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众叛亲离】

  • 2014-11-26 10:44
  • 雪豹悲歌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北斗母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永远离开了雪妖。

  就在雪妖叼着吵吵幼豹的尸体第二次爬上山梁时,突然,荒山沟尽头出现一团白光,就像一只飞快滚动的雪球,转眼间便来到喇叭状小山洞前。

  “北斗母豹回来飞了!”强巴眼尖,低声说道。

  我用望远镜一看,果然是北斗母豹。它豹尾高翘,脊梁弓耸,显得非常紧张,大口喘着粗气,脑袋探进小山洞,就像被火焰烫伤了似的迅疾将脑袋缩了回来。它肯定看到了它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幼豹还未凝固的鲜血和挣扎时被咬掉的绒毛。它嗅闻地上的气味,很快又找到躺在乱石间的闹闹幼豹的尸体,悲愤地长吼一声,抬头寻觅凶手。它一眼就看到正在悬崖边抛尸的雪妖,咆哮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朝山梁蹿跃。

  早晨,北斗母豹去到月牙状岩洞,发现雪妖并不在洞内,它在岩洞附近转了一圈,呼喊几声,也不见雪妖应答,预感到事情不妙,立刻拔腿往自己巢穴赶,一路狂奔,比追撵猎物跑得还快,不幸还是迟了一步。

  我想我的判断不会有误,北斗母豹和雪妖邂逅相遇至今已三个多月,从未将雪妖带回自己的巢穴。当昨天雪妖黏在它身后耍赖非要跟它回家,它不惜动用尖爪利牙将雪妖阻挡在黑熊状磐石外,还用残毛和尿液布置气味警戒线,态度异常严厉,禁止雪妖靠近喇叭状小山洞。这有力地证明,北斗母豹打心眼里并不信任雪妖,虽然它恪尽母亲的职守,毫无保留地向雪妖传授狩猎本领,全力以赴培养雪妖独立生活的能力,以弥补自己的过失,但它始终对雪妖抱有警惕,心头有一片无法驱散的阴影,就是担心雪妖会出于自私的动机伤害三只还在吃奶的幼豹。它早就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它早就对此有所提防,但最终还是防不胜防。

  我曾经对北斗母豹坚决不许雪妖靠近它的巢穴这一点很有意见,认为它是心胸狭隘神经过敏,现在看来,是我错了。知女莫如娘,北斗母豹比我更了解雪妖,比我更了解灾祸与苦难给生命带来的负面作用,也比我更了解生命贪婪自私的本质。

  我将望远镜移向雪妖,雪妖已将吵吵幼豹的尸体扔进深渊,听到北斗母豹咆哮声,惊恐万分,环视四周,三面都是绝壁,唯有从原路下到荒山沟才能逃命,只好硬着头皮从山梁蹿下来。雪豹这种动物。爪子是朝后弯钩的,在陡峭的山坡上,上山容易下山难。雪妖笨拙地蹿跳蹦挞,没等它下到沟底,北斗母豹就已扑到它身上来了。双方吼叫厮咬,扭成一团,从山坡滚到沟底,沙尘迷漫,犹如烽火战场。

  雪妖到底年轻,缺少格斗经验,或许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心里发虚,缺乏殊死搏杀的劲头,仅仅两个回合,便被北斗母豹仰面朝天压在底下,拼命挣扎也翻不起身来。它们打斗的位置离我们不远,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清楚楚,北斗母豹用额头抵住雪妖的下巴,豹嘴探进雪妖柔软的颈窝,肩胛和前腿弯的肌肉拧动颤抖,毫无疑问,豹牙已叼住雪妖的喉咙,正在用力噬咬。这是致命的狠招,即使体格魁梧的牦牛,一旦被雪豹如此这般抵住下巴叼着喉咙,也很快就会窒息死亡的。雪妖张着嘴,却叫不出声来,一双豹眼越瞪越大,就像两只玻璃球,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挣扎动作也越来越微弱,已经用不出力气来。

  “要不要朝天开枪?”强巴问我。

  我沉默不语,不说要开枪,也不说不要开枪。我晓得,雪妖快完蛋了,假如我们朝天开枪,震耳欲聋的枪声会把北斗母豹吓跑,帮助雪妖捡回一条小命。我对雪妖的生命负有一定责任,这大半年来,我在高黎贡山雪线一带像野人一样生活,吃苦受累,目的就是要让雪妖变成一只真正的雪豹,回归大自然,更好地生存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应该朝天开枪救它一命。可是,它咬杀无辜的弟妹,套用人类的道德与法律,犯下十恶不赦之罪,刚才没枪毙它,我心里已有包庇罪犯的负疚感,再要用枪声替它解围,是不是也太丧失做人的原则了呀?

  “不开枪也罢,反正不是我们害死它的,是它自己找死的,与我们不相干。 ”强巴大概同我抱有同样的心情,放下猎枪嘟嚷道。

  雪妖嘴角溢出一丝血沫,四肢抽搐,还有半步就踏进阎王殿了,突然,我们发现,北斗母豹肩胛和前腿弯的肌肉停止拧动颤抖,这表明它的牙齿停止了噬咬。它似乎刚刚从梦中惊醒,眨眨眼睛,慢慢松开嘴,从雪妖身上退了下来,去到闹闹幼豹尸体旁,舔了舔已经僵硬的小家伙,扒了一些碎石盖在闹闹幼豹身体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荒山沟外走去。它走得很慢,仿佛力气已经耗尽,仿佛身心已疲惫到极点,一面走还一面发出令人心碎的呜咽声。

  我能理解北斗母豹为什么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咬死雪妖的念头,它是母亲,雪妖和三只还在吃奶的幼豹都是它身上掉下来的肉,三只还在吃奶的幼豹已经惨遭不幸,生活已经酿出了一杯苦酒,咬死雪妖,于事无补,无非是酿第二杯苦酒而已。

  一杯苦酒已经够它受的了,没必要接着喝第二杯苦酒。

  雪妖躺在地上扭滚喘息,过了约二十分钟,才翻过身来,又过了约二十分钟,这才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吐掉嘴角的血沫,凄凉地叫了一声,举步维艰地朝前走去。

  这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北斗母豹,我想,它带着心灵永不愈合的创伤,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永远离开高黎贡山了。

  我们也很少再见到雪妖,它也从月牙状岩洞搬家了,我们找不到它新的巢穴。有一次,我和强巴在一棵大树上设置捕捉绣眼鸟的金丝活扣,突然看见雪妖从旁边另一棵大树下钻出来,它皮毛邋遢,两眼暗淡无光,尾巴挂着烂泥衰草。肚皮也空瘪瘪的,瘦得胸部两侧的肋骨一根根突凸出来,看得出来,它日子过得很不顺。它跟着北斗母豹学习狩猎技艺,虽然学了三个多月,但年龄偏大,基础又差,没能将独立生存的本领学到家。一般成年雪豹十次出猎仅有两次成功,凭它的本事,我想,十次出猎最多能有一次成功。食物不足,当然就显得落魄潦倒,精神委靡不振。

  当它来到我们工作那棵大树底下时,强巴冷不丁叫了它一声。它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冷冰冰的,就好像在看一样它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然后便摇着那条肮脏的尾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它不想再理我们,不想再同我们有任何瓜葛了。

  我想,它把我们阻止它屠杀三只还在吃奶的幼豹,看做是我们存心在跟它过不去,坏了它的好事。它或许以为,假如那次我们不去阻拦它的话,它就能抢在北斗母豹返回来之前,把三只幼豹的尸体扔进深渊,北斗母豹就不会发现是它犯下的罪孽,这样它就能达到目的,独享北斗母豹的关怀和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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