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会稽之耻

  • 2014-11-17 15:46
  • 越王勾践
  • 作者:杨小白
  • 来源:网络

  三月(公元前497年)的江南,春雨绵绵。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本来已够烦人的。不料王宫传出了越王允常病逝的噩耗,继而是新的越王——勾践接替了王位。谁知在举国哀伤的日子里,忽地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吴王阖闾,集合了国中陆战部队,进犯越国,现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越国扑来!

  越王勾践必须作出反应。

  越国的军事议事厅设在一个“藏军洞”内,这便是会稽山的燕山石室,它采用块石作材料,犬牙交错地堆砌成三面石壁,平面是巨形,呈下宽上窄的穹窿形。空间特大,门前有武士把守。“藏军洞”是军事机要所在地,待最后一位将军进入石室,机关发动,门便无声地关上了。

  勾践眼睛有些发红,见灵姑浮进来焦躁地说:“就等你了,坐下吧。”

  “嗯。”灵姑浮一边答应,一边瞥了一下四周,只见范蠡、文种、扶同、诸暨郢、胥犴等一班将领都已团团围坐在一张用帛画成的军事地图旁,兴奋地暗道:“果真要与吴对垒作战了!”

  范蠡此时看图看得入神,及看到“横李”的地方,便在图上画了个圈道:“我军在此迎战,军士全披素甲,以李花为障,最好不过!”

  诸将凝神沉思,半晌,大家都认为这确是最佳地理位置。

  文种道:“吴王阖闾之所以用车马步卒,而不是从水路进攻,此乃以为越不惯陆战,幸而这几年我军由范蠡大夫亲自训练,在布阵用兵上已显老练,只是缺少临阵应用经验耳。”

  诸暨郢想一想,说:

  “这倒无妨。各国作战概为兵车并列之横陈,尔后两方均正面冲突,无大变化,毋须经验即可上阵。”

  勾践闻言,阴笃地一笑说:

  “这可是迂腐之见!礼义治兵,这是儒家之说。其实谁都讲究权变,昔太公有‘文伐’之说,实乃阴谋在先,今孙子有诈诱,即谋略离间之道,亦即诡道也。”

  范蠡吁了一口气说:

  “大王说得极是。昔年楚、晋在城濮一役是楚与中原作战你死我活的一役。此役,晋用兵的谋略首先是诱致楚军劳师北上,而自己以逸待之;在战场上,利用冬末春初北风劲吹黄河所积之黄土表层,伐木曳于战车后尾而诱敌,最终致楚军大败。此等奇诡变化之战术,我等将士宜切记毋忘。”

  越国的将令对于中原战况知之甚少,经范蠡一说,茅塞顿开,觉得这战术谋略是应讲究的。

  文种道:

  “吴军与楚作战,以三万敌二十万而获胜,不可小觑。虽则,孙武自破郢后离吴而去,然伍子胥和伯豁仍效命于阖闾,彼计谋万变,有明若观火之本领,而吴王阖闾也非等闲之辈,吴、楚‘鸡父’之战,挫败楚国锐气,击退七国联兵,自有诸多原因。然不是阖间利用三干刑徒乱阵诱敌,七国之军也不致叫嚣狂奔,以致阵脚动摇。此类吴人作战方法,不得不加以提防。”

  勾践一哂道:

  “大夫说得是,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众茫然地问道:

  “大王,您的意思是……”

  “孤的意思是,吴军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其阵营严整恐不能攻破,为今之计,唯有提出在押刑徒三百,排列成三行,统一言词,统一引颈自杀,以摇其心旌、乱其阵脚!”

  众将面面相觑,对于勾践这个计谋一时尚未明了。

  “罪人迟早终归一死,不若叫他们为越国效民,尔后其子女亲属由国库支出抚恤,岂不二全。”勾践站起来,反剪手边踱步边说。

  “大王,臣有一言,”扶同是当地人,对族人有一种自然的感情,不由皱眉道:“罪人固然当死,但死于冲阵、实于心不忍,万不得以,大王勿能用。”

  “这个自然,寡人也正是如此想的。除扶同大夫外,诸卿有何谋划的么?”

  众将领道:“三军已待命,请大王下令吧!”

  勾践森然道:

  “诸位爱卿,尔等知道,这场决战非同寻常,关系到越国生死存亡,摆在我等面前,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倘若吴军得胜,他们必定会像对待楚国一般对待越国君臣百姓。”

  文种凄然道:

  “吴国君臣残暴无比,郢都被攻破后,吴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受害最深的是女人。尔等想想,连楚平王埋葬多年的尸体也被伍子胥挖出来鞭尸三百,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么?这种暴虐行为是旷古未有,闻所未闻的。”

  诸将听后,人人怒火满腔,义愤填膺,“强吴压境,与其逆来顺受,不如决一死战!”大敌当头,还有什么比保全自己,求得生存更为重要的。牺牲三百个罪人又算什么,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呀。”这次军事会议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旌旗猎猎,战车辚辚。吴国从蛇门出军,杀气腾腾直向越国扑来。麾盖之下,骑着高头骏马威风凛凛的吴王阖闾,他的左首是相国伍子胥,右首是上大夫伯豁。

  “勾践这小儿太不自量,竟然敢与吾军抗战,看来他是死定了。”阖闾在马背上不屑地说。

  “这种残枝弱叶,由王孙雄主中军,展如主左军,专毅主右军去对付绰绰有余。大王只管登高遥观便是。”伯豁在旁说。

  “听说文种和范蠡都已到越国,文种是我好友,我也曾修书请他来吴辅佐大王您,但不知怎的反去了越国,两人乃当今奇才,不能等闲视之。”伍子胥警告说。

  “是吗?……”阖闾漫不经心地似问非问。

  “伍相国,你可不能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伯豁有些生气。

  “我是就事论事,残枝弱叶,经人扶持,也会茂盛的哩。”伍子胥反唇相讥。

  已到“榜李”(今浙江嘉兴)之地,这是个广阔的原野,四周山坡种植了不少李树,万树李花令人醉心,故又称“醉李”。

  越军已经布下阵营,专等前来进攻的吴军。

  阖阊在未遇越军之前,想象中的越军是毫无阵法、一触即溃之军。及到他拍马登上高坡,聘目遥观,心头不禁有了些许寒意。那越军约三万人,列成三个方阵,即中军、左军、右军,三军一列白盔白甲,加之旗号是白色,望之宛同白色的云海,其时恰是李花盛开季节,那李花和白色的越军汇在一起,不知哪是树,哪是人,而吴国三军从旗帜到装束一列是红色,红色的火海和白色的云海本来是极易分辨的,殊不知阵营布在李树林,这给越军好比涂上了一层白色的伪装,给人扑朔迷离之感。

  吴军阵营中响起了战鼓,号角齐鸣,由专毅指挥的右军开始向越军进攻;越军这方由范蠡指挥,迎头攻上,两军甫一接触,越军便败下阵来。在高处的阖闾见一团“白雾”退了回去,知道越军第一个回合中就败下阵来,高兴地对伍子胥说:“孤知道越兵是不堪一击的。”

  越军阵营里,响起了激越的战鼓,殊死反击的越军,决心生死一搏。

  就在高处观望的阖间,在两军激战中感到迷惘中的震撼,越军中军,强悍有力,如白浪般地席卷过来,剑光耀日,旌旗蔽天,左、右二军箭如蝗飞,直向吴军激射。再看吴将专毅、王孙雄、展如毕竟是沙场宿将,临危不乱,此刻使出看家本领,以快速、变幻莫测的队伍,山崩海啸般地冲了过去,其时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以一敌十、挥戈砍杀,逼得越军又一次败下阵来。

  阖闾观之,不由抚掌哈哈大笑:“勾践小儿,到底年齿未长,懂得甚叫阵法!”伍子胥、伯豁也都眉头舒展,对越军的战法不以为然。

  忽然,越军的队形似有了变化,稍顷,三军队中走出三排赤身露体,散发跣足的人来,他们每排约百余人,每个人都一手拎着自己的散发,一手以剑按颈,嘴里高叫着齐步向吴军阵营走来,只听得叫道:

  “吴越二君治兵,小民奸犯旗鼓之令,罪该万死,不敢自逃刑罚,此死谢罪!”

  越人反复高叫着,及到吴军阵营前,第一队在中军阵前站住,还未等对方弄清情况,这批人便毫不犹豫地自己抹了脖子——死了。血,直溅吴军将土衣甲;第二队上前来了,他们立在左军阵营前,依旧是那几句话,到最后一个“吴”字喊毕,也照例刎颈而死,第三排也依样画葫芦,一个个割下了自己的脑袋。

  吴军虽惯于作战,杀人无数,却从未见到这种场面,一时都惊呆住。

  “怎么……怎么……”

  “死了!他们自杀死了。”

  “莫非是假死!”

  吴国将士先惊后疑,纷纷上前探视这些倒地的越人是否真的自杀死了,他们忘记了打仗,忘记了对面的敌人。

  “不要围观,这是越人的奸计!”吴师中有人大喊,但这喊声好如蚊蚋的叫声,毫无作用,后面的人挤压着前面的人,吴军乱成一团。就在此时,隐蔽在李树坡上的越王勾践亲自擂起了震天的战鼓,范蠡掩军杀向吴军……阖闾毕竟有些年纪,眼前的变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骤闻杀声四起,以为越军大溃,于是飞速下岗,直向越军阵营冲杀过来,未待伍子胥和伯豁情知情况有异,急阻,而此时阖间的座骑疾驰而去,越将灵姑浮正杀得天昏地暗时,忽然眼前红光一闪,一个身披大红风氅的人已奔至眼前,“阖闾!”灵姑浮心念电转,说时迟,那时快,他一刀劈去,阖闾一惊,战马四足腾空,刀光闪处,阖闾的右脚脚趾被吹去一截,“喔唷一”吴王大叫一声,跌下马来,灵姑浮欲举刀再砍,“瞠”地一声,专毅横刀架隔,灵姑浮与之战了三个回合。不敌,败退。专毅扶起阖闾,专毅扶着阖闾刚走了几步,不料一支冷箭从背后“嗖”地射来,这箭不偏不倚,刚好劓中专毅的心窝,两人一起倒了下去。就在这时,伍子胥、伯豁、王孑雄赶到,救回了阖闾和专毅。吴军见主帅重伤,一时大乱,越师趁乱掩杀过来,吴军不敢恋战,急急鸣金收兵,往北逃窜。

  吴军倒戈拖戟溃不成军,一点人马,损失过半,大将专毅已死,这一仗打得很惨。

  “我们西破强楚,威震列国,如今却在阴沟里翻了船,被小小越国打败!”

  “早知这样,倒不如不打为妙。现在专毅将军死了,死在越人于中,太不值得!”

  一路上,士卒们怨声载道,纷纷抱怨这场仗打得窝囊。躺在格车上的吴王对自己贸然出兵攻越也追悔莫及,脚上的伤剧痛无比,心头的创痛更是难当,痉挛中,阖间大叫一声“痛死我也!”接着侣昏了过去。

  “大王,大王……”同车的伍子胥见阖闾昏死过去,大惊失色说来也不巧,此时天却下起了雨来。为防止病情恶化,没奈何,伍子胥一边命快骑去姑苏请太子到来,一边将韫车推进路旁的一个破旧驿亭,等待天放晴再走。

  “专毅他……死了么?”

  “太宰伯豁陪着,大王放心!”为不使吴王心中难过,伍子胥隐瞒了专毅的死讯。

  “他伤……伤势很重,恐怕也不会长……长久的。他为保护寡寡人而死,将他他他埋在孤的墓侧。”

  “大王,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吉人自有天相,您会没事的。”伍子胥泪流满面。

  “孤恐怕见不到太子了,伍相国,你要答应孤一件事……”阖间强支半身,剧烈的疼痛使他的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显得十分急促。

  “大王有什么话,请说出来,为臣一定照办。”

  “孤……孤要你像辅佐寡人一样辅佐太子夫差,他……他有妇人之仁,无丈夫之狠,只要相国在吴国,夫差就能竞逐天下……”

  “大王,臣一定像辅佐大王一样辅佐太子。臣已命快骑去请太子了,请大王耐心等待。”伍子胥跪在车中,以首叩头不已。

  “你你要告诉他,不要忘掉勾践杀他父亲……之仇!报仇!”

  阖间竖起的身子“砰”地倒了下去,一双老眼睁得大大的。

  剧烈的心绞痛和刀伤的疼痛使这位刚刚步入老年的吴国君王没能逃过此劫,未等太子夫差赶到,阖闾就咽了气。伍子胥在哀痛之余,只得暂时将吴王的死讯隐瞒,雷雨中人马继续向姑苏进发。

  “季姑娘,季菀姑娘——!”勾践刚刚回军,就得知阖闾猝死在途中的消息,喜极中,匆匆来到季菀教习织布的织造宫报喜讯。

  织造宫建在越宫内苑一角。这里广植洞庭朱橘。每逢初夏时分,这里清香四溢,及到霜降,绿丛红橘,煞是好看。此橘树被季菀移来越地璁必是她远离故土,犹如橘树,纵移植亦贞心不改吧。

  透过石雕的窗棂,季菀正在手把手教一名小宫女织布。布是用苎麻织成,这便是越地特产的平纹麻布,用三十一根经线,二十根纬线织成,大部分宫女用芒麻织布的技术已十分娴熟,梭如飞鱼,令人目不暇接。

  帮助了一位小宫女接好线头,季菀示意她照此操作,自己则调好机杼,低头专心织布。

  季菀来到越国后再未离开过。尽管楚国的亲人一次次派人催促她回去,但不知何故,季菀却自甘寂寞,她不再向往昔日的繁华,而将这筑在会稽山腹地的越王宫作为了久留之所。不仅如此,季菀还从不让人称她是公主,更喜欢别人唤名字或季姑娘,同时,在公开场合她都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出现,以致越族百姓都将她当作是一位从异地到此来传授织造技术的普通女子看待。

  几年来,季菀终日操劳,将楚国的织造技术传教给越族女子,这使她的生活变得充实,而越民也非常爱戴这位来自楚地的织造姑娘。

  当勾践进入织造宫时,季菀正神情专注地在织一匹细麻布,对于周围的事物浑然不觉。

  “季姑娘,季姑娘——!”

  季菀终于回过头来,见是越王,连忙停机,下得机座,敛衽道:

  “原来是大王,有失远迎,望见谅。”

  勾践笑道:“你过来,孤要向你报喜。”

  “大王有话请说,这匹布尚有几寸就成丈匹了。”

  勾践说:

  “织布是小事,我有天大的事要让你知道。他死了!”

  季菀茫然地问道:

  “他死了,谁呢?”

  勾践严肃地说:

  “阖闾死了。因挨了灵姑浮一刀死在行军回程的路上了!”

  季菀一听自己日夜所祈盼的人死了,反显得尤为冷静而又自制。阖闾未死,自己还可逗留在此,如今一死,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可留在这里的,想着想着,季菀走了神。

  勾践一看,以为季菀不信她的话,说:

  “唔,你不信……”

  “不,不,没有什么……”季菀回过神来,碰到了勾践灼热的目光,再一看,身边练习织造的侍女不知何时都已悄然离去,只剩下自己和勾践相对而立,凝视片刻,她赶紧羞赧地移开了目光。

  兴奋中的勾践毫不察觉季菀细微的变化,只是说:

  “阖闻一死,吴越战争将暂作停战,为今之计,该将越国都城从深山迁移出去,现宜择一平阳之地,孤已准备与几位大夫在会稽山脉选择新越王宫基地,公主愿意一同去否。”

  望着勾践两道犀利、炽烈的目光,季菀知道这是越王这些年来对自己最盛情的一番美意,早闻会稽雄伟高峻,能在越王陪同下作最后一次探胜,亦能给今后留下美好的记忆,于是敛衽谢道:

  “大王既已除去心腹之患,真是可喜可贺。但不知迁都之事,与诸臣商议过否?”

  勾践略一皱眉,道:

  “如今的诸侯国谁不兴建宫室,吴建有姑苏台、楚建有章华之台、晋建铜靼之宫、鲁建郎囿鹿苑……然越却困于深山居茨茅屋,孤作为一国之君,建造宫室谈不上,如今吴军已不敢小觑越国,趁干戈暂息时,让越国臣民住在四平之地总是应该的吧。”

  季菀听后,微微一笑,道:

  “这原本就是应该的,我是信口说说而已。”

  勾践脸上板滞的表情舒缓了不少,眼中又多了几分异样的炽热,急切地道:

  “公主愿意的话,现在即可随孤同去,文种、范蠡他们四位大夫在等候哩。”

  季菀下了织机,敛容道:

  “恭敬不如从命,大王请!”

  勾践轻松地回笑道:

  “公主请!”

  三月,是一个令人陶醉的季节,会稽山山花烂漫、兰香袭人。正午时分山坳的小道上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勾践,随他同行的有季菀、范蠡、文种、皋如和若成。

  越王决定,将越族从会稽山北麓挪动一下,迁移到会稽山南部去,以图发展。在众臣的支持下,为选择到一佳处,勾践带了这一行人由北向南而来。

  季菀作为楚国公主,平时足不出户,今天,她眼中的会稽山是以美妙神话砌成的,一路上,她与勾践或并肩而行,或忽前忽后,指指点点,看到的每一座山都觉得兴奋异常,那石篑如藏、石伞如张、石帆如扬,石鹞如翔、石壁匪泥、石翁匪携……

  “更奇妙的还有呢,你看,那像不像一尊佛?”季菀顺着勾践遥指处看去,果然,一尊天然石佛倚天盘腿而坐,原来,大佛是山、山即大佛、巧夺天工、弥足珍贵。

  季菀在禹穴探险,禹井照影,沿山路行来,尘虑涤净,把过去不愉决的事暂撇一边。行至一涧谷,只见涧深不可测,水声轰然,俯身看去,但见涧水碧绿如染,不由奇怪地问:

  “太子,这水缘何绿得出奇?”

  勾践回头解释道:

  “公主有所不知,这是条神秘的河流。相传禹求天书就是从这条溪流而至,这谷口三面环山,谷身狭窄,深不可测的溪涧迂回曲折,因会稽诸山多赤金美玉,这水也就成了碧绿晶莹,传说这里曾出过一名叫若耶的美女,由此又叫若耶溪。”

  “原来是这样的。”公主哑然失笑。

  沿着若耶溪前行,还是勾践、季菀在先,诸位大夫若即若离尾随其后,大约过了若耶溪的一半,至一浮桥处,一群青年男女在溪中濯足,看到这一场景,季菀不由面红耳赤,踌躇不肯过桥,桥下男女起哄,人们用水泼桥上的勾践和桥头的季菀,这种别出心裁的礼节引得公主啼笑皆非。

  楚越虽说同属蛮夷,楚因与中原接近,对峙中,其文化有所交流同化,而越却不然,它与中原距离太远,故其文化较之吴更为落后,男女之间并无大防,别说同川濯足,就是同川沐浴也属正常,而泼水是延袭古制,夏(氏)乃蛮苗之后,有桥上桥下泼水为戏择其婚姻的习俗。

  季菀见水不断泼来,不由大窘,这时早有若成走上前来说,拉住两人的手说:

  “恭喜姑娘,贺喜太子……”

  “若成大夫,这……这有什么喜事呀!”季菀窘迫地说。

  “姑娘与太子成一对新人,自然该贺喜的。”

  文种、范蠡也不知越人有这一风俗,经此一说,不由哈哈大笑,说:

  “天赐良缘,天赐良缘。这正是太好了……”说着四位大夫也都加入了泼水之列,水如雨箭一齐向季菀和勾践泼射过来,季菀的胸膛喘不过气来,不由晃了晃身子,勾践怕季菀坠入水中,急扶,季菀不由自主将头转向勾践的胸膛,众人在水中乐得手舞足蹈,笑声在会稽山麓回荡。

  好在春阳和煦,季菀的衣裙不多久就干。经此嬉闹后,季菀虽说对勾践多了层好感,但表面上却生分了许多,两人距离拉远了。

  一行人继续踏勘考察。一天行至会稽山脉冲积扇附近的平阳,计倪是个善识阴阳的行家,对这方地情有独钟:

  “这里可秦望观海,炉峰看雪,禹穴探奇,吼山看云,在此建都,应为上策!”

  范蠡点头称善,说:

  “这里背山朝阳,地势较高,离后海尚远,咸潮不及,倘若吴军入侵,宜攻宜守。”

  “文种、若成两大夫以为如何?”勾践问。

  “的确不错,先行在此建都,以后再作打算,此法可行!”

  事情就这样肯定了。回转憔岘城后,文种出面向楚国提亲。

  古时诸侯国的婚姻都是政治联姻,孟赢太后和楚昭王对季菀的婚姻十分赞同,认为这是最好的联盟。

  季菀不仅是楚公主,还是秦王之外甥女,肯屈求下嫁边远的越国,自然难能可贵,这点越王是明白人。

  而季菀也有隐痛在胸,她自逃出楚宫后不想再回这块伤心地,嫁给谁,自然未曾想过。勾践是越太子、未来的越王,要报的国仇家恨只有越国可能,所以她也是十分的情愿。

  婚事也这样敲定了。按照礼制,季菀应回楚国等候迎娶,但她不愿回去。

  为使婚事隆重,范蠡在新择之地平阳(今浙江诸暨)埤中建起了一座越王城。以便这对新人在新的宫殿中成亲。

  越族人民忙碌起来。

  依照当时通行于世的“六礼”文定,新郎必须到女方家中纳采、问名、纳吉、纲徵、请期、亲迎。然而因楚公主不愿亮身份,这些繁文缛节也就一概免了。

  大约十月后,埤中的越王城建成,举国上下开始迁移,现在楚昭王的大妹季菀嫁给了越太子勾践,二妹季菁却在乱兵后投湖而死,为何自尽,谁都是个谜!小妹季芊在出逃中有难,一个叫钟建的小官背过她,从此小公主便跟定了钟建,不肯另适他人。

  楚国是尚武之国,虽然吃了吴国的败仗,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了扶持越国,趁楚越结亲联盟之机,运来了不少铁铸的兵器和战车。当时越国是以冶炼青铜见长,铸铁并不擅长,经此一来,越国兵器有所改良。

  一年后,季菀产下一子,取名兴夷,儿子的降生给勾践增添了不少乐趣,而此时的季菀也是眉心舒展,她为自己找到了最终的归宿而庆幸。

  宫廷中的生活是温馨的,季菀是个才女,饱受战乱之苦的她一旦安定下来,这种日子格外值得珍惜的,她将一腔柔情和一颗爱心全部倾注在丈夫和儿子身上。有时她弹琴一曲,有时她吟诗一首,有时她拔剑起舞,有时她引吭高歌,而勾践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年来他一直处于警戒的状态,无时无刻不为国家的安全而担忧,如今阖闾已死,夫差生性懦弱,不足为患,有楚、晋、齐、秦做越国的后盾,还怕什么呢。

  自然,人的烦恼还是会有的,比方说范蠡常常不厌其烦地要向自己劝说“创顺乎民情之大业”,但每当贤淑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儿子在身边时,勾践就会把诸多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少年吃苦青年颠沛流浪的他,现在才觉得天伦之乐是多么的可贵。而此时此刻,吴王夫差又是在干什么呢?

  五更时分破楚门外的海涌山下已黑压压站满了操演的武士,他们昂首向上,盯着山上的三个石室,人人手握剑戟,个个神情哀切。为首一位披着甲胄佩着宝剑的将军王孙骆走上山坡,来到石室前,对着石室的门大叫道:

  “夫差,你忘了勾践杀父之仇了吗?”

  三扇石室的门同时打开,夫差和伍子胥、伯豁各自从石室猫腰低首而出。

  三人在王孙骆将军面前站定后,身穿重孝的夫差哽咽着回答说:

  “夫差不敢!”

  “为先王报仇!”

  山下三军将士立即举起刀戟呼喊道:

  “为先王报仇!”

  “兴吴灭越!”

  “将勾践食肉寝皮!”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吴国上空久久回荡。

  随之,夫差快步登上演兵场的帅台站在白色的麾盖之下,晓谕三军道:

  “越国作战,惯用水师。要想报仇雪恨,消灭越国,先灭其水师。我军之战,旨在掌握战术、战势和战机。吴军需训练一支在水上勇敢善战的精锐劲旅,在水上布阵,将越军溺死在水中!”

  伍子胥面对将士,大声吼道:

  “将士们,越乃吴世仇,勾践杀死先王,此仇一定要报。只有加强水军训练,才能克敌制胜!”

  伯豁口气稍觉平和,他说:

  “对于越国,不能掉以轻心,大王已经决定,在三年守孝内,训练出一支天下无敌的水师。你等要戮力同心,莫忘先王是被越王勾践杀死的。”

  三军将士高声呼叫着:

  “誓为先王报仇!”

  天色微明,将士已整装出发。三军皆白旗、白甲、白羽之赠,望之如白茅吐秀。这支五万人的水师,从海涌山出发直向太湖南埠而去。水寨的栅门大开,以夫差乘坐的余皇大舟缓缓驶出了埠门,紧接着“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等所有的船只扬帆出发,一时太湖上空白旗蔽日,湖上战船如蚁,夫差在今天的湖上所布之阵是“溺水之阵”,震天的鼓声中,吴国水师犹如海啸中的怒涛,左、右军依托湖中三山,迂回侧击,中军以夫椒山为前障,用火攻作正面出击。

  这一支水师,每天五更即集合在海涌山下,几乎同一时间,吴王夫差用同一方式向将士们答同一句话。然后在太湖训练水师,直到天色渐暗才重返岸上。月月天天,无怨无忧。

  夫差之所以这样做,是与伍子胥的督导所分不开的。夫差得到太子的位置也仗当年伍子胥在阖闾面前的竭力推荐。所以伍子胥的话是有分量的。

  “大王,先王临死,嘱臣像辅佐他一样辅佐您。这对臣来说,并无难处,难的是大王您要拿出狠心,杀了勾践,灭了越国,这才是先王嘱托之意啊。”

  夫差心想,谁不想报仇,毕竟是我的父亲,想起父王平日对自己的恩好,便恨声说:

  “三年守孝,孤要守在埋葬先王的墓地旁,三年中孤要将吴国水师练成强师劲旅,天下第一,戴孝满三年的那一天,便是孤灭越发起进攻的第一天!”

  夫差做得不赖,他已在石室住了一年之久。

  石室,四面徒壁。然而,这一天披麻戴孝的吴王夫差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向伍子胥说:

  “伍相国,孤王身体不爽,今日督练水军孤就不去了,不如相国代劳吧。”

  伍子胥有些错愕,他不明白夫差为什么突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大……王!”

  伯豁挡住了伍子胥,说:

  “伍相国,大王的确身体欠佳,他向你告一天假,不行吗?”

  伍子胥有些尴尬,这君君臣臣乃“三纲”之首,何况也没有君向臣请假的,于是说:

  “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之理,既然这样,大王好生休息吧。”

  伍子胥引军走了。

  夫差却回到了吴宫,这一夜他留宿在心爱的齐姬寝宫。

  “什么,昨晚大王住在齐姬处?”伍子胥得报异常气愤。“大王真是糊涂,女人啊女人,真的是祸祟啊!”伍子胥跌足长叹。

  夫差在齐姬处不止一宿,直到三天后的傍晚方回虎丘。

  翌日五更,三军会师仍在虎丘山下。

  “夫差,尔难道忘了勾践杀父之仇了吗?”

  “夫差不敢!”

  夫差抬头时,却见喊话的将军王孙骆手中捧着个匣子。

  “这是什么?”夫差问。

  “军中赠大王的一件爱物。”

  “爱物?”夫差漫不经心地接了过去。打开一看,“砰”匣子落地,里面滚出一样东西来,一看,原来是一颗女人的头颅,那发如乌云的头颅,那惨白的粉面上睁着的一双美目,那美目似仍在顾盼……

  “齐姬,孤的爱姬?”夫差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夫差真的病了。

  伍子胥将自己睡的棉被挪进了夫差的石室,他无时无刻不在劝说夫差。

  夫差终于重新振作。三年后的一天,吴国水师从太湖入水,千帆竞发,直向越国方向驶来。

  烽火报警。越王城堞楼角声呜咽,越民警觉地感到一场决战一触即发,吴人复仇来了!

  越王宫中,文臣武将鱼贯进入殿内,等候着越王坐朝。

  “大王到——”

  一声呼喊后,越王勾践穿着一身黑色王冠朝服在虎贲军簇拥下大步入座,接受朝拜。

  众大臣朝拜毕,刚刚落座,一阵呜咽的角声由远而近,这是紧急军情,立等召见。

  探马气吁吁入殿禀报道:

  “大……大王,夫差率五万水师已逼近三江口!”

  勾践一听,挥手道:

  “唔,再探再报!”

  探子领命,返身出殿,角声渐去渐远……

  勾践鹰目扫视群臣一匝,道:

  “夫差太不自量,竟敢进犯我邦,孤欲出兵迎战,众臣意下如何?”

  武将行列里,范蠡起身出班奏道:

  “不可,不可,吴国蒙受丧其先君之耻,三年来矢志报仇,其志愤,其力齐,其军将锐不可当也,不如暂不出兵,坚守以观动静。”

  越王听后不置可否,顿了顿才说:

  “除了范大夫之说,别的爱卿以为如何?”

  文种出班奏道:

  “以臣愚见,不如卑词谢罪,向吴国求和,尔后待其兵退后再作打算”。

  勾践不悦地说:

  “种、蠡两大夫一守一和,皆非良策。想吴国三年前伐越已丧其先君,彼不思改过吸取教训,反举兵进犯越国。倘若如二卿所奏,在吴讨伐时越不迎战,别国看来,勾践将是个不会带兵作战的无能之辈!”

  灵姑浮、胥犴是主战者,出班奏道:

  “大王,阖间尚且不怕,难道还怕夫差不成,为今之计,迎敌是上策?”

  种、蠡再奏道:

  “大王,用兵非同儿戏,要慎之再慎之……”

  越王听了这话,怫然作色,说道:

  “二卿这是什么话,难道寡人连用兵都不懂吗?”

  种、蠡两人见越王不肯纳谏,反而面怒不悦,便缄默不言,众臣见此,也就不再出声。

  越王见无人上奏,说道:

  “传孤旨意,立即召集三万丁壮,孤自率中军,诸稽郢辅之。灵姑浮统左军。胥犴统右军。出城迎战,从水路出发,歼灭吴军。”

  说完,翦手入内而去。

  呜咽的报警之声牵动了季菀的思绪,三年来这是头一次,“莫非吴国发起了战事?”季菀挺着个大肚子在寝宫不停地走动。三岁的兴夷已立为太子,第二个孩子不久也将出生,本来这都是令人高兴的事,现在又要打仗了,季菀的身子恍如跌入冰窖……

  越王来到了寝宫,季菀正抱着兴夷在发呆,见勾践到来,勉强一笑说:

  “角声阵阵,又要打仗了?”

  勾践将兴夷抱过来,然后交给了宫女说:

  “带他玩去。”

  季菀走上前,进一步追问道:

  “大王,是不是开过朝会了?”

  勾践说:

  “打仗是迟早的事,你也不用操心。孤已作了安排,亲率中军与夫差对阵,左右军让灵姑浮、胥犴统令,季菀你就顾自养好身子吧。”

  季菀诧异地问道:

  “怎么种蠡两位大夫没有统兵?”

  勾践皱了皱眉,走到窗前,不悦地说:

  “此二人与孤意见相左,一个说守,一个说和,真是可笑之极,再说水上作战,亦非所长,还是不用的好。”

  季菀走上去拉着越王的衣袖,温婉地说:

  “种蠡两位大夫不管说得对与不对,用兵作战时万万不能少了他们呀。”

  勾践想了想,觉得季菀所说不无道理,于是转身抚着季菀肩头说:

  “好吧,就听夫人的。”

  越国三万壮丁很快就召齐。舟船从木客山的水寨下水,三路水师溯江而上挥师向北挺进。种蠡两位大夫随水军辅佐勾践参与军机。

  越国以船为车,以楫为马,海上行驶,去若飚风,快若飞鱼,所造战船,名目“戈船”。这种船底部置戈状如快艇的船只,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旌葆盖,为越族首创。是日勾践起戈船六百艘,每只船上卒三十六人,使楼船三艘,除主要将帅外,每艘船有士卒二千八百名。准备与吴国水师决一死战。

  越军从水路北上直趋太湖,浩淼的湖面上连半只船也不见,勾践命令继续往水面搜索,隐约间,湖中两座大山,远远望去山岛树木葱茏、怪石兀立,是太湖中两座奇秀的山。海鸟一忽儿贴着水面低飞,一忽儿在山的上空高翔,“看来两山中也无疑兵”勾践立在楼船上遥观,传令继续向吴国推进。

  楼船上的“敌楼”升起了红色信号旗,指示六百艘戈船加速前进。船便快如飞鱼,倒把楼船远远抛在后面。

  “船行如飞,夫差奈我如何?”勾践在楼船的指挥台上自信地说。

  “大王,这夫椒二山似有敌情?”

  范蠡聘目遥观,发觉有些不对头。

  “有甚敌情?”勾践不以为然地反问。

  “大王,您看这海鸟突然一齐惊飞,说明山上,山的背后都有隐蔽者在行动。”文种也看出了端倪,接口说。

  “两位大夫勿疑神疑……”然而,未待勾践说完,夫山椒山突然战鼓擂动,山弯中集结待命的吴国舟师一齐出动,配有多种兵器的一百艘战舰“大翼”驶了出来,每只舰上有近百余士卒,“大翼”的左侧是数百只“小翼”,右侧是数百只“突冒”,后面是无数只楼船和桥船,中间是夫差的“余皇”大舟。所有船只,无论麾盖、旌旗、将士盔甲,一律白色,望之如浪卷雪涌,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此时越国的舟师与吴国的一比,真所谓小巫见大巫,适成对照。

  原来,这些战船是这次专门为对付越国而特意建造的,是伍子胥为配合新舟师的作战方案,依照陆军车战编制,结合吴越二国水战特点,布下的水阵。而“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分别等于陆军的重车、轻车、冲车、行楼车、轻足骠骑。

  疾飞的“戈船”不期遇到了“大翼”、“小翼”、“突冒”的连环阵,猝不及防中有的要想减速,有的要想掉头,说时迟那时快,连环阵如铁壁铜墙,“戈船”好如飞蛾扑火,一头撞去,大多船只被撞破,无数士卒纷纷落水,一时哭爹喊娘,大部分士卒被溺死。

  勾践远远见此情景,不由大惊,急命左、右军的主将灵姑浮、胥犴的楼船出动,二将接到信号,缓缓向夫椒山方向驶去。在“余皇”大舟上的夫差一看越国的楼船向前逼近,命令信号台将旗幡升起,左右挥舞。随着信号连环阵营的战船左右荡开,后面的楼船和桥艘驶了上来,楼船上的大将是伍子胥,桥船上的伯豁是副将,这两位大将在楼船的高层,此刻指挥下面的士卒用火箭射敌阵,一时,刀弩齐发,越国的楼船还未与吴国船师接触,船已起火,这种船是圳松柏取料做成的,帆更不用说,遇火即着,灵姑浮见敌兵用火攻,焦急万分,刚想张口说些什么,不料对面一支箭射来,刚好射中他彭脸额,“喔哟”一声,灵姑浮从高高的楼船往下掉,“砰”地一声,水在溅起老高,然而这位越将却沉了下去,不一会,楼船也倾覆了,船上士卒与灵姑浮一起,永远埋葬在太湖之底。

  在稍远处的勾践看到灵姑浮落水,不由大悲,抚着船舷惨明道:

  “灵姑浮——好兄弟哪!”

  还未等勾践回过神来,胥犴也中箭落水。

  “大王,快快退回去,快退!”

  范蠡、文种大惊失色,怕勾践有不测,于是未等越王下令,便传命楼船返航。一路上,勾践被夫差“咬”住不放,在此情况下,勾践当即封范蠡为大将军,在固陵(今萧山)抵挡一阵,自己先行退回会稽山。果然,范蠡在固陵死守了一阵子,及到算准越王已退保会稽后,方缓缓引兵南归。勾践兵败,与文种、诸稽郢等率五千残部窜入了会稽山中,夫差怎肯甘休,紧紧追击。不料天气骤变,天公似存心给了勾践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南方的五月,恰是雨季。滂沱的大雨已下了几天几夜。三江水骤涨,海水进逼倒灌,山洪暴发,会稽山脉三十六路洪水如恶龙直窜而下,山水盛发,大潮上溯。喘息在会稽山顶端的越兵又冷又饿,他们宁可战死,也不愿倦缩在山洞里等死。

  雨渐渐停了。一轮明月升起。子夜的会稽山空气很清新,鸟雀不噪,偶尔传来几声猿啼狼嗥,过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山峰顶端的一株几围粗的大松树下,有一人引颈北望。他握着剑,玄袍顺风向后飘动,大袖“拂拂”作响,他的身后静静立着五六个孔武有力的带剑的武士,稍远处走动的是上大夫范蠡。

  “大王,诸稽郢回来了。”听范蠡在耳旁一声禀报,勾践转过身来,他看上去很疲惫,英俊的脸庞因削瘦而显得轮廓分明,一双鹰目在月光下更觉冷峻阴森。

  随着一阵坚实的脚步声,一人喘着大气,快步登上山顶。来人浓眉大眼,胳膊粗壮,眉宇间一股英气,他便是诸稽郢。

  诸稽郢是与文种一起去敌营刺探军情的。

  “诸将军,你回来了,文种大夫呢?带回什么消息。”未及诸稽郢施礼,勾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连发问。

  “大王,夫差趁发大水之机攻破了越王城。”“什么?几时攻破的?”“酉时。”勾践闻言,心头一急,颓然跌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他们……他们要干什么?!”诸稽郢不敢往下说,勾践霍地站起来,两道目光凌厉,大声吼道:“寡人豁出去了,你说——”诸稽郢回头看了看范蠡,范蠡轻轻一抬下巴,于是诸稽郢垂头禀道:“吴军说要像对待楚国君臣那样对待我们大越,另外,另外……另外什么!另外定要大王您的头颅一颗。得知这情况后,文种大夫决定提前去见吴国太宰伯豁,他说伯豁贪财好色,估计我们的东西能投其所好,他会向吴王夫差去进言的。准予越国投降。文种大夫因怕耽搁,所以就命我先行一步,估计他二更天回山”。

  听了诸稽郢的禀报,勾践愤懑填膺,一言不发。而此刻的范蠡心头沉重。

  “范蠡大夫,当初悔不该不听文种大夫和您的教诲,今落得兵败夫椒,困于会稽!王城已破,为今之计当怎样?望先生教我。”勾践方寸大乱,急切中称范蠡为先生。

  败局已定,范蠡不由扼腕长叹。但他不愿多说,作为明理的人,一味的追悔对已经铸成的大错于事无补,眼前要紧的是等文种回来,顺时而动,再作机变。想到这里范蠡道:

  “大王休要自责,其实,真正要责怪的当是我们作臣子的,是为臣没有尽到责职。如果在出兵前我与文大夫死谏力劝,恐怕您大王也会改变主意了。眼下吴兵已将此山围得水泄不通,在围地要出奇制胜,在死地,要殊死搏斗,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还得拿出奇谋,但这得等文种大夫回来后再作谋划。”

  勾践向北眺望,山脊那条通向山下那条秘道无半点动静,他紧握着“越王剑”,木桩似的站着,心中默默祈求上天:天道保佑越匡避免惩罚,保住禹庙、保住先王坟墓,文种策划的投降吴国的计划得以实现。

  “嘎——”地一声,空中传来鹰的怪叫声。“是文种大夫回舜了!”勾践一声呼唤,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月色朦胧中,一只苍鹰鼓翼向山顶方向盘旋飞来,不多久,山脊隐隐约约出现三五个人的身影,原来,他们能够夜间在这深山密林中转辗出没,大多是靠鹰的在前探路、引路。而勾践能在会稽山中与夫差周旋月余,也仰仗他的“鹰兄”事先“通风报讯”,否则这五千残部早就完蛋了。

  苍鹰在空中盘旋三次飞上了松树的枝梢。文种,这个瘦小稳沉的中年人,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脑袋特大,从饱满的天庭和他处惊不变的神态中可以看出,此人属“百姓一人”的智囊人物,这类人确有“临大事然后见其才”的气魄。

  文种微喘着气,面色很平静,他在向勾践禀报夤夜与伯豁见面,然后又见夫差的情况。他叙述的内容大体是:自己先见到了左营的伯豁,送上了美女和珍宝,希望他出面向夫差通融,允许勾践率国投降,伯豁答应了这一要求,立即将这一情况向夫差作了禀报。夫差听说越使到来,连夜接见,当听到如准予投降的话,越将年年贡献财宝,如不允的话,被困在会稽山的五千精兵将拼死一战,这样就会玉石俱焚,落得个两败俱伤。吴王夫差思之再三,答应了求和的要求。

  越王勾践听了文种的禀告,面色稍霁。文种略一停顿,清了清喉再禀道:“大王,虽说夫差同意议和,却有个条件。”

  “条件,有何条件?”越王的眉头一皱,不解地问。

  文种略作沉思,禀道:

  “夫差的条件是叫大王和夫人入吴为奴……”

  勾践一听此言,勃然大怒,他“嘟”地拔出宝剑,剑头指着文种一步步逼近过来冷笑着说:

  “你最好不要说已答应了这一条件。没有听说过吗?君主有忧愁,大臣感到耻辱,君主受耻辱,大臣愿为之死。您身为大臣,总不会把这一条件答应下来,否则,你是不会活着来见寡人了。是不是?!”

  冷森的剑光在月光下更觉寒气逼人,文种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此刻的范蠡与诸稽郢求也不是,劝也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对着突然如雄狮的勾践,危在顷刻的文种只有听天由命了。

  “越王剑”指定了文种的喉部,文种微微低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然后扬眉苦笑了一下说:

  “文种死不足惜,只是可惜先王创下的基业要被大王这一剑断送了!”

  “你说什么?寡人宁愿杀爱妻、戮大臣,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与吴拼个死活,岂肯苟活世上奴颜伺吴。寡人问你是否答应了夫差这一条件,说!”勾践厉声逼问。

  “大王在吴越开战前不肯听臣等力劝,不自量力,贸然迎战,兵败后又不肯采纳为臣谋划,逞匹夫之勇,进一步将于越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臣有何言,大王要杀臣,臣无话可说,请动手吧。”文种面无惧色,引颈以待。

  范蠡和诸稽郢跪了下来,在旁的武士们跪了下来。范蠡顿首进言道:

  “大王,文种大夫乃贤臣良将,对大王忠心耿耿,此番求和,既是大王的意思,也是情势所逼。如今吴国长驱直入,于越势若危卵,大王不明情由,听到一句不悦耳之词,就要戮杀大臣,令将士寒心哪……请大王收剑入鞘,从长计议,以免铸成大错。”

  听范蠡一席话,勾践提剑仰天叹道:

  “寡人乃顶天立地七尺男儿,宁愿速死也不愿受辱!”言罢,他闷声喝了一声,一剑朝大青石劈去,火光溅处,石被劈去一角。君臣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发一声。

  文种见状,上前跪告道:

  “大王,臣的确答应了夫差所提的条件,臣这样做,并非不明主辱臣死之理,而臣所知的是望大王效古之圣贤,在逆境中砥砺磨炼。昔文王囚羡里,一举而成王,齐恒公奔莒,一举而成伯,顺天意者,于越方有兴旺的时期,望大王三思!”

  范蠡复上前跪请道:

  “大夫文种对外事是有远见的,大王应采纳他的意见才是。虽然这方法很难令大王接受,却是使于越社稷得以保全,宗庙得以幸存的唯一希望。臣虽不才,却不敢珍惜贱躯。大王与夫人若为国不惜万金之躯,入吴受罪,臣愿一同前往。

  “我等愿陪大王一同入吴。”武士们都跪了下来。

  闻听范蠡等肯一同入吴,勾践心头一热。他掷剑于地,上前扶起范蠡,命众武士起来,此刻他喑哑地说:

  “尔等哪里知道啊。寡人敢于与强吴抗争,实在是不堪忍受霸道的欺凌,吴国是于越的世代宿仇,他称霸,我们就要灭亡。才知夫椒一战落了个自身为奴隶,爱妻成女仆的下场。说不定连尸骨都要抛在敌国,寡人真是上愧周室,中愧诸侯,下愧于越父老……”

  范蠡劝慰道:

  “大王,逆境达到了终点便是通向顺利的局面,吉是凶的门户,福是祸的根源,吴越两国正在争夺中,靠的是谋略取胜。大夫文种是国家的栋梁,大王您的重臣,他的谋略是审时度势,知己知彼中运算出来的,这方面我不及他。”

  诸稽郢大步上前,道:

  “大王,大夫文种乃当世第一智囊人物。有道是骐骥没有别的马能和它并驾齐驱,日月没有别的光亮可以比拟。听他的没有错。夫差靠武力胁逼邻国迟早会被毁灭,大王暂时的屈辱将换来日后的兴旺。越国的剑永远是无比锋利的。”

  诸稽郢和欧剑子、灵姑浮都是勾践从小的伙伴,名为君臣,实乃兄弟。现灵姑浮已阵亡,师弟欧剑子又下落不明,痛惜内疚中,勾践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成大事者不惜小耻,何况臣下都在为自己谋划,武士都不惜身!此刻的他心中虽有怨尤,但也明白不这样做会招致灭国的大祸,勾践长叹一声,双手扶起长跪于地的文种。

  掷在地上的“越王剑”吐着寒芒,勾践拾起来,拭了拭剑上的污泥,还剑于鞘,然后他捧着剑沉重地走近文种,说:

  “这柄剑乃先王当年专门命欧冶子师傅打造,剑上刻有‘越王剑’三字,父王在临终时,曾嘱过‘剑亡人亡’。勾践不孝,此剑将离孤而去。你将他献于吴王,他定然对孤真心入吴为奴深信不疑。”

  文种沉重地接过宝剑,垂泪道:

  “大王能采纳微臣之计,此乃社稷之幸,祖宗之幸。不过仅仅大王、夫人和范蠡大夫君臣入吴是不够的,倘须大批珍宝作为进贡之礼。”

  勾践点头称是,命诸稽郢随文种下山,尽搜国中财宝,装成车辆,同日送往吴国。

  两人领命,仍由苍鹰引路下山,这里勾践踅回山洞,静候消息。

  文种仍先趋拜伯豁后方来到夫差驻守的中营,天色已经大明,当吴王从文种手中接到越王佩带的越王宝剑时,拔剑出鞘,连称好剑、好剑。那剑寒光闪闪,剑身两面都饰黑色的菱形几何图案,剑格正面用蓝色琉璃,背面用绿松石镶嵌成美丽的花纹,近格处有两行鸟篆铭文,表明此剑是越王专门之用,夫差细凑剑上“越王剑”三个篆字,不由哈哈大笑,对旁边的伯豁道:

  “这人委实尊大,可惜没有战胜我们,自己倒成了阶下囚,实在是枉曲了这兵器中的奇宝。不过越王送来了自佩的宝剑,说明他臣服无二心,太宰,你说呢?”

  伯豁道:

  “这是毫无疑义的了。大王,眼下的事是将围困会稽山的兵给撤了,既已臣服,大王您也得表示出王者风度才是。”

  夫差点头称是,对匍匐在地的文种说:

  “寡人依了太宰所奏,你还有何说?”

  文种道:

  “罪臣多谢大王恩典。寡君勾践托罪臣再三致意,是寡君不自量力,得罪上国,蒙大王不赦,恩准举国请为吴臣,寡君为奴,妻为妾。寡君另请大王洪恩,准范蠡为陪臣一同入吴为奴。寡君知大王恩重,愿献举国珍宝,敬献大王。自此后越当源源不断向大王敬献也。”

  夫差听了这文种的话,非常悦耳,当即准了范蠡入吴为奴的要求。为了显示出他的大度,他召来了围困会稽山的主将王孙雄入帐,着他将全部人马撤回。同时,他命文种作速回山,着勾践的士卒全部下山,勾践夫妇和范蠡随带珍宝不日起程入吴。

  安排停当后,吴王当天引中军返吴国而去。

相关故事

精彩评论

说点什么吧
  • 全部评论(0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