思,我这样说好像那是个家喻户晓的名篇),那里面我写了一个少女的死,写时我的脑海里不断迭印出金妹在夕阳下,在寒风里,在火海中的各式各样的舞姿。我几乎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中就将死写成了一场优美的舞蹈,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接受这份有悖于人情的美丽。

  我从小就爱胡思乱想,常常会有一些古怪离奇的念头如池塘里的气泡从我脑海中无端地冒出来,然后越来越大,如氢气球一般飘忽起来。我把自己悬上去,便有了一种悠然、超凌之感。当时望着火中的金妹,我真的不觉恐怖,我真的把它看成了一场舞蹈,并如痴如醉地沉湎于那样一种童话的氛围中。

  可是周围的人呢?他们已经停止了抢救粮食,不知是已救完了还是再无可救。他们齐齐地站着,看着,看什么呢?看金妹跳舞吗?他们是从来不看金妹跳舞的呀!

  在我明白了这场舞蹈的真正意义后,我无数次万般不解地问妈妈,他们为什么不救金妹?母亲无言,表情痛惜而又茫然。

  成年后,每每提到金妹,母亲总免不了唏嘘感喟一番。说到金妹的死,母亲说,当时人们是歧视金妹的,认为她是鬼魂附身。不救她,固然有他们的迷信愚昧的一面,但并不存在什么恶毒的想法。苗人对死是非常豁达的,一个人的死是他今生的结束,来世的开始,苗人的丧礼比婚礼更具有喜庆的色彩……

  我母亲这番话让我感动。

  曾有一个瞎眼的算命老头蓄香肠一样上上下下捏弄着我的5根手指断言我能活到76岁。但我对能活多久并无兴趣,我需要有人告诉我该怎样活,我常常十分无奈地想,我该怎样活。像金妹那样生时亦舞,死时也舞,芸芸众生中能有几个?都说生活是座大舞台,如果一个人真能舞蹈着死,以这样极超俗极浪漫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那该是怎样一种美妙绝伦的人生啊!

  不久,我父母被调到公社工作组,我们离开了大马。

  走时是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寨子像被包裹在一只巨大的蚕茧里。我们走出“蚕茧”爬上一道高高的山梁时,太阳出来了,朝霞满天,我看见山寨方向有一朵云霞极像金妹的舞姿,我指给母亲看了。母亲凝眸了好一阵说:“金妹来送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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