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返故里

  第九章 重返故里

  走在漆黑的树林里,我害怕极了。这条路只是在密密麻麻的荒草地里被人踏出来的一条小道。因为脚被布条儿裹起来了,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用手到处乱摸来探路。我经过的地方,小鸟都被吵醒,它们尖叫着诉说自己的不满。我抬头望望天空,天色正渐渐泛白,但是光线仍然很微弱,无法穿透整个森林。

  我心里十分矛盾:又想尽快赶路,又想等到天亮后再上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所担心的是在灌木丛下爬着的蛇。它们或者像一条湿漉漉的褐色珠串,或者粗得像一个久经风吹日晒的灰白色斧柄,也许颜色鲜艳得像色彩斑斓的宝石。

  然后,我来到丹尼尔标记的第一个地方。这儿是一小块空地,附近有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最近有人在这儿生了一堆篝火,烟灰在晨露的滋润下气味更加浓烈。就像碰到我和丹尼尔都认识的熟人一样,我心里得到了宽慰。

  太阳高挂在天空的时候,我来到一处满是车辙的路边,农用四轮马车在这条路上留下很多车轱辘的印迹。这里的森林已经稀疏了很多,只有几棵树稀稀拉拉立在那里,我甚至能看清楚四分之一英里外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次,我穿过一片稀稀疏疏的草地时,惊吓了一群褐色的飞鸟,它们排成弧形飞向天空。在它们的身影下,我瞥见大海上航行着一条白色的大帆船。我心想这是条什么船――货舱里装的是什么呢?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经过一块沼泽地。四周都是小水洼,水面一动不动,上面浮着一片片儿的花朵;一只长腿鸟在水边神情严肃地望着自己的倒影发呆;天空一望无际;岸上,我是唯一存在的人。

  那天晚上,我吃了一块丹尼尔给我准备的食物。一个废弃的四轮马车侧面翻倒在地上,车轱辘朝天躺着,我在里面舒舒服服地待了一个晚上。我感觉自己有点傻,不过在爬进去前我往里边扔了一块石头,吓走了肯定已经在里边安家的蛇。

  第二天,我又沿着丹尼尔画的标记走――先是来到一堆奇怪的石头边,每个石头上面都画着一个人的图形;接着,又来到一个灰白色的小船舱边,它就在一块田地边立着。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遮风挡雨,我就只能躺在地上。天还 没亮,身边野地里的小动物就从我胸口爬过去,发出低低的啾啾声把我吵醒了。

  第三天早上,醒来后天气薄雾迷蒙、又湿又热。马车的轱辘印不见了,每隔一段路就有清晰的马蹄印,好像绣出的花色图案。我左边的田地伸向大海,直到一个低凹的沙丘处。我的右边是一片树林,这片林子气氛祥和,更像一座巨大的公园。土路边是一堵低矮的石头墙,我一路跟过来,来到两根高高耸立的柱子边。这两根柱子又是另外一条路的起点,这条路仿佛一条铅垂线,直直伸到一个大种植园里的房子的台阶边。一条血色的小蜥蜴窜到其中一根柱子上,中途又停下来,装作死了的样子。

  这条路边的鲜花开得五颜六色,鲜艳夺目;这座房子宽敞的门廊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树叶一动不动。突然,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闯入视线,他勒住缰绳,马儿的前蹄刨着地,头噗的一声仰向天空。听到声音,三个黑人好像受到马的传唤,跑到骑马人的身边,帮他跳下马。然后,他们跑在主人前面,走上台阶打开房门。第四个黑人走过来,把马牵走了。

  我忘了自己跟他们一样,曝露在光天化日下。骑马人进屋后门关住了,从窗户里什么也看不见。这儿静得没有生命迹象。蜥蜴爬下柱子,把我吓呆了,大气也不敢出,就像第一次到月光之号上,被考索恩船长叫去领奴隶跳舞时一样。接着,远处传来狗叫声,我吓得像兔子一样顺着这条路撒腿就跑。

  后来,天空变得漆黑一片。雨下起来,渐渐地越下越大,最后天空像揭开了盖子一样,大雨如注。我躲在一处灌木树篱下,浑身被淋得透湿,一直看着这条路变成泥浆。我知道自己离家可能不远了,可令人郁闷的是,我感觉自己再也走不动了。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耳朵嗡嗡直响。我心里莫名其妙担忧起来,这种担忧仿佛黑色的大海向我席卷而来。我想走,但腿却动不了。突然,一种模模糊糊的冲动吓得我屏住了呼吸。不记得在什么地方,某人曾告诉过我人可能会被某种意志杀死。我栽倒在路边,躺在大雨中。不过我仍然在呼吸,我不能停止呼吸。

  黄昏的时候,雨停了,天晴了,每片草叶上、树叶上都坠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我又振作起精神来。我扯掉脚上包裹的布片儿,继续沿路走下去,泥浆从脚趾缝里挤出来。我感觉饿了,但是现在饥饿不会像以前那样让我觉得吃惊了。那天晚上,我在挨着小水湾的沙滩上一艘底朝天翻起的渔船上过夜。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一群苍蝇嗡嗡叫着把我吵醒。

  到下午的时候,我已经走在查尔斯  街上,正向杰克逊广场走去。我看起来就像浑身沾满泥巴的稻草人,不招惹人眼。只有一个打着太阳伞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警惕地看我一眼。还 有一个河船船长喝了一整天酒,专门看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取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像梦想了几百次的那样,我推门走进房间。在屋里刚走一步,就听到尖叫哭喊的声音。我和贝蒂、妈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向对方冲去,那个冲力很大,我觉得房子的砖墙都被撼动了。

  我们一直说到半夜。我知道了她们在我消失后发疯地找我:每天妈妈都会在市场上向卖东西的人打听我的下落,就在这一天,妈妈还 去打听过。妈妈一直哭,不只是因为本来她以为已经死掉的我又回来了,还 因为她听了月光之号的故事。我给她俩讲那些奴隶被扔进满是鲨鱼的古巴水域时,妈妈用手捂住脸哭喊:“我不要听!我受不了!”

  让我吃惊的是,没过多久我就回到正常生活轨道了,好像我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家一样。不过还 是有些迹象表明我经历过那一切――妈妈常一个人陷入沉思;贝蒂对我说话也小心翼翼,像在跟病人讲话;更让我吃惊的是,阿加莎姑妈也变了,她对我更温柔、更关爱,再也不说我笨了。妈妈猜测,可能是我的消失吓坏了她,使她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脾气稍嫌乖戾,但心肠还 不算坏。我又回到以前的生活里,但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每次从黑人旁边经过,我都会转身望望,从他走路的姿势,我努力去弄明白他曾经是什么样子的――他曾被逮住捆绑起来,经过重重危险被赶到一条长长的小舟上,戴上脚镣,再经历惊涛骇浪运到一艘等候已久的航轮上,经过急速航行,穿过狂风暴雨、烈日当头的日子,最后到达目的地。在那儿,他如果幸存下来的话,就会像布匹一样被卖掉。

  我在奥尔良海岸运河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这儿是新奥尔良和庞恰特雷恩湖交界的地方。这让我有一阵子忙起来,为全家的生计而赚钱。可是,我逐渐变得内心浮躁不安,开始考虑像我这样付不起学费、读不了多少书的孩子究竟适合做什么工作。

  刚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任何跟买卖奴隶和雇佣奴隶有丁点儿瓜葛的工作我都不会做。不过,不久我就发现,所有我所考虑过的工作都带有黑人的印记。

  在阿加莎姑妈一个熟人的帮助下,我最后做了一个药剂商的学徒。我的未来跟曾经构想的富翁蜡烛商的生活截然不同。

  学徒期满后,我就北上,在罗得岛州的一个小镇上定居。后来,我派人把贝蒂和妈妈接来一起住。我们离开了南方城市,但它却没有离开我的心里。我忘不了大市场水果店里的水果在太阳曝晒下散发出甜甜的味道,直蹿入鼻孔;我会梦到那条长长的满是泥浆的密西西比河,梦到那里懒倦的绿色灯光和老区富人家那陈旧的琥珀色和杏黄色相间的房子。我一直在寻找拉斯  。一次在波士顿我以为见到他了――我跑到前面走着的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黑人面前去看,但那却不是他。

  南北战争时,我在联邦军队里参战。1864年,《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公布一年后,我在安德森威尔战俘营里住了三个月,但并没有被恐惧吓倒。我时常想,月光之号上的经历已经为我作好了心理准备。

  战争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我不再讲1840年我在贩奴船上的经历,连我自己也不常回忆它。时光渐渐冲淡了记忆,但有一件事我却不曾忘记。

  我不能再听音乐,不能听女人唱歌。一听到任何乐器的声音――小提琴、笛子、鼓,甚至是我的孩子把纸缠在梳子上吹着玩――我都会马上离开,把自己关在屋里。因为只要听到第一个音符,我就会想起这些黑人,似乎在我心里,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跳舞。这些黑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在弥漫着武力气息的笛声中抬起饱经折磨的双腿,甲板上荡起灰尘,沉重的脚步声中丝毫没有快乐可言,笛声最终淹没在哐啷、哐啷的铁镣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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