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瓦斯科夫停下来,掏出怀表看了看,对嘉尔卡笑了笑:“还有一个半小时,我们的大部队就会赶到,我向你保证。”

  嘉尔卡失神落魂地摇摇头:“您不用再骗我了,不会了,不会了……”

  这可恶的战争让男人们都变成了遭烟熏的兔子,更何况那些娇嫩的女人。她们原本就不属于战场。她们是未来的母亲,职责是繁衍俄罗斯的生命,而不是跑到敌人的枪口下送死。瓦斯科夫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被死亡吓坏了的小姑娘,搜肠刮肚地想使她振作起来,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突然,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做出一副微笑的样子,说:“看过保尔。柯察金的书吗?”

  嘉尔卡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一眼准尉:“看过。”

  “那是一本多么好的书啊。前几年,我们去莫斯科,专门和他见了面。他呀,别看他是个大干部,可非常地平易近人。我记得喝茶的时候,他还特地往我的茶杯里多放了一块糖,他说,小伙子们……”

  “您干吗要骗人呢?瘫痪病把柯察金折磨死。而且他根本不是什么柯察金,他叫奥斯特洛夫斯基,死了以后,埋葬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嘉尔卡冷冷地说。

  “是,是这样的吗?”瓦斯科夫难为情地说。

  他从没刻意地撒过谎,更没有受过一个拖鼻涕的小丫头的责难。这种感觉糟透了,简直比一睁开眼就看见敌人还让人窝火。瓦斯科夫默默地向前走去,不再设法让嘉尔卡振作了。

  “扑通”一声,嘉尔卡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瓦斯科夫赶紧过去,想把她扶起来。

  “让我坐一会儿吧,我累极了。”嘉尔卡用央告的口吻说。

  瓦斯科夫点点头,让她倚在一个粗大的树干上。他轻轻地说:“我知道,嘉尔卡,你绝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样怯弱,那样害怕……”

  “不,我害怕,我怯弱。”

  “最初参加战斗,总会有这样一个人……”

  “不,只要有战争,我的内心就永远会颤抖。”

  “嘉尔卡,你听我说。刚才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你让我一个人离开你们,我会更加害怕。”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准尉同志,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着您。您想方设法使战士们振作起来,当您确认德国兵强大我们几倍,您又一次又一次想让女兵们撤离战场,我知道,热妮亚知道,丽达知道,大家都知道,您是在尽一个准尉的责任,尽一个做男人的责任。可是您能让战争停下来吗?您能让杀戮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吗?索妮娅死了,里莎死了……”

  “不会的!”

  “不,里莎肯定死了!她如果活着,一定会把信儿送到的,我相信她!”

  瓦斯科夫难过地看着嘉尔卡。

  “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也许,仅仅是为了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嘉尔卡。”

  嘉尔卡拍了拍脚上穿的索妮娅的靴子,轻声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索妮娅胸口那个一直流淌着鲜血的伤口……”

  瓦斯科夫开始担心起来。这种过度悲伤的反应不是个好兆头,它会把人逼垮的。他想极力地去转移她的注意力:“嘉尔卡,来,看着我的眼睛。”

  嘉尔卡冷淡地把脸扭到别处:“这样,并不能帮我克服内心的恐惧。”突然,她“嘘”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侧耳倾听。她的脸上泛出兴奋的光芒,神秘地对瓦斯科夫:“这回是真的了,基里亚诺娃带着部队来了!”

  瓦斯科夫屏住呼息,倾听着。果真,远处传来一阵沙沙沙的走路的声音。瓦斯科夫立刻端起了枪,顺手推了一把嘉尔卡:“钻进去,一动也别动。”

  瓦斯科夫迅速在嘉尔卡身上盖上树枝,自己及时卧倒在邻近的石头后面。

  森林的另一头,四个德国兵正朝瓦斯科夫和嘉尔卡所在的方向走来。那个“蓝眼睛”端着枪走在最前面,后面是“眼镜”和其他两个德国兵。他们在距离瓦斯科夫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站住,“眼镜”低声地向德国兵们交待任务。瓦斯科夫从他手指的方向判断出,他们的目标是西牛兴岭的主阵地。

  “蓝眼睛”似乎并不在意什么任务,他昂着头,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在经历过残酷的杀戮之后,他变得异常沉闷起来,对“眼镜”的指令听而不闻。

  “眼镜”见状,一摆手,两个德国兵冲上去,揪住了“蓝眼睛”.“眼镜”走过去,用手枪顶住“蓝眼睛”的头。他只是呆呆看着“眼镜”,毫无反应,像傻了一样。

  “眼镜”收回了手枪,突然一扬拳,把“蓝眼睛”打在地上,又一脚狠狠向他身上踢去。“蓝眼睛”在地上翻滚着,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站起来。”“眼镜”低声说。

  “蓝眼睛”擦着嘴角的鲜血,仿佛一场大梦醒来。他站了起来,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种仇恨的目光。

  “眼镜”点点头,说:“现在我放心了。”

  “让我杀人?”“蓝眼睛”问。

  “眼镜”点点头。

  “告诉我在哪儿?”

  “眼镜”一指西牛兴岭主峰:“杀死所有你看见的俄罗斯人。”

  “蓝眼睛”恶狠狠地点点头,端起枪向前冲去。

  “眼镜”扬扬手,左右两边的树丛晃动起来,各出现了一个德军小组,护卫着“眼镜”小组,向前疾进。看来,德军已经行动了。

  德国兵的皮靴从瓦斯科夫眼前一一掠过。瓦斯科夫屏住呼吸,身子紧紧贴在潮乎乎的苔藓地上。眼瞅着德国兵全体走了过去,瓦斯科夫总算松了口气,赶紧把头转过来,注视着下面藏着嘉尔卡的树枝堆。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德国兵在树枝儿堆前停了下来。

  嘉尔卡藏在树枝底下,听着的脚步声走近,不由得全身缩成一团,两只眼睛恐惧地瞪大了。

  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就在她身边。嘉尔卡全身颤抖起来,她甚至能够听到自己上牙和下牙相撞击的声音。德国兵叽哩呱啦的说话声突然传来,嘉尔卡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树枝。她的力气太大了,树枝“啪”地断了。

  “眼镜”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树枝堆,但并没有引起注意。他又对着地图,继续寻找通向西牛兴岭主峰的路。

  嘉尔卡紧张得已经喘不过气起来了,她张着大嘴,一口接一口地吸纳着林中的空气。她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控制住全身的颤抖了,她实在慌得难以忍受,只想动一动发抖的身子。

  “眼镜”指指林子,又指指西牛兴岭方向正在进行布置。树枝堆微微地动了一下,立刻引起一个德国兵的注意,他端着枪向前走了一步。

  “嘿。”“眼镜”喊住了他。

  “眼镜”向前走去。几个德国兵马上跟了上去。

  “咚咚咚”的脚步声把嘉尔卡的恐惧推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急速地喘息着,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另一队德国兵又走了过来。嘉尔卡觉得自己的心脏顷刻间就要爆炸了,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瓦斯科夫的目光牢牢地盯在树枝堆上。突然树丛哗啦啦响起来,嘉尔卡从里面跳了出来,疯了一样,抱着头朝林子深处的方向跑去。她竟从德国兵之间的空当横穿过去,飞也似的跑着。

  瓦斯科夫闭上了眼睛。

  “啊——”嘉尔卡发出凄惨的尖叫声。

  从惊愕中醒过来的德国兵全部把枪对准了嘉尔卡,子弹从后面扑到嘉尔卡瘦小的脊背上。

  嘉尔卡应声扑倒在地上,鲜血从身上汩汩地流出。德国兵围拢过来,诧异地打量着嘉尔卡的尸体。

  瓦斯科夫看清了,眼前足有七八个敌兵。

  “蓝眼睛”上前,粗暴地把嘉尔卡的军帽一把扯下来。所有人愣住了。突然,他大声地喊着:“又是一个女的!又是……”

  “蓝眼睛”在林子里疯狂地跳着,歇斯底里地喊着。

  德国兵面面相觑。

  “蓝眼睛”走到每一个士兵面前,揪着对方的衣襟,大笑着问:“几个!你打死了几个女人?”

  德国士兵沉默着。“眼镜”向“蓝眼睛”走过去,“蓝眼睛”看见“眼镜”显得十分害怕,疯疯癫癫地说:“我一个也没打死。”

  “命令是杀死你所看见的任何一个俄国人。”“眼镜”淡淡地说。

  “是。”

  “眼镜”又命令道:“一个小时后,务必占领西牛兴岭,否则,格杀无论。”

  瓦斯科夫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们是要攻打西牛兴岭了,去打两个姑娘守卫的阵地。畜牲们,我不会让你们靠近我的姑娘们,你们不会得逞的。他猛地从石头后面跳出来,用冲锋枪向敌兵的后背扫射。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德国兵一时间乱了阵脚,但他们立刻训练有素地散开,凭借着树干的掩蔽,开始还击。瓦斯科夫边射击边向西牛兴岭相反的方向跑去,当他发现敌人跟得太紧,便又跑回来,突然向德军开火。

  “眼镜”被打急了,平端着冲锋枪,大步地追来。瓦斯科夫凭借着对森林地形的熟悉,打打停停,走走跑跑,把敌人引到了小溪边。

  瓦斯科夫跨过小溪,掉过头,又是一个点射。“眼镜”手臂上中了弹,鲜血淌了下来。他置之不理,继续大步地向前追赶。瓦斯科夫冲进树林不顾一切地又喊又叫,招致了一串串子弹向他射来。

  “来啊,来啊,有本事你们来抓我……”

  跑啊,跑啊,快点跑,离着丽达、热妮亚越远越好,跑啊,千万别停下!瓦斯科夫一心一意只盼着能把德国兵引得远远的,无论如何,他要保住剩下的两个姑娘。不能再有牺牲了,他的良心上已经负载不动了。

  后面的枪声稀疏下来。瓦斯科夫悄悄拨开树丛,看见德国兵在小溪前站住了。瓦斯科夫端起枪,一梭子打了过去,一个德国兵中弹掉到水里。“眼镜”带着德国兵冲过小溪,瓦斯科夫一边跑一边回头射击。突然,冲锋枪卡壳了。他把冲锋枪扔进树丛,拔出了腰里的左轮枪,撒腿冲进薄雾缭绕的白桦林。

  瓦斯科夫沿着丛林飞跑,绕过一块块岩石,卧倒,起来,再跑,又卧倒,躲避着从后面射来的子弹——它们把树叶都打得瑟瑟坠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活动过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他实在有点跑不动了,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他甚至懒得躲避什么子弹,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向前走。他几乎没有力气去拨开挡在他前进路上的树枝儿,任凭锋利的枝儿扯烂身上的衣裳,刺进皮肤里去。但他知道德国兵仍然在后面紧追不放,这就够了。他们离那两个姑娘够远了。

  雾来了。它游移不定,大团大团地在林子中游动着,浓稠得像刚挤出来的牛奶。瓦斯科夫和德国兵都消失在雾中,谁也看不到谁。瓦斯科夫欢喜起来。这及时赶到的春天的浓雾,真的帮了他大忙。

  枪声停了,德国兵的喊叫声也停了下来。

  瓦斯科夫也站了下来,辨别着敌人的声音,以便确定自己前行的方向。突然,一枝冲锋枪响了起来,打得树叶扑扑簌簌掉了下来。瓦斯科夫慢慢转过身来,一缕细小的鲜血顺着袖管淌到手背上。晕头转向的子弹居然打中了他。

  德国兵的喊叫声又传了过来,瓦斯科夫放下心来,踉跄着朝远离他们的方向奔去。他跌跌撞撞地闯出白桦林,来到了沼泽地边缘。他四下里寻找着,终于发现了那几根戳在地上的树棍,模模糊糊,也数不清几根,他强撑着,向树棍走去。

  挂了花是很难坚持长时间的,瓦斯科夫的体力几乎已经用完了,他再也撑不下去了,精疲力竭地摔了下去。雾团又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悄悄地盖住了瓦斯科夫疲惫的身躯。

  德国兵的声音时远时近。雾中,可以听见枪械碰撞的声音,拉动枪栓的声音,然后是几枝枪同时开火,漫无目标地向沼泽地扫射。片刻,“眼镜”摆摆手,德国兵收起枪,跟在“眼镜”后面,重又走回白桦林。

  浓雾渐渐向沼泽地移去。

  直到袖筒里淌出的血在手背上凝固了,瓦斯科夫才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了戳在地上的树棍。他吃力地一个一个数着,是六根。瓦斯科夫疑惑地摇摇头,慌忙又数了一遍,还是六根。他霍地翻起身,追着一团向沼泽地飘去的雾团望去。

  一个褐色的气泡膨胀起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后,又迅速消亡。

  瓦斯科夫看见沼泽地上插着一根树杈,上面隐隐约约还绑着什么东西。他急于弄清那是什么东西,挣扎着站起来,拔起一根树棍,迫不急待地向沼泽地中心地带走去。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沼泽地中间的那棵树杈上,凌乱地绑在树杈上的物品。

  离得近了,他依稀辨认出树杈上绑着的是件衣服。

  瓦斯科夫显得更加急迫,一不小心,陷进了泥沼。幸亏有了准备,他身子向后仰着,靠着树棍的力量,他总算抽身出来。他站稳了身体,又用树棍试了几次,发觉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地带。

  一阵风吹来,戳在沼泽地中间的大树杈摇晃了几下,衣服的一角搭拉下来,露出军大衣上耀眼的铜扣子。

  瓦斯科夫一下全都明白了。他悲忿地注视着那些吞嚼了里莎的褐色气泡,心底冷得仿佛结了冰。里莎走了。就在她离岸边只有几米之遥的地方。瓦斯科夫抬起头,打量着离岸的距离,再次被痛苦和自责重重压住。她沉入了黑暗的泥沼,没有人会知道里莎躺在这里,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朴实的好姑娘,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被这些该死的泥浆裹在了底下。只剩下一条裙子。

  瓦斯科夫瞪着猩红的眼睛,向那个标志着里莎存在的大树杈和大树杈上的裙子行礼。久久地,他放下手,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自言自语地说:“我答应过你,为你唱歌……”瓦斯科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里莎,里莎,里莎维达……”

  他唱不下去了,眼里充满了泪水。

  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枪声让瓦斯科夫把目光移向西牛兴岭。

  “蓝眼睛”一脚踢开修道院的大门,向里面看了看,然后向后面挥挥手。“眼镜”从树丛里走出来,后面跟着破衣烂衫的德国兵,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只有指挥官的衣着尚算整齐。

  令人惊讶的是,修道院虽然弃之多年,却因为很少有人光顾,基本上保留着原貌,只不过到处都是浮土,把往日的辉煌掩去。“眼镜”走到“祭坛”前,掀开管风琴的盖子,轻轻地碰了一下,风琴发出一声凄婉的哀鸣。

  在钟楼里筑巢的野鸽子,振翅飞出了钟楼,墙上的浮土震落下来,露出了墙上的壁画。“眼镜”低头望去,系钟的绳子已经朽断了,只剩下一个绳头系在钟上,随风摇曳。

  指挥官凑近墙上“圣母玛丽娅”的壁画,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不解地问:“共产主义的幽灵不是已经将圣父、圣子、圣灵统统消灭了吗?”

  “这是不可能的。消灭一种信仰比消灭一个肉体要困难得多。”“眼镜”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教师。

  指挥官同意地点点头。

  “同样,要想消灭苏维埃俄国赖以生存的信仰基础,您说的共产主义幽灵又何尝容易?”

  几个年轻的德国兵走到圣母像前,行了一个德国军礼。

  “这算什么。”指挥官不屑地说。

  “蓝眼睛”牢牢地凝视着墙上的圣母像,她怀中的圣子显得清秀,睿智。在“蓝眼睛”的眼中,圣母渐渐幻化成被自己刺死的女兵索妮娅,幻化成后背中弹的女兵嘉尔卡。

  “蓝眼睛”揉揉眼睛,看见圣母的胸前淌着鲜血,但她始终笑着看着这个世界。他浑身颤抖起来。

  指挥官把“眼镜”叫到身边,直言不讳地说:“其实我们是被困在这儿了。”

  “眼镜”点点头。

  “至今为止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对手有多少人,装备情况?但是,我们是在他们的后方作战,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随时会得到援助,我们则没有。”

  “眼镜”又沉默地点点头。

  “现在,我需要下个决心。”指挥官看着“眼镜”,说:“你留下,再给你配个人。把这个修道院作为我们的临时基地。我带人强行通过西牛兴岭,炸掉俄国人的铁路枢纽后,再到这与你们汇合。”

  “眼镜”沉默着。俄顷,他轻轻地说:“如果……”

  “如果我们回不来了?”指挥官看了一眼“眼镜”.

  “眼镜”低下头。

  指挥官俯下身,凑近“眼镜”:“等等吧,四十八个小时,你就撤走,想办法回去,一定活着回去。”

  指挥官掏出一个小女孩的相片,交给“眼镜”:“我女儿。”

  “眼镜”接过照片,看着指挥官。

  “地址在后面。”指挥官指着相片。

  “我怎么和她们说?”

  “怎么说都可以,但有一条必须说清楚,我死了,不是失踪,不要让她们存在什么幻想。”

  “眼镜”吃惊地看着指挥官。

  这一切,“蓝眼睛”都听得清清楚楚。

  指挥官站了起来。德国兵也纷纷地站立起来,等待着命令。指挥官走到“蓝眼睛”面前,说道:“你留下。”

  “蓝眼睛”坚决地摇摇头。指挥官没说话,又换了一个年龄较大的士兵留下,然后走出了修道院。“眼镜”走过去和“蓝眼睛”拥抱。“蓝眼睛”木然地接受着这种告别。他走到圣母像前,双脚并拢,行了一个标准的纳粹军礼。

  “眼镜”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此时,他们的对手瓦斯科夫正跌跌撞撞地在大森林行进。他嘴里喃喃自语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里莎的死再次沉重地打击了瓦斯科夫。他感到自己输了,彻底地输了,输在这帮法西斯匪徒手里。三个姑娘,是小分队一半的战斗力,都在他手下牺牲了。而且他们也没有能截住敌人。

  “我没有地方去为自己辩解,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对手现在在什么地方,输了。”瓦斯科夫嘟嘟囔囔地责备着自己。他看着前面突然变得稀疏的林子,透过林子,他又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加快了脚步。他一直撑着走到廖共托夫湖边,腿一软,坐了下来。望着不远地方的西牛兴岭,他心里一遍遍默叨着:“西牛兴岭啊,我的热妮亚呢,我的丽达呢?你们在什么地方?”

  他撑起身子,向西牛兴岭前进。刚走了几步,一声悠扬的钟声传来。瓦斯科夫回头望去,修道院就在离他不远的湖边,钟声悠悠,鸽子飞翔。

  瓦斯科夫疑惑地看着修道院。又是一声钟声。他侧耳听着,钟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琴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掉头向修道院奔去。

  他非常谨慎地藏进修道院旁边的树丛中,拨开树枝,向修道院张望。十个左右的德国兵正从修道院往外走,他们每个人都提着沉甸甸的箱子。瓦斯科夫目送着这队德国兵走远,他又看见还有一个德国兵进进出出地忙乎着什么。

  瓦斯科夫盯住了他背上的冲锋枪。那个家伙的火力更强一些。瓦斯科夫想着,抽出自己的左轮枪,打开弹轮检查了一下,里面只有三发子弹。

  他小心地向前跃进,距离修道院更近了一些,然后再前行,在离大门口很近的地方潜伏下来。瓦斯科夫看到那个德国兵提着空水桶走了出来。真是一个好机会。瓦斯科夫瞄准了目标。德国兵走到水井旁,把水桶挂上打水,在那一瞬间,瓦斯科夫谨慎地开了一枪。

  德国兵一头栽倒,双腿抽搐着。

  瓦斯科夫又瞄准德兵想再开一枪,似乎又心疼起自己的子弹,慢慢地把枪放下。

  室内,“眼镜”正在为自己包扎伤口,听到枪声,他立刻抓起冲锋枪,倚到墙上,从窗户里把枪口伸出来。

  瓦斯科夫小心地等了等,发觉没有动静,便爬了出来,向井旁的德国兵尸体爬去。当他抓住德国兵的枪时,突然看见了从窗口里伸出的枪筒。他闭上眼睛,断定自己已必死无疑了。因为,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之下。

  “眼镜”并没有射击,而是透过墙上的缝隙,观察着修道院周围的情况,他甚至看见井旁倒下的德国兵仍在抽搐。“眼镜”慢慢地把枪抽了回来,小心谨慎地坐在地上。

  没听见动静,瓦斯科夫把枪往里怀一抱,滚到了一边。他抬起头观察,发觉那个窗口伸出来的枪口已经悄然消失。瓦斯科夫抓起冲锋枪,飞快地跑进了林子,一个树墩子把他绊倒,他爬了起来,继续向前跑。

  瓦斯科夫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眼镜”的视野。看见瓦斯科夫没入了森林,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德军沿着湖边的路,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蓝眼睛”仍旧走在最前面,摆出一副随时战斗的姿态。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蓝眼睛”跑到指挥官面前,指着不太远的山峰说:“西牛兴岭。”

  “速度要加快。”

  “蓝眼睛”点点头,又跑到队伍的前面。他大步地向前走去,后面的部队也加快了步伐。

  丛林里,瓦斯科夫完全没有顾忌地狂奔着。他靠近湖边,拨开树丛,发现自己已经超过平行的德军队伍。他悄悄离开湖边的灌木丛,继续拼命地向前飞奔。

  瓦斯科夫从森林冲出来,跑到小溪边。突然,一条人影在对面的林子里一闪,瓦斯科夫立刻又缩进了林子。他耐心地伏在林子里,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小溪边对面的林子,但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动静。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举起双手,学着野鸭子的叫声:“嘎,嘎,嘎……”

  对面的小林子里仍然没有反应。

  瓦斯科夫又叫了一遍。见到对面林子还是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来,准备涉过小溪。就在这时,对面的林子里传来同样野鸭子的叫声。瓦斯科夫侧过头去,细听。没错,是不太像样的野鸭子的叫声。

  “热妮亚、丽达。”瓦斯科夫试着叫了一声。

  “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热妮亚和丽达从小树林里冲了出来。

  瓦斯科夫激动地大步地跑了上去,他终于找到这两个姑娘了。谢天谢地,她们平安无恙。

  “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准尉同志……”热妮亚和丽达跳进小溪,向这边冲了过来。

  瓦斯科夫也涉水向她们迎去,三个人就在水里拥抱起来。

  “嘿,瞧瞧你们,姑娘们,瞧瞧!”瓦斯科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个劲地淌了下来。

  “您看看您自己。”丽达说。

  三个人彼此互相打量着,大家身上的衣服都快成了一缕缕布条,脸上被烟火熏的黑漆漆的。

  “你哭了。”热妮亚看着准尉,心疼地替他擦了擦眼泪,像对待自己的长辈那样。

  “我知道你们不会走,不管我下什么样的命令,都不管用……”

  “所以你又来找我们了。”

  “快走,德国兵就在我后面。”

  三个人急匆匆涉过河,钻进了小树林,气喘吁吁选择好阵地,坐了下来。

  “再让我瞧瞧你们。”瓦斯科夫激动地看着热妮亚、丽达。

  丽达向瓦斯科夫依偎过去,热妮亚也靠着瓦斯科夫另一边。

  “哎,你们这些姑娘,你们吃了点什么没有,闭了一会儿眼睛没有?”

  “你受伤了?”热妮亚惊呼道。

  “擦破了点皮儿。”瓦斯科夫抬起手臂。

  丽达赶紧替准尉包扎伤口,瓦斯科夫幸福地瞅着两个姑娘,似乎在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家庭亲情。

  “我们什么都不想,只想着你回来,我们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能舍得把我们俩丢下……?”热妮亚说。

  “我是你们的准尉呀,姐妹们,我是你们的亲兄弟,叫我菲道特吧,要不跟我妈妈一样,叫我菲佳?”

  “您别动。”丽达抓住激动的瓦斯科夫,好不容易替他把伤口包扎好。

  “嘉尔卡呢?”热妮亚故作轻松地问。

  瓦斯科夫没有回答。其实丽达和热妮亚已经猜到了,只是在准尉说出来之前,她们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现实。瓦斯科夫把自己的行囊从丽达身边拿过来,把干面包、剩下的脂油、白酒一一分给热妮亚和丽达,然后举起酒杯。他严肃得让人感到害怕:“我们的同志牺牲得英雄壮烈。嘉尔卡是在和敌人的对射中死去的,里莎淹死在沼泽中。因此,我们的战斗减员是三个,一半。就是这样,可我们把敌人整整地拖住了两天两夜。我们赢了。可是,援军不会来了,而德国鬼子马上就要到了,让我们先悼念一下牺牲的姐妹们,然后立刻准备战斗,照一切情况看,这是最后的战斗……”

  三个人默默无语,互相碰了一下杯。树影婆娑,细细碎碎落在了他们身上,像是覆盖了一层不祥的阴霾。

  在廖共托夫湖边,德军指挥官举着望远镜反复地观察西牛兴岭上的情况。他放下望远镜,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最后的战斗了。现在我命令——”

  德国兵全体立正。

  “向西牛兴岭挺进。”

  “是。”

  “如果遇到抵抗……”指挥官沉思着,须臾,他斩钉截铁地说:“夺路而走,不惜一切代价,撕开敌人的防线,继续前进!”

  清亮的溪水从山上蜿蜒而下,落差巨大的水流跌落在青石上,溅起令人眩目的水珠。

  瓦斯科夫的阵地居中,热妮亚和丽达一左一右。这里的河身非常狭窄,两岸的树木紧贴水边。就是在这个地方,热妮亚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德国兵的进路。瓦斯科夫此时此刻已经做好了一切战斗的准备,子弹提前入膛,手榴弹也揭开了盖子。他变得轻松起来,嘴上叨着烟卷,左右看着两个得力的助手,俏皮地学着野鸭子叫。

  热妮亚和丽达却没有这份悠闲自得的心情,她们紧张地注视对岸的活动,一刻也不敢松懈。

  瓦斯科夫学了会儿鸭子叫,又不放心地跑到热妮亚的阵地,小声说:“他们不下河就不要开枪。”

  接着他又猫腰跑到丽达的阵地,打算也如是叮嘱一番。却被丽达开了玩笑:“我看着您跑动的样子,就像个老伙夫。”

  瓦斯科夫假装虎着腰说:“老伙夫跟你说,听着我放第一枪,你就开火。”

  “从来不都是这样嘛,根据操典,指挥官放了第一枪,枪声就是命令,下级开始射击。有一点我不明白。”

  “说。”

  “指挥官打完第一枪,他干完去哪儿?”

  瓦斯科夫嘿嘿一笑,扭头朝自己的阵地走去,忽然,他又扭过头来,说:“开第二枪。”

  瓦斯科夫刚重新在自己的阵地前趴下,一个德国兵就从树丛里钻了出来,蹑手蹑脚地向河边走来。他跨进溪水中,警惕地端着枪,一步一步涉过岸来。瓦斯科夫的冲锋枪紧紧盯住德国兵健硕的身影。手指扣住的扳机,只要轻轻地一用劲儿……

  “叭”一声枪响。

  瓦斯科夫吓了一跳,他清楚得看见子弹打在水面上,德国兵犹如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对岸的冲锋枪立刻响了,四个德国兵跳出树丛,跃入水中,强行渡河。

  瓦斯科夫的冲锋枪响了,丽达的冲锋枪也迅速投入了战斗。

  除了冲锋的敌人手里的枪不停地射击着,对岸敌人也加强了火力。瓦斯科夫又一次被敌人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他趴在地上大声地喊着:“丽达,打,别管我,在你的身后就是整个的俄罗斯!”

  丽达的射击十分沉稳,短促的点射,打得四个德国兵连连后退。热妮亚的步枪从河边移向对岸的树丛,她沉住气,开了一枪。树丛淹没了中弹的德国兵,而冲锋枪却被德国兵扔到了树丛外面。

  瓦斯科夫把自己的帽子放在上面,吸引了敌人几枝枪的射击,他移动了一个位置,把手榴弹投了出去。

  “轰!”手榴弹爆炸在水里掀起巨大的水柱。

  德国兵开始撤退了。紧跟着,对岸的德国兵组织了强大的火力向瓦斯科夫这边打来,手榴弹一个接一个扔了过来。

  瓦斯科夫一拍大腿,后悔地大叫着:“快,快换个位置!”

  他刚刚从阵地上滚到一边,一颗手榴弹就在刚才的位置上爆炸了。瓦斯科夫从一个树杈中间把枪伸了出去。

  又是一颗手榴弹爆炸了。

  瓦斯科夫突然看见热妮亚直挺挺地穿过丛林冲他跑来,马上吼道:“弯腰!”

  “快来……丽达……”热妮亚边喊着边奋力往前一扑,正好扑到准尉身上。

  看着热妮亚急切的神情,瓦斯科夫明白了——丽达受伤了。他忙问:“伤到哪儿了?”

  “肚子。”

  瓦斯科夫什么也不顾,低着头冲了过去。丽达倚在一棵松树底下,双手捂着肚子,看见了瓦斯科夫,她咧开干涩的嘴唇勉强地笑了笑。

  “什么打伤的?”

  “手榴弹。”

  瓦斯科夫要扒开丽达的手,查验伤口,丽达强忍疼痛,羞涩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瓦斯科夫根本没听见丽达说什么,他大声命令着热妮亚:“拿布来!”

  此时,瓦斯科夫已经扒开了丽达的军衣,一滩深色的血水淤积在腹部,根本看不清伤势。肯定伤到了内脏。瓦斯科夫心情沉重下来。一旁的热妮亚双手颤抖着扯开了自己的背囊,拿出一件柔软漂亮的绸子衬衫递给他。

  “不要绸的,布的!”

  “没有。”热妮亚几乎哭了出来。

  瓦斯科夫拉过自己的背包,胡乱翻找出一件衬衫和绷带,他一边扯着衬衫,一边对热妮亚说:“来,帮帮忙。”

  在敌人面前无所畏惧的热妮亚,此时见到丽达身上的鲜血,却颤抖着把头扭向一边。

  “热妮亚。”瓦斯科夫又叫了一遍。

  热妮亚躲在一边,就是不肯回头。

  敌人的枪声更加密集了,一串子弹打在松树上,瓦斯科夫马上明白他们所在的位置让敌人发现了。他急忙命令热妮亚:“看看敌人!”

  热妮亚矫捷地跃了出去,紧跟着,她的冲锋枪响了。

  “敌人渡过河来了!”热妮亚大声喊着。

  “去吧,去热妮亚那儿。”丽达艰难地说。

  瓦斯科夫固执地为丽达包扎着伤口:“没关系,弹片从上面擦了过去,肠子还好好的,能长好。”

  “快去。”丽达催促着。

  “蓝眼睛”冲了过来,他站在高处,慢慢地用冲锋枪指着瓦斯科夫。一声枪响,“蓝眼睛”倒了下去。他睁着蓝色的眼睛,无望地注视着天空……

  热妮亚跳了过来,抓住那把冲锋枪:“我去把敌人引开。”说完她再度冲了出去,冲锋枪不停地射击着,传来了热妮亚大声的呼唤:“来吧,畜牲,你们的死期到了……”

  瓦斯科夫突然发现“蓝眼睛”的靴子底上有一处特殊的花纹。他低声说:“就是他杀死了索妮娅。”

  丽达费力地抬起头,看着“蓝眼睛”的尸体:“就是他,我在驻地发现的第一个德国兵就是他。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枪声渐渐远了,热妮亚的喊叫声也越来越远。德国兵全被她引开了。

  热妮亚飞快地在林间跳跃着,她一边开枪射击,一边大声喊着:“你们不会前进一步的,这就是你们的坟地!”

  德国兵只剩下六七个人了,他们紧追不舍,向热妮亚围去。热妮亚像羚羊一样跳跃着,丛林中的枝叶不断勾挂到她的衣服,划伤她了的皮肤。她却毫不知觉,只是拼命奔跑着,想着将敌人引开得越远越好。在她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涌现出那些熟悉的人:父亲坚毅的神情,母亲用身体保护着孩子,浑身是火的弟弟在地上翻滚着,上校带着近卫军们突出敌人的包围圈,还有丽达、瓦斯科夫,还有索妮娅、里莎、嘉尔卡……

  突然,奔跑中的热妮亚身子晃了晃,向草丛中倒去。德国兵像闻见血腥味的豺狼般迅速围了上去。热妮亚晃了晃,又站了起来,正对着敌人,一步一步地向后面的岩石退去。她的胳膊、胸口、双腿不断流着血,整个人几乎都被鲜血染成一片红色。

  热妮亚紧咬牙关,退到岩石上用背靠在上面,倔强地说:“我不会让你们把子弹从我背后打进去……”

  “跪下。”德军指挥官已经恼羞成怒,他不相信,这么多德国兵对付的竟然是个女人。

  热妮亚昂起头,轻蔑地瞧着他。这高傲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德国指挥官的心脏,他怒不可遏地开了枪,击中了热妮亚唯一没有伤的腿。热妮亚仍然没有倒下,她紧紧地靠在岩石上,脑海中仿佛又响起了瓦斯科夫的话:“在你身后是整个俄罗斯。”

  整个俄罗斯,多么坚实的依靠!热妮亚感到全身的精力都随鲜血淌走了,她艰难地把手伸向背后,紧紧地扣住坚硬的岩石。还这么年轻,就要死去了,多么荒谬和愚蠢。可是为了俄罗斯,一切都是值得的。热妮亚脸上浮现出恍惚的微笑。

  这奇异的表情使得德国兵心里如此不安,其中一个过于紧张,竟扣动了扳机,一串子弹射向热妮亚。

  “射击!”指挥官疯狂地喊着。

  所有的冲锋机都射向了热妮亚。她从岩石上滑落在地,翻滚着,抽搐着,直至完全停止了活动,再没有一丝生气。

  指挥官走过去,把热妮亚的尸体翻过来,他看见的是一副高傲而又美丽的脸庞,蔑视地迎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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