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横渡太平洋(一)

  • 2014-05-15 15:31
  • 孤筏重洋
  • 作者:托尔·海尔达尔
  • 来源:网络

  在我到码头上的时候,只有赫曼在那里看着木筏。我有意老远就让汽车停下,沿着防波堤从这头走到那头,尽量松松腿,谁也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再走路哩。我跳上木筏,筏上乱七八糟,到处是香蕉串、水果篮,在这最后时刻扔上来的口袋等等,这些东西都收藏起来,捆扎好。在这一大堆东西之中,赫曼无可奈何地坐着,手里拿一只鸟笼,笼里有一只绿鹦鹉,是一位利马友人的临别赠礼。

  “你照看一下这只鹦鹉,”赫曼说道,“我一定要上岸去喝一杯啤酒,动身前的最后一杯。拖轮要过好几个钟头才来。”

  他刚上码头,拖轮“江防号”正绕过堤端全速开来。它没法开到“康提基”旁边,沿途帆墙如林,航道壅塞。它远远地停下了,派了一只大汽艇来把我们从帆船丛中拖出来。汽艇上站满了海员、军官和电影摄影记者。于是命令高声喊着,摄影机嗒嗒响着,一根坚实的拖索便紧紧系在筏头上来了。

  “等一会儿(西班牙语),”我带着鹦鹉坐着,绝望地叫道,“太早了,我们一定要等别的人—参加远航的人(西班牙语)。”我一边解释,一边指着市区。

  但是没人懂我的话。军官们只是有礼貌地微笑着。岸上的水手已经把碇泊木筏的绳索解开了。长长的巨浪翻过防波堤滚滚而来,波浪激荡,我们束手无策地荡来荡去。木筏正向码头的木桩上冲击,我急了,拿起一枝桨,妄想避免这一猛撞。这时,汽艇开动了,“康提基”一震,开始了它的远途航行。

  我惟一的同伴,是那说西班牙话的鹦鹉,它正无精打采地在笼子里呆望着。我孤苦伶仃,站在木筏上,遥望我失去的同伴,却一个也不见。不久,我们到了“江防号”,它已生起火,准备拔锚启行。我瞬间上了绳梯,到上面拼命大叫大喊,总算把开船时间延迟了。他们派了一只小艇回码头。

  这时候,艾立克和班德手里捧满了书报和各式各样的东西,逍遥自在地走向码头。他们碰见的人群都在向回流,后来,被警察岗口上的一位和蔼的警官拦住了并告诉他们,已经没有热闹可瞧了。班德用他的雪茄烟做了一个活泼的姿态,告诉那位警官,他们不是来瞧热闹的,他们自己就是要乘木筏出发的。

  “没有用了,”这位警官不容置喙地说道,“‘康提基’已经在一个钟头前开走了。”

  “不可能的,”艾立克说道,掏出一包东西来,“这是风灯。”

  “他是领航员,”班德说道,“我是膳务员。”

  他们硬闯了过去,可是木筏不在。他们在防波堤上焦急异常地走来走去,碰上了另外几个,他们也正竭力寻找失踪了的木筏。后来他们看见小艇来了,于是我们六个总算聚齐了。“江防号”拖我们出海,海水在木筏周围翻滚。

  等到最后我们开船的时候,已将近傍晚。“江防号”要到第二天早上拖我们离开沿海的航道后,才解索离开我们。我们刚离开防波堤,就碰到海上吹来的一阵顶头风,跟随我们的小船都一只接一只回去了。只有几只大游艇跟我们到海湾入口的地方,看看那里的情况如何。

  拖轮整夜缓缓拖着,只出了一两次小毛病。游艇早就向我们告别了,从筏尾望去,岸上最后一点灯光不见了。黑暗之中,只有几只轮船上的灯光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轮班值夜,看看拖索,每人都睡了一会儿好觉。第二天破晓,秘鲁沿海起了浓雾,而在我们前面西边,蓝天晴明。海浪长长地、静静地带着白色的小浪峰,翻滚而来。我们接触到的衣服、木料和各种东西,都被雾水浸湿了。天气很凉,在这南纬12°的地方,我们周围的海水却冷得出奇。

  晨光熹微之中,我们看见拖轮就靠在近旁,我们小心又小心,把木筏泊在离开船头远些的地方,然后把我们那小小的、打足气的橡皮艇放下水。小艇在水上像一只足球。艾立克、班德和我上了艇,摇到“江防号”,抓住绳梯爬上船。我们由班德当翻译,在海图上找出我们所在的正确位置。我们是在卡亚俄西北方向,离岸有五十海里。以后头几个晚上要点灯,免得被沿海船只撞沉。再出海去,我们便一只船也碰不上了,因为在太平洋上的这一部分,是没有航线经过的。

  我们在船上向全体人员郑重道别。许多人很不自然地看着我们爬进小艇,在波浪上颠抛着回到“康提基”。于是拖绳解开了,木筏又自顾自了。“江防号”上的三十五个人站在栏杆旁边挥手,一直挥到我们看不见他们为止。“康提基”的六个人坐在箱子上,一直望着拖轮,望到望不见为止。后来拖轮的黑烟散了,消失在地平线上,我们才自己摇摇头,彼此对望。

  “再见,再见,”陶斯坦说道,“小伙子们,现在该我们升火待发了!”

  我们听了都笑,先看看风势。这时风小,从南风转成东南风。我们扯起带着大方帆的竹桁。帆懒洋洋地挂着,使得康提基的脸起皱纹,不满意的样子。

  “这老人不高兴哩,”艾立克说道,“在他年轻的时候,风要更带劲些。”

  “看上去我们在打败仗。”赫曼说道,说时,他扔了一小片筏木到筏头边的水里。

  “一,二,三……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这片筏木还是静静地浮在木筏旁边的水里,还没有漂到木筏的半中央哩。

  “我们还得再扔一次。”陶斯坦乐观地说道。

  “希望我们不随着晚风向回漂,”班德说道,“在卡亚俄说再见很有趣,可是我不想很快回去又受他们欢迎。”

  这时木片漂到了筏尾。我们高声欢呼,动起手来,把最后一刻乱扔上木筏的东西都收藏好、捆扎好。班德在一口空箱的底层安置了小火炉,不久我们便以热可可和饼干款待自己,又在新鲜的椰子上凿洞喝椰汁。香蕉这时还不很熟。

  “从一方面说来,我们现在过得很好。”艾立克笑着说。他穿着一条大羊皮裤子,戴一顶印第安大帽子,肩头上站着鹦鹉,在筏上晃来晃去。“只有一样事情我不喜欢,”他继续说道,“那就是这许多大家不很知道的横流,如果我们继续像这样躺在这里的话,这些横流能把我们冲到礁石上去。”

  我们考虑了用桨划行的可能性,结果是大家同意等候风起。风来了,悄悄地、无间断地从东南方吹来。帆便鼓起来了,向前凸出,像是一个挺起的胸脯,康提基的头显得威风凛凛。“康提基”开始动了。我们向西欢呼,扯起了帆索。橹放到水里,轮流值班制开始执行了。

  我们一码一码地向前移动。“康提基”并不像一只尖头的快船破浪前进。它是又壮又阔、又重又结实,在波浪上沉着地拍水前进。它不图快,但是它一旦上了路,便以无可动摇的精力向前推进。

  傍晚时分,贸易风已在全力吹刮。风很快使海面汹涌,从筏尾向我们扑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充分了解到,海真的来和我们碰头了。现在我们要咬紧牙关——我们的对外联络都已切断。事情是好是歹,现在全仗着筏木在大海中的优良品质。我们知道,从现在起,我们决不能再得到吹向岸上的风,绝无机会转回去了。我们已在真正的贸易风的通道上,每天吹送我们出海,越吹越远。我们惟一能做的事是满帆向前航行;如果掉头往回走,那便筏尾在前,还是向海中漂去。可能的航线只有一条:乘风而驶,筏头对着落日。况且,说到最后,这正是我们航行的目的——跟着太阳的路线。我们猜想,康提基和古代的太阳崇拜者,从秘鲁被赶出来到海上的时候,情况亦复如此。

  我们既高兴又放心地看到:当第一次汹涌的波涛飞沫吐泡地向我们扑过来的时候,木筏便升起来,从浪头上滑了过去。但是,咆哮着的波浪向舵手滚滚而来,把橹举得离开了橹座,或者把橹冲到一边的时候,舵手像是一个一筹莫展的杂技演员,被吊着转来转去,无法把橹掌住。在大浪涌起、倾倒在筏尾的舵手身上的时候,就是同时两个人也不能把橹掌住。我们想到一个主意,在橹身上拴两条绳子,分别系到木筏的两边,又用绳子捆住橹柄,使它不能离开橹座。这样,橹的活动范围受了限制,只要我们能撑得住,浪涛再凶也不怕了。

  浪谷越来越深了。情况很清楚,我们已经进入亨伯特水流最湍急的一部分。海面的汹涌,显然不完全是由于有风,水流也有关系。水是绿色,很冷,到处都围着我们。

  但是每次都有惊无险,叫人松一口气。“康提基”安稳地翘起筏尾,若无其事地升向天空,那小山般的水从它两旁滚过去了,然后我们又沉入浪谷,等候第二个大浪。最大的浪往往两个三个接踵而来,大浪之间还有一连串较小的浪。当两个大浪前后紧跟着来的时候,第一个大浪这时还把筏头抛在半空中,第二个大浪接着就冲上筏尾。因此,我们定了一条必须遵守的法律:掌舵的人必须腰里拴上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紧拴在木筏上,因为木筏上并无船边,水一冲就可以把人冲下海去。掌舵人的任务是:把筏尾对着风和浪,使风吹满帆。

  我们在筏尾木箱上装了一只船上用的旧罗盘,给艾立克用来考核我们的航行方向,计算我们的位置和速度。目前我们还无法肯定自己在哪里,因为天上云层很厚,地平线上周遭都是白浪滔天。两人一班,轮流掌舵。两个人肩并肩,要使出全身气力同跳跃着的橹作斗争,其余的人便可到竹屋里睡一会儿觉。

  当一个真正的大浪来的时候,掌舵的人就得让绳子去管橹,自己跳起身来,抓住从竹屋顶上伸过来的竹竿,听任小山般的水从筏尾雷鸣而来,冲到身上,然后在木料之间或者在木筏的两旁消失了。他们就得立刻跳下来拿住橹,否则木筏会转过身来,帆也会横扫过来。如果木筏是偏着迎接海浪,海水就很容易一直灌到竹屋里。如果海浪对着筏尾而来,便碰到了那几根突出的木料,立刻散开,很少会一直冲到竹屋的后墙。水流过筏尾的圆圆的木料,就像水在一把叉子中间流过去一样。木筏的优点显然是:越漏越好。水总是从我们的地板缝里流出去,从不流进来。

  午夜时分,有一只向北驶去的船的灯光经过我们。早上三点,又有一只经过,向同一方向驶去。我们挥舞着我们小小的风灯,向他们打电筒,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我们,船上的灯光缓缓地向北移去,移进黑暗,不见了。在船上的人很少会想到,有一只真正的印加木筏,就在他们附近,在波浪中跌撞。而我们在木筏上的人,也很少会想到,在我们到达大洋那一边之前,这是我们看见的最后一只船,最后一点人类的痕迹。

  我们两人一班,像苍蝇似地在黑暗中黏附在橹上,让清凉的海水从头发上倒下来,橹柄把我们前后身都拍痛了。我们的手,因为要用力拿住橹柄,渐渐发僵了。在这开头的几天几夜,我们经过了一场很好的训练,把陆地上的汉子变成了海员。在开始的二十四小时内,每人掌舵两小时,休息三小时,轮流不息,我们安排得使那两个掌舵的人中,每一小时都有一个刚休息过的人来接替。

  在值班时间掌舵,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用尽了气力。我们在推橹推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就转身到另一边去拉。我们的胳膊和胸部压得酸痛的时候,就用背去顶。橹把我们前后身都搓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不容易撑到接班人来了,便昏昏沉沉地爬进竹屋,脚上拴根绳子,带着一身咸湿衣服,在没有钻进睡袋前就倒下睡着了。几乎在同一刹那间,有人狠狠地拉了一下绳子,三个小时过去了,你又该出去,接替那两个掌舵人中间的一个。

  第二天晚上更糟,浪不是平息了,而是更高了。接连两小时和橹搏斗,时间太长,一个人到了值班的后半段时间,已经没有什么作用,海浪占了上风,把我们冲来刷去,水一直灌到筏上。于是我们改为掌舵每班一小时,休息一个半小时。开始的六十小时就是这样过去的:白浪滔天,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冲击我们,我们不停地奋斗。

  第三天晚上,虽然风还是吹得紧,海面却平静些了。在大约早上四点,掌舵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发觉的时候,黑暗中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浪头喷沫吐泡而来,把木筏冲成反方向。帆抽打着竹屋,快要把帆布和竹屋都打碎了。每人都到甲板上去把货物扎紧,拉帆索,希望把木筏再掉转头来,使帆得了风,平静地向前凸出。但是木筏不肯转过身来。它要筏尾先行,一点不让步。我们拉、推、摇的惟一结果是:帆从黑暗中横扫过来,差点把两个人打下海。

  我们把帆放下,用竹桁卷起来。“康提基”横漂着,海浪来时像木塞般抛动。筏上每样东西都捆紧了。我们全体六个人爬进小竹屋,挤在一起,睡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我们没想到,我们已经把航程中掌舵最困难的一段挣扎过去了。

  天已经不早了,鹦鹉在吹哨、打招呼,在鸟架上跳来跳去了,我们才醒来。我们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太阳照在黄色的竹甲板上,阳光使得我们周围的海洋显出明朗和友好的神色。

  艾立克在正午测量了我们的位置。他发现,把我们扯帆航行也算上,我们向北沿海岸漂去了,离开正确航线有一大节。我们还是在亨伯特水流中,离岸刚好一百海里。紧要的问题是:我们是否会漂进加拉帕戈斯群岛以南的险恶漩涡中呢?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因为一到那里,我们会被流向中美洲海岸的强有力的洋流不知冲到哪里去了。但是,如果事情是按照我们所预计的那样发展,我们应该是在没有向北漂到加拉帕戈斯群岛之前,就随着主流,向西横渡过海。风仍是径直从东南吹来。我们扯起了帆,把筏尾迎着浪涛,继续我们的轮班掌舵。

  这时,纳德的晕船已经好了。他和陶斯坦爬上摇曳的桅顶,用汽球和风筝放起神秘的无线电天线做试验。突然间,两人中有一个在竹屋放无线电的角落里叫道,他听到利马的海军电台在呼唤我们。他们告诉我们,美国大使的飞机,正从海岸上起飞出来,想最后一次向我们告别,并且要看看我们在海上是什么样子。隔不久,我们和飞机上的无线电话务员取得了直接联系,然后完全出乎意料地和这次远航的秘书格特·伏特谈起来。她也在飞机上。我们把我们的位置尽可能正确地报上去,又接连几个钟头发送寻找方向的信号。那架陆军119号飞机在附近兜圈子寻找我们,所以空中的声音时强时弱。但是我们听不到引擎隆隆之声,也始终看不见飞机。在浪涛的浪谷中要找到一只低低的木筏是不容易的事,而我们自己的视野也非常有限。到最后,飞机不得不放弃,飞回海岸。这是最后一次有人想寻找我们。

  以后的几天,浪又大了。但是从东南嘶嘶发响涌来的浪涛,前浪和后浪的距离一律,因此掌舵就容易得多了。我们以木筏的左舷后半身迎着风浪,这样,掌舵的人可以少挨些海水冲洗,木筏走得更稳些,不会掉转头来。我们担心地注意到,东南方的贸易风和亨伯特水流,一天又一天地沿着一条通向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漩涡的航道,一直横过去。我们向西北方迅速前进,那几天平均每天走了五十五至六十海里,有一天创造记录,走了七十一海里。

  过了约一星期,海面渐渐平静了,我们注意到海面的颜色由绿变成蓝。我们已经不是向正西北,而是开始向西北偏西漂去。这是第一个微弱的迹象,说明我们已经离开了沿海岸的水流,有希望被漂出海了。

  我们单独在海上的第一天,便注意到木筏四周的鱼。但是我们那时掌舵还忙不过来,谈不到钓鱼。第二天我们碰上了一大群沙丁鱼,紧接着一条八英尺长的鲨鱼来了,在和筏尾碰擦时,翻过身来,白肚子向上。它在我们周围玩了一会儿,但是等到我们拿出鱼叉来,它不见了。

  第二天,鲔鱼、松鱼和海豚都来拜访我们。又有一大条飞鱼砰的一声跳上来。我们用它作为鱼饵,立刻拖上两条大海豚,每条有二十磅到三十五磅重。这够几天吃的。在值班掌舵时,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鱼。

  如果晚上我们把小小的风灯放在外面,飞鱼受到光的引诱,大的小的就会飞到木筏上来。它们往往碰到了竹屋或者帆,无法可施地跌落到甲板上。它们不在水里是无法起飞的,只能躺在那里跳动,像有长胸鳍的大眼鲱鱼。我们经常把飞鱼煎了当早饭吃。不知是由于鱼味和厨师的手艺,还是由于我们的胃口,总之,把鱼鳞刮掉,吃起来很像煎小鳟鱼。

  夜来临,星星在热带的黑暗天空中闪耀,我们四周磷光浮动,和星星赛美。有一种单体的发亮的浮游生物,真像一团烧红的煤块。当这发亮的小球冲到筏尾我们脚边的时候,我们立刻不自觉地把我们的光脚缩回来。我们捞住它们一看,原来是小小的晶莹的海虾。在这几天晚上,有时候把我们吓了一跳:海里突然冒出两只圆圆的、发亮的眼睛,就在木筏旁边,毫不闪动地,像要催眠似的一直瞪着我们。这样的客人常是大乌贼,冒出来浮在水面上;它们那鬼怪般的绿眼,在黑暗中闪闪如磷火。但有时候这些发亮的眼睛是深水鱼的,它们只在夜里浮上来,被它们面前的微光所吸引,呆在那里直瞧。有好几次海面平静的时候,绕着木筏的黑水中,忽然浮满了圆圆的头,每个直径两三英尺,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用大大的、发亮的眼睛瞪着我们。又有的晚上,看见水底有直径三英尺多的发光的球,不时一亮一亮地,好像是在打电筒。

  一天,在中午大太阳中,我们又接待了一位来客,答案可能就在此。那天是5月24日,我们正在一片悠闲的大浪上浮漂,位置正好是西经95°又南纬7°。快到中午了,我们宰了早上捉到的两条海豚,把鱼脏扔下水。我正在筏头旁的水里游着玩,但是随时在注意四周情况,手里抓住一根绳子。这时我看见一条很粗的、棕色的鱼,六英尺长,在晶莹剔透的海水中好奇地向我游来,我立刻跳上筏边,坐在大太阳里看那鱼悄悄地经过。这时,我突然听见坐在竹屋后面筏尾上的纳德大声怪叫。他大叫鲨鱼,叫得喉咙都变了。我们的木筏旁边几乎每天都有鲨鱼,从没有引起这样的惊惶。我们都知道这准是什么非常特殊的东西,都跑到筏尾上去帮纳德的忙。

  纳德本来是蹲在那里,在水里洗裤子,偶然抬头一看,面对面看见一张我们任何人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最大、最丑的脸。这是一张名副其实的海怪的脸,庞大、难看之极,就是海老人亲自出马,也不能给我们这样的印象。这头又阔又扁,像是青蛙头,两只小眼睛长在两边,癞蛤蟆般的颚有四五英尺阔,嘴角上低垂着长须。头后面是大极了的身子,跟着细长的尾巴,尾端是尖尖的尾鳍直竖起来。这表明这只海怪并不是任何种类的鲸鱼。在水面下的鱼身,看上去是棕黄色的,但是头和身子都密密麻麻长着小白点。

  这大怪物悄悄地、懒洋洋地从筏尾方面向我们游来。它笑得像条恶狗,彬彬有礼地摇着尾巴。那很大的、圆形的背鳍升出水面,有时候尾鳍也升出。当这家伙在浪谷中的时候,水从它宽阔的背上流过,好像在冲洗一片水下暗礁。在广阔的颚前,游着一群身上如斑马般一条条的向导鱼,排成扇形,又有大印鱼和其他牢牢黏附在它庞大身躯上的寄生物,都跟着它在水里旅行。因此,这一大堆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批奇异的动物标本,围绕着一个像是浮动的深水暗礁似的东西。

  这个怪物是鲸鲨,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世界上最大的鲨鱼,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鱼。这种鱼是很少见的,只在热带的海洋中零零星星、这里那里见到几条。据动物学家说,鲸鲨平均长度是五十英尺,重十五吨。据说大的能到六十英尺长。

  这只大怪物也在木筏底下绕着我们游起来了。它真是大,看见它头在木筏这一边,整个尾巴还伸出在木筏另一边。我们看到它全部面貌时,它真是显得不可思议地奇形怪状、迟钝、愚蠢。虽说我们都明白,如果它来攻击我们,尾巴一甩,就可以把木筏打得粉碎,我们却无法不哈哈大笑。它就在木筏下面兜圈子,渐渐地越兜越小了,我们只能坐在那里,不知会出什么事。它出现在木筏另一边,和和气气地从橹下滑过来,把橹举到空中,橹身从它背上轻轻溜过。

  实际上,那鲸鲨在我们周围绕了不过一个钟头,但是我们觉得它好像拜访了我们一整天。到最后,艾立克紧张得受不住了。他正站在木筏角上拿着八英尺长的鱼叉,受到一些考虑不周的叫喊的鼓励,便高高举起鱼叉。当那鲸鲨缓缓向他滑来,鱼的大头正到了筏角之下的时候,艾立克使足了神力,顺着自己的两腿之间的空隙,把鱼叉深深插入鲸鲨的软骨组成的头。过了一两秒钟,那大家伙才明确知道到出了什么事。霎眼之间,这心平气和的傻瓜变成了一座钢铁般的山。

  我们听见嗖的一声,连着鱼叉的绳子飞出木筏了,又看见水涌如山,那大家伙正头朝下,直钻入深水。三个站得最近的人被震得满地乱滚。其中有两个的皮肤,被鱼叉绳飞出去的时候擦破了。这绳很粗,足可系住一只小船,飞到筏边卡住了,但立刻像细线似的被扭断了。几秒钟之后,一根断了的鱼叉柄浮出水面,离我们约二百码。一群受了惊恐的向导鱼在水里窜来窜去,拼命想去追随它们的老上司。我们等了很久,等那怪物像一艘发怒的潜水艇似的,飞也似地转回身来。但是我们从此再看不见它。

  我们现在是在赤道南流中,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以南四百海里,正向西行。再没有漂进加拉帕戈斯群岛水流的危险了。我们和这群岛惟一的接触是大海龟的问候。这些海龟无疑是从群岛远出迷了路的。有一天,我们看见一只大大的海龟,躺在那里挣扎,头和一只大鳍露出水面。海浪一涨,我们看见海龟下面的水里,有绿的、蓝的、金黄色的闪光,原来海龟正和一群海豚作生死搏斗哩。这场战斗显然是一面倒的:十二至十五条头很大、颜色发亮的海豚袭击海龟的脖子和鳍,显然是要把海龟搞得筋疲力尽。因为海龟不能接连几天把头和鳍藏在壳里。

  海龟一见了木筏,便钻下水,直向我们奔来,发亮的鱼群在后面追着。它一直靠到筏边,正想要爬上木筏,一眼看见我们已经站在那里。如果我们多有一点经验,在这只大龟沿着筏边缓缓划去时,就能不很费事地用绳子抓住它。但是我们在紧要关头都在看热闹,等我们把套索准备好,大龟已经游过了筏头。我们把小橡皮艇掷下水,赫曼、班德和陶斯坦上了这只硬果壳子去追海龟,壳子比游在前面的那东西大不了多少。作为膳务员的班德,心里已在盘算许许多多盘龟肉和最鲜美的甲鱼汤。

  但是他们划得越快,海龟在水面下溜得越快。他们划离木筏不到一百码,海龟突然跑得无影无踪。但是他们至少做了一件好事。当那小小的、黄色的橡皮艇在水面上跳回来的时候,那群发亮的海豚全跟在后面。它们围着这新发现的海龟游行,其中最勇敢的突然来咬桨身(桨在水里像是龟鳍)。这时候,那与世无争的海龟,成功地逃脱了一切卑鄙的迫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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