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学鼻祖 刘歆

  第05章 古学鼻祖 刘歆

  (前50?—23)

  自汉武帝尊崇儒术以后,儒学传授出现了昌盛的局面,当时所立学官一般概称之为今文经学。到西汉末年,刘歆大力鼓吹古文经书“好恶与圣人同”[注],为之争立学官,从而开启了经学史上的经今古文之争。

  一、王侯世家 书香门第

  刘歆,字子骏,西汉后期的著名学者。他不仅在儒学上很有造诣,而且在目录校勘学、天文历法学、史学、诗赋等方面都堪称大家。章太炎说,孔子以后的最大人物是刘歆[注]。顾颉刚称刘歆为“学术界的大伟人”。[注]刘歆的卓越学识确实是为古今学者同声赞誉的,然而,他又是帮助王莽篡夺汉室江山,建立新朝的最主要人物之一,政治上与王莽的不光彩事业捆在一起,而受到后人的唾弃。这是一个在政治上与学术上都名声很大的人物,了解他的生平和学术,分析其在特定时代形成的特殊的人格与事业,确实是一种十分有趣的事情。

  刘歆的生年,历史上没有记载。他是刘向的第三子,刘向生于公元前77年。从刘歆的生平交往看,他与王莽(公元前45一公元23年)年岁大体相近,但他又与著名学者扬雄交往较深,扬雄生于公元前53年,卒于公元19年。又《欲传》云,其“少以通《诗》《书》能属文召,见成帝。”钱穆《刘向歆父子年谱》[注]将此事系于成帝建始元年,即公元前32年。按“少”者,年轻人也。刘歆此时当已在20岁左右。由以上诸项看来,刘歆大体年长于王莽,而又稍晚于扬雄,出生时间可能在公元前50年(汉宣帝甘露四年)前后。[注]他是公元23年自杀的,享年大约为73岁。

  研究刘歆,不能忽略他的宗室出身。他的六世祖名交,字游,是汉高祖刘邦的同父异母弟。在刘邦抚定三秦,与项羽争天下时,刘交一直随侍左右,很受亲信,所以在汉高祖六年被封为楚王。四世祖刘成有子五人,长子礼嗣,其余诸子皆封侯。吴楚七国之乱,刘戊兵败自杀。其子刘富,因反对叛乱,事前已奔逃京师,得以更封为红侯。富子辟强,学问出众,但不肯出仕。辟强子德,为刘歆祖父,在昭、宣之世任宗正,赐爵关内侯,又封为阳城侯。刘向为德之次子,12岁时就以父荫任为辇郎,20岁为谏大夫。其后曾任散骑宗正给事中、光禄大夫,领校中五经秘书,刘向“居列大夫官前后三十余年”,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年72卒。刘向学问渊博,著述宏富,撰有《尚书洪范五行传论》、《五经要义》、《世说》、《列女传》、《列仙传》、《新序》、《说苑》等百余卷。

  可以说,刘歆的祖辈多数都有做学问的传统。到刘歆成人之时,虽家世不如当初显赫,却仍凭着一个宗室的牌子在朝中占一职位,“家产过百万”。

  出于严格的家学渊源和个人的天赋,刘歆很早就以才学闻名。成帝之初,亲信大臣就推荐说“欲通达有异材”。由此爱到召见,他“诵读诗赋,(帝)甚悦之”,[注]以至成帝想当场任其为“得入禁中”的中常侍。[注]只是由于大将军王凤的反对而未能得逞。史书上记载这一事件时说:“(帝)欲以(歆)为中常侍,召取衣冠。临当拜,左右皆曰:‘未晓大将军。’上曰:‘此小事,何须关大将军?’左右叩头争之。上于是语凤,凤以为不可,乃止。”刘歆只得到了一个待诏宦者署的黄门郎职位。

  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汉成帝下令谒者陈农到各地搜求遗书,同时,将太常、太史博士、延阁、广内、秘室藏书集中到一起,由光禄大夫刘向负责、步兵校尉任宏、太史令尹咸、侍医李柱国、黄门郎刘歆等参加,对中秘之书,进行系统的整理编目工作。刘向逝世不久,汉哀帝下令刘歆领校五经,以完成其父未竟之业。两年以后,经过刘向、刘歆父子20多年的努力,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政府组织的大规模图书整理编目工作。

  刘向、刘歆父子领导的这次校理群书的工作,创造出一整套科学的方法。为了对书籍的篇章文字等进行校雠和勘定,他们首先兼备众本,广搜异本;然后选定篇目,去除重复;再后纠理错简,校雠文字;最后勘定书名,誊清新本。总共整理出图书33,090卷,收藏于天禄阁、石渠阁,建立了第一个国家图书馆,并为先秦古籍的流传,为图书由官府收藏走向民间普及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系统的古籍整理方法,使校勘、辨伪、考据等学问开始产生。刘氏父子典籍整理的一个重要工作是编制目录,首先是在每一本书校勘誊清后,由刘向父子集其篇目,叙其旨意,写成叙录,也就是后代的提要。然后,又将各书的叙录集合一起,按部类抄成一书,称为《别录》。这主要是刘向完成的。最后是刘歆在《别录》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编成了一部综合性的图书分类目录《七略》。《七略》计七卷,其《辑略》为全书的叙录,其余六卷,“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注]将著录的图书分为六个大类,38种,603家,13219卷。《七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对每种每类都加小序,说明其学术源流、类别含义等,不仅对当时的学术发展有很大的推动作用,对后世的目录学更有着深远的影响,成为中国目录书的典范。

  刘歆本来从其父学习《诗》《书》《易》和《谷梁传》,在经学上很有造诣。在勘校中秘藏书的过程中,他发现了用先秦古文抄写的《春秋左氏传》,特别喜爱。于是,他一边向研治《左传》有师承的尹成和翟方进学习,请教书中的许多问题及其义理,同时,和父亲刘向一起讨论、辨析《左传》的内容。还以《左传》“教授子孙,下至妇女,无不读诵。”[注]将《左传》与当时已立于学官的《公羊传》《谷梁传》比较,他认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谷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左传》的价值,在《公羊》、《谷梁》之上。他提出《左传》以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等古文经都应该立于学官。哀帝让他与五经博士商量,但博士们根本就不理睬刘歆的意见,而采取“不肯置对”的态度。原因很简单,研治儒家经书早已成为“禄利之路”,[注]同意《左传》等立于学官,岂不是要五经博士们让出一些禄利来哩!刘歆见无法沟通语言,于是写了《让太常博士书》,叙述五经产生与流传的历史,古文经发现的经过及其价值,说明皇帝同意研究将《左传》等立于学官,是“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严厉地批评博士们“专己守残,党同门,拓道真,违明诏,失圣意”的狭窄胸襟。这封信捅了马蜂窝,引起了博士和所有研习今文经的儒者的怨恨。名儒光禄大夫龚胜以辞职表示抗议,以治《诗》起家的大司空师丹则上书控告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刘歆得罪了执政大臣,又经受不住众多儒者的攻击,虽然得到哀帝的回护,也觉得无法在京师立足,于是请求到外地做官,从而先后任河内、五原、琢郡太守。后来因病免官,再起为安定属国都尉。

  可以说,在50岁以前,刘歆主要是潜心于撰述的一个学者,虽然他在经学、目录学等方面造诣日深,成就甚大,但在政治上却屡屡受挫,最后竟然被排挤出京师,申张古文经的愿望也成为泡影。

  在远谪五原的日日夜夜,他痛苦地思索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其《选初赋》[注]就是他这一反思的流露。在赋中,他追忆“遂初之显禄”,把自己远离京华为五原太守说成是因自己“好直”“为群邪之所恶”,联想到仲尼陈蔡之厄,屈原放沉于湘渊,他痛感古来“方直”之士必为世俗“难容”。从而深深地悟出一个人生的真谛——单纯做学问是毫无出路的,说:“玩琴书以条囗兮,考性命之变态。运四时而揽阴阳兮,总万物之珍怪。虽穷天地之极变兮,曾何足乎留意?”他想从此“守信保己比老彭”,却又不甘心“降皮弁为履,公室由此遂卑”。他觉得自己如“韫宝而求贾”,总希望有一天“赖祁子之一言”而使“善人之有救”。不久,这个“祁子”终于出现了,他就是王莽。

  二、助莽篡汉 位至国师

  原来,当刘歆初入仕途为黄门郎不久,以孤贫恭俭而声名盛高的王莽也因王凤临终之托而为黄门郎。两个出身豪贵而又博学的年轻人从此结下了较深的情谊。经过几十年的奋斗,野心勃勃的王莽终于“拔出同列,继四父而辅政。”[注]哀帝死后,他更被举为大司马,独掌政权。为了给最终篡权作准备,王莽胁持上下,设计诛灭政敌,拔擢党羽。失意的刘歆成为王莽拉拢的对象。王莽把刘歆召回京师,先任命为右曹太中大夫,很快迁官为中垒校尉。不久,王莽为安汉公,随即任刘歆为羲和、京兆尹,封红休侯,让他“典儒林史卜之官”。这时的刘歆已成为学术文化事业的最高领导人。他借助王莽的权力,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注]为名,将《左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立于学官,不久又立《乐经》,从而将过去的五经增为六经,每一经的博士增为五名,六经共30名,每一博士领弟子360人,共有弟子10800人。此外,又徵召各地通晓一艺教授11人以上,以及懂得《逸礼》、《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文字等学问的人数千人,到京城来“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壹异说”[注]。在全国兴起了一个大规模的古文经学宣传运动。

  从王莽来说,为了实现政治欲望,也需要有一种新的学说作为自己的理论武器,而刘歆所鼓吹的古文经学,尤其是其中的《左传》和《周礼》,颇有一些利于其篡汉夺权的内容,所以他利用政权的力量大力支持刘歆推行古文经学,同时换取刘歆等人利用古文经学为其固位、篡权和托古改制制造舆论,提供谋略。

  元始三年(公元3年)王莽把女儿许配给平帝为皇后,刘歆等人就占卜说:“兆遇金水工相,卦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注]并为之“杂定婚礼”[注]。由此,王莽得加号“宰衡”,其子王安、王临皆封侯。

  元始四年,王莽奏立明堂辟雍,以刘歆典其事,其制度之盛,无与伦比。从而赢得天下儒生学士的好感,他们上书认为这是比“唐虞发举,成周造业”更有意义的事业,要求给王莽“位在诸侯王上,赐以束帛加璧,大国乘车、安车各一,骊马二驷。”[注]王莽得加“九锡”,成为无冕的帝王。

  元始五年,刘歆作《钟历书#与《三统历谱》。前者从钟律的考定,以恢复古代的乐律。后者从其父“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的理论出发,考其三代历日,从而探索历史变化与天命的关系。两者后来都成为王莽篡权建新的基础理论。此年底,平帝苑,王莽更仿周公,为“居摄践柞”,一切“皆如天子之制”、“民臣谓之摄皇帝”[注]。除了未加冕以外,一切都与皇帝一样了。而刘歆也因之被任命为少阿,成为“四少”之一,地位比前提高。

  居摄二年(公元7年),东郡太守翟义起兵反王莽,立宗室刘信为天子。王莽任命孙建等七人为将军,率兵征讨,刘歆也被任命为扬武将军,屯兵于宛。直到翟义被平,刘歆才归故宫。

  居摄三年,王莽的儿子王安、王临皆封公,孙王宗封为新都侯,侄王光封为衍侯。九月,王莽之母功显君死,为了进一步明确自己万尊之位,王莽让太后下诏议论莽之丧服。刘歆率博士诸儒78人上书,追述了伊尹和周公居摄使殷、周兴盛的历史。言王莽因“皇天降瑞,出丹石之符”而居摄践柞,盛赞三年来王莽“茂成天功,与唐虞三代比隆”,乃“圣哲之至”。说王莽“以圣德承皇天之命,受太后之诏,秦汉大宗之后,上有天地社稷之重,下有元元万机之忧”,“与尊者为体,承宗庙之祭”,根据《周礼》“王为诸侯缌纟衰”、“弁而加环纟至”的规定,王莽对母丧宜“如天子吊诸侯服,以应圣制”[注]。很显然,这里已不是单纯的议丧服,而是要从礼制上把王莽抬到最尊的地位。此前,王莽名义上还是“摄皇帝”“假皇帝”,现在有丹石文的“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的瑞兆,又有如天之功,王莽无论从天意、从功劳、从礼制上都应该是真皇帝了。

  由此,在刘歆带领或启发下,各地钻营之徒纷纷奏上符瑞,其中梓潼入哀章作铜柜,有两印案封题,称此为高帝庙之图策文“高帝承天命,以国传新皇帝”。并有辅佐11人包括王舜、刘歆、王兴、哀章诸名。据说在此前后,共有德祥五事,符命25,福应12都是督促王莽代汉的符命。甚至当王莽等人还犹豫不决时,大神石人又说道:“促新皇帝之高庙受命,毋留!”王莽“畏天命”,于是承应天意,当上了新朝的皇帝,改元始建国。以王舜为太师安新公,平晏为太傅就新公,刘歆为国师嘉新公,哀章为国将美新公。刘歆之所以能由四少跃为四辅,王莽在始建国二年底的一纸谕旨中道出了奥妙,说“嘉新公国师以符命为予四辅,厥功茂焉”。

  必须指出,王莽之得以篡汉有着复杂的历史原因,由于土地过度集中而造成的地主阶级统治的危机是最根本的问题。统治阶级内部,以王莽、刘歆为首的这部分人,终于看出了腐朽的西汉王朝无法维持,而试图以复古改制为旗帜,以推翻刘氏政权为号召,从而达到抑制土地兼并,维持地主阶级统治的目的。至于谶纬符瑞之类,不过是神化王莽欺骗世人的手段而已。刘歆讲符瑞,是否出自违心地假造以取悦王莽的卑鄙目的,这是一个历史的悬案。因为,不仅在西汉,就是到隋唐明清,谶纬符瑞之类仍是统治者经常利用的工具。何况他从自己屡受挫折的经历看出了做学问也必须有政治靠山。在经王莽提携而地位不断提高后,他更痛感与其苦苦地做学问,不如设法谋取利禄。当时,扬雄不愿与王莽同流合污,而潜心于著述《太玄》、《法言》请书,以至“家素贫”“时人皆忽之”。刘歆与扬雄是几十年的好朋友,他劝扬雄说:“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注]这是一句极有代表性的话,它固然是对扬雄“恬于势力”、“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的规劝,更反映了刘歆的人生观,说明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一个安贫乐道的纯学者,而是一个热衷于禄利的政治型的学者,他的思想和著述已沾上了厚厚的铜臭和权势欲。他和甄丰、王舜三人“为莽腹心,倡导在位,褒扬功德;‘安汉’、‘宰衡’之号及封莽母、两子、兄子。皆丰等所共谋,而丰、舜、歆亦受其赐,并富贵矣。”前人对刘歆“助成莽篡”的谴责,是有道理的。

  王莽建新的头几年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制”,有的是针对社会矛盾进行的企图挽救危机的措施,有的是为了进一步迷惑人民进行的一些表面的变动。“改制”的内容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是改天下田为“王田”,奴婢为“私属”,禁止买卖。一家男口不超过八个的,占田不能过一井(900亩),分余田给九族、邻里或乡党;无田者则按制度受田。这是企图通过恢复古代的井田制度并禁止买卖,来制止日益剧烈的土地兼并和奴婢买卖。二是推行“五均赊贷”和“六囗”法。在长安等六城设五均官负责征收工商税,掌握市场物价,物品滞销时由政府收购,价格上升时再出售之,并给贫民赊贷。这是“五均赊贷”。由政府对盐、铁、酒、铸钱、山泽生产税和上面的五均赊贷实行垄断,叫做“六囗”。其本意是想以此来抑制豪民富商的盘剥,使贫民得以维持最低的生活。三是改变币制。还在王莽当摄皇帝时,就另铸大钱、契刀和错刀三种新币。始建国元年,又废契刀、错刀和五株钱,另铸小钱,与大钱同时使用。次年,又改作金、银、龟、贝、钱、布,名曰宝货,共五物、六名、二十八品。货币制度屡变,而且换算又不合理。其本意是要抑制商贾的势力,为国家增加收入。此外,王莽还改易官名、官制和行政区划,恢复五等爵制,滥加封赏等。

  王莽的这些改制措施,往往出自于身为国师公的刘歆。如史书记载:“莽性躁扰,不能无为,每有所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国师公刘歆言周有泉府之官,收不雠,与欲得,即《易》所谓‘理财正辞,禁民为非’者也。”[注]莽乃下诏行五均赊贷制。为了感谢刘歆之功,王莽在封古帝王圣贤之后时,以刘歆为祁烈伯,奉颛顼后;以刘歆之子刘叠为伊休侯,奉尧后,并为子王临娶刘歆女刘囗,结为姻亲。此时,刘歆的政治地位达到极点,但也潜伏着危机。正如其父刘向在《诚子书》中所说:“贺者在门,吊者在闾。言受福则骄奢,骄奢则祸至,故吊随而来”。[注]宋人叶适说:“孟子曰‘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也。’人之患在为徇人之学,而欲遂狼狈不可救,悲哉!”[注]刘歆用自己的学问为王莽效力,自己也因之而荣华富贵,但福尽祸至,这种用道殉人的事可得逞于一时,却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三、谋诛王莽 事败身死

  从来建立新王朝的统治者在建政以后最要防范的总是那些辅佐他夺权的开国元勋。因为,随着他自己登上皇帝宝座,各位开国元勋也必然得到三公宰辅等高位,权力和声望俱著。元勋们一有“邪念”,往往可以利用当初的办法,推翻新皇帝,自己登上九五之位。王莽的新朝是由一帮野心家、政治失意者、投机家,用种种欺骗手段建起的政权,在新朝建立后,他们君臣之间必然因权力分配不均而发生矛盾。前头说过,王莽得以为帝,甄丰、刘歆、王舜是其助臣。王舜与王莽为同曾祖弟兄,且于始建国三年即病死。甄、刘二人就成了王莽的眼中钉。甄丰原来已为大阿、右拂、大司空、卫将军,王莽建国后却只封他为更始将军,与卖饼儿王盛同为四将,已使甄丰不快。甄丰之子甄寻当时为侍中、京兆大尹、茂德侯,为了给其父争地位,甄寻伪作符命,说新朝应该将陕地分立二伯,以甄丰为右伯、平晏为左伯,王莽不得已封甄丰为右伯。接着,甄寻又以其手纹有“天子”二字而作符命,说王莽之女汉平帝皇后黄皇室主是他的妻子。王莽借口这是对他的怨谤,下令收捕甄寻,迫令甄丰自杀。甄寻逃往华山,到始建国二年底才捕获。在审讯中,甄寻的交代牵连到刘歆两个封侯的儿子刘囗和刘泳,刘歆的门人丁隆,以及一大批公卿党亲列侯,死者数百人。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王莽借甄寻案而处死刘歆之子及门人,显然是要给刘歆一点颜色看看。

  二子及门人被杀,使刘歆受到很大的震动,更重要的是,新朝建立以来社会危机的加深,使刘歆对曾经寄予厚望并为之奋斗的改制失去了信心二王莽的那些改制,不仅没有达到抑制土地兼并减轻百姓负担挽救地主阶级统治危机的目的,反而导致了更多的人民破产,造成了社会的混乱,尤其是其沉重的赋役、残酷的刑法以及对周围各族频频发动的战争,使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从而加剧了社会矛盾。从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起,各地农民起义就彼伏此起连续不断,到天风四年、五年(公元17、18年)终于形成以绿林、赤眉为主力的农民战争。刘歆利用王莽改制以安定社会的愿望成为泡影,加之王莽的不信任,于是思想消极,闭门自守,未再参与重大政治活动,也不见在此期间有什么学术著述。

  对刘歆的第二次沉重打击在地皇二年(公元21年)。刘歆的女婿王临曾被王莽立为太子。王莽与妻之侍者原碧有奸,王临亦与之通,恐事情泄露,于是王临与原碧密谋杀死王莽。其妻刘忄音受家学,能观天象,对王临说,宫中将有白衣会,此为王莽败乱之兆。王临暗喜,以为阴谋将要成功。但不久,王临被贬为统义阳王,心中忧惧,就给病中的母亲写信,言“不知死命所在”。王莽探侯妻子的疾病,发现此信,在妻病死后,就抓了原碧等拷问,知王临有杀父之意,迫令王临自杀,赐谥谬王。进而牵连于刘囗,下诏责备说:“临本不知星,事从忄音起。”[注]刘忄音自杀,刘歆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且加深了对莽的仇恨。而朝野也皆知刘歆已不受信用,所以当王莽召问群臣擒“贼”方略时,公孙禄竟在朝廷上攻击“国师嘉信公颠倒《五经》,毁师法,令学士疑惑。…宜诛此数子以慰天下!”[注]

  到地皇三年,人们普遍认识到王莽的垮台已势不可免,于是图谶又起。宛人李通以图谶说刘秀言:“刘氏复起,李氏为辅。”[注]穰人蔡少公也言图谶曰“刘秀当为天子。”[注]道士西门君惠根据天文谶记也向卫将军王涉说:“星李扫宫室,刘氏当复国,国师公姓名是也。”[注]就是说,当时在图谶家中普遍流传着“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后来建了东汉的刘秀认为这是他将为王者受命的徵验。而与刘歆亲近的一些人则认为是刘歆将恢复汉室为天子的兆验,因为刘歆早在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为了避新继位的哀帝刘欣的名讳而改名刘秀,字颖叔。

  这个谶言以复汉为号召,以刘秀为天子,极有号召力。于是两个刘秀就成了人们注视的目标。卫将军王涉和大司马董忠,都深信其谶,几次向刘歆讲天文星宿情况,刘歆没有表态。后来王涉哭着对刘歆说:“我实在是为了和你一起设法保全王氏之族,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王涉呢!”刘歆看王涉是真心诚意,于是将他引为知己,向他讲述天文人事,东方必成。刘歆、王涉、董忠于是共谋劫持王莽,投奔新市、平林起义军所立汉宗室更始皇帝刘玄。当时,董忠统领中军精兵,王涉负责宫廷守卫,刘歆之子伊休侯刘叠为侍中五官中郎将担任殿中警卫,如果三人同心协力,大事可成。可惜,刘歆过于迷信天意,非要等到太白星出现才肯动手。结果在地皇四年(公元23年)七月,被孙极、陈邯告发,董忠被中黄门格杀,刘歆、王涉皆自杀。刘歆等人精心策划的兵变竟毁于一旦,自己也终于丧失生命。刘歆、王涉等人的反叛对王莽的精神打击很大。王涉为王莽叔父王根之子,刘歆为其有几十年情谊的旧臣,这真是所谓“军师外破,大臣内叛,左右无所信”,从此王莽“忧懑不能食,亶饮酒,啖鳆鱼,读军书倦,因凭几寝,不复就枕矣。”[注]行动也更为乖辟。到十月,更始兵入长安,王莽就被分裂身体,支节肌骨脔分,其新朝政权也就在农民起义的凯歌声中宣告灭亡。

  四、博学淹通 倡立古学

  刘歆在经学史上的贡献首先是发现了一批晚出先秦经书,使之免于佚失。秦始皇焚书,使许多先秦古籍被禁毁。汉初,才陆续从民间传出。汉武帝独尊儒术,把一批用通行隶书写成的经(今文经)颁为官书,立博士。加上以前文帝、景帝和以后宣帝所立,《易》有施、孟、梁丘,《书》有欧阳、大小夏侯,《诗》有齐、鲁、韩,《礼》有大小戴、庆氏,《春秋》有公羊、谷梁,以至“百有余年,传业者寝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注]与今文经传授的兴盛相比,用先秦篆文写成的经书——古文经的流传却极为冷落,只在民间由经师传授,或者由发现者献上以后,一直藏于中秘府而无人问津。是刘向和刘歆父子在校理中秘藏书时发现了这些经书,使之得以为世人所知,从而为经学的研究增添了新的材料。这些经书中,有的文字与今文经有增有异,如《古文易经》比施、孟、梁丘之经增“无咎”“悔亡”等。有的篇章比今文经增多,如《古文尚书》为鲁恭王坏孔子宅于壁中得之,孔安国所献,共58篇46卷,比今文经多16篇,即使与今文同者,亦有比其全者,欧阳、大小夏侯之经文的《酒诰》有脱简一,《召诰》有脱简二,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再如《逸礼》,亦为鲁恭王坏孔子宅时发现,总计56卷,其中与今文经同者17篇,其它39篇皆为逸篇,是关于仪礼的古文篇章。还有的全经为今文博士所未见,如《周官经》(即《周礼》),此书在文帝、武帝时陆续发现,仍缺《冬官》一篇,河间献王用千金求购,仍不得,遂取《考工记》以补其处,合成六篇,奏上。因为是讲周代官制的,故称《周官》,刘歆改称之为《周礼》。《春秋左氏传》,汉初为张苍所献,司马迁曾据之写《史记》中的有关篇章,河间献王曾在其封国立《左氏春秋》博士,但因为当时该书经、传别行,又由于武帝崇《公羊》之学,故《左传》不仅不能立于学官,且不为博士官所知。又有的虽与今文经无多异,但因传授师说不同而与今文经有别,如《毛诗》。《毛诗》出自赵人毛亨,其释诗兼诂、训、传三体,自谓系子夏所传,河间献王颇好之,以毛公传人毛苌为博士,但却不得立于学官。

  这些经书的价值是很高的,但因不立学官,又无人表彰,故传授者极少,据《让太常博士书》所说,当时调查,民间只“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抑而未施。”况且古文经都是用先秦篆文写成,一般学者阅读存在困难,即使读通了也无利禄可言,长期以往,将会日渐失传,“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阂,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只是由于刘歆的倡导宣扬,才使这批古文经书为社会和士人广泛得知,遂转相传习不辍。尤其是《周礼》、《左传》、《毛诗》等终于传流至今,成为经学的重要文献,刘歆当初的发现和提倡之功是不可低估的。

  这里有必要叙述古文《尚书》《周礼》《左传》的真伪问题。唐代中期以前,对这三部书尚毫无怀疑,汉代今文家只说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并没有说这三部书不是真书,只是反对将其立于学官。唐初修《五经正义》,仍用以上三书。唐人啖助、赵匡始以为《左传》非左丘明所作[注]。宋人苏辙则认为《周礼》中“秦汉诸儒以意损益之者众矣。”[注]到了明代,梅囗则则揭发《古文尚书》及孔传为伪品[注]。清代学者在对古籍进行全面考辨的时候,更把注意力颇多集中于经书上。阎着璩的《古文尚书疏证》最终揭发出《古文尚书》为伪书。其后,丁晏作《尚书余论》,认为伪古文和伪孔传为三国王肃所伪造。这些意见,大体为学界所认同。但是必须指出,这里所谓的伪《古文尚书》并非刘歆所表彰者,而是魏末晋初才出现的,由王肃伪造的。刘歆所立的《古文尚书》并不伪,其中与今文相同的33篇,至今学者认定为先秦古籍,至于不同的那些篇章,也是真书,魏三体石经残石尚存《古文尚书》残字110多字可证。只是东晋南朝时因士人尚玄学而不重视经书,尤其不重视朴素的《尚书》,以至该书逐渐亡佚了。至于《周礼》,毛奇龄说:“《周礼》自非圣经,不特非周公所作,且并非孔孟以前之书。此与《仪礼》、《礼记》皆同时杂出于周、秦之间。”[注]方苞则历指《载师职》等某章句为刘歆所篡入[注]。但多为清儒所驳。还有《左传》,顾炎武、姚鼐均言非出一人之作,但为先秦作品。刘逢禄作《左氏春秋考证》倡言刘歆改《左氏春秋》为《春秋左氏传》。即将一部一般史书改编为解经之书,其中凡例、书法及比年依经缘饰之语为刘歆所增窜。到清末,康有为从廖平的《古学考》得到启发,著《新学伪经考》,说《周礼》、《逸礼》、《左传》、《毛诗》等皆刘歆窜乱伪撰,且言:《易》学为歆伪乱有三;《书》伏生壁中古文之事,其伪几十;《诗》、《毛诗》之伪凡十五;《周官经》六篇盖刘歆伪撰;《乐记》出于欲无疑;《国语》被刘歆一分为二,而成今之《国语》和《左氏传》[注]后来亦有学者如古史辨派及当代之徐仁甫先生继承其说。但是如果认真阅读康氏之书就会发现,他当时之所以写此书并不是真正为了辨伪,而是为了利用今文经学的旧形式来为其变法维新的政治主张制造舆论,事实上其中错谬百出,是说不上任何学术性的。现在看来,不仅《周官》不伪,《左传》更不伪,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先秦古籍。难怪连当年力主刘歆遍伪群经的古史辨派首领顾颌刚先生晚年也说:“古史传说和西周史事的较原始史料仍以见于《左传》者为多,运用《左传》等记载才有可能把古史传说和西周史事考证清楚。”[注]怎么能说《左传》、《周礼》是伪书呢!

  刘歆在经学史上的第二个贡献是开辟了以文字和历史解经的新方法。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家是宗孔子的,他们以为六经皆为孔子所作,孔子是政治家,六经是孔子求天下治理的学说,所以他们解说经传偏重于微言大义,推阐发挥,其特色是功利的,往往容易因现实政治的需要而以己意附会经义,而不重视经文的本解。为此,他们传经的主要方式是口说师传,解经繁密驳杂,各有师说。这种方式解经时见精义,却不免沦入主观臆见之案。他们在六经中最为注重公羊学,就是因为《春秋》极为简略,他们尽可以随意发挥。他们解《尚书》《尧典》“曰若稽古”数字,竟用数万言来阐发。古文经是用先秦古文古言写成的,不通小学,就无法研读古文经。为了发扬古文经,刘歆等人重视训诂,不仅凭此以读经,且据古文的字体笔意以解经,所谓“《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刘向、刘歆“父子俱好古,博见强志,过绝于人”,“博物洽闻,通达古今”。由于文字训诂的需要,刘歆重视作为经书辞典的《尔雅》,曾撰有《尔雅注》三卷。而所倡《毛诗》与齐、鲁、韩三家《诗》之根本不同也在于毛公释诗兼诂、训、传三体,其书故名《诂训传》,如《关睢》中“窈窕,幽闲也。淑,善。逑,匹也”之类,“关关,和声也”等等。这样解释《诗》使读者能明了诗之本义,比海阔天空的微言大义更易为学者接受,所以后来,三家《诗》亡而《毛诗》独存。以刘歆为代表的古文家是宗周公的,他们认为六经是周公旧典,故为官书,六经所记为古代情形,皆系事实,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注],是一位历史家,他对六经只是进行整理,加以保存而已。既然六经都是周公旧典,就必须从历史的角度去予以研治。基于此,刘歆特好《左传》,他称之为《春秋左氏传》,注重用《左传》中所叙之历史事实来解经,用《左传》中的凡例来界定三代史官的记史法则,用《左传》来批评《公羊》、《谷梁》对《春秋》的曲解。正如其本传所言:“欲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欲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谷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他是以所记历史事实的详略多少作为区分经书优劣之标志的,所以他不仅好《左传》,而且好记述周代官制的《周礼》,好三代政治文献汇编的《尚书》,好讲礼仪的《逸礼》。他从研治这些古文经出发,据《周礼》、《乐经》研究钟历,以黄钟律为根本标准,辅以相黍制定了国家标准的精确度量;据《尚书》、《左传》,将三统与五行相生说相结合,并以三统而言三正、三历,创造了推定先秦古历日的《三统历谱》,这些都有其特别的意义。但是信古之极必为泥古。刘歌迷信六经乃周公旧典,对之毫无怀疑,以至将一些后代补作乃至伪撰之书亦视为三代旧作,且由信古而产生倒退的历史观,一切遵崇三代,以为今不如古,要挽救世风,唯有复古,这从政治实践上看,是企图拉着历史车轮倒转。王莽改制之失败,其根源之一,盖即此。由于对经书研究的路数不同,古文家既要通文字训诂,又要懂历史和典制礼仪,就决定了古文家学问的宽窄与今文家不同。今文家讲微言大义,通一经即可为博士,他们“或为雅,或为颂”,至合数人治一经,所以当时有“遗子满囗金,不如教一经”之谣。古文则不同,他偏重于文字历史的典制解释,非博学无以治经,所以从刘歆开始,凡古文学家一般是学问渊博,广泛研治数经。本传讲,刘歆“少以通《诗》、《书》能属文召……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欲及向皆治《易》,……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博物治闻,通达古今。”这种博学治经的路数比起“学者罢老且不能究一艺”的今文家,当然是更为优越了。由于对六经价值标准不同,今古文家对六经排列的顺序也不相同。今文家认为六经是孔子用以垂教万世的大典,所以在《春秋繁露》和《史记》中,皆依其程度之浅深排列六经次序。们守》、《书》为文字的教育,列于最前;《礼》、《乐》为行为的训练,心情的陶冶,列于其次;《易》谈哲理,《春秋》有微言大义,故列于最后。刘歆等古文家认为六经为三代固有史料,所以在《七略》和《汉书·艺文志》中,皆依其时代之先后排列六经次序。《易》之八卦,作于伏牺,列于首;《尚书》有《尧典》,列于其次;《诗》有《商颂》,故又次之;《礼》、《乐》为周公所制,列于再次;《春秋》为孔子据周公旧例所修,故列于最后。

  刘歆在经学史上的第三个贡献是打破了今文经学对儒学的垄断,开启了古文经学的发展道路。清代的新今文家攻击刘歆为了取媚王莽而遍伪群经,杜撰出一系列古文经书。如果从时间上来考察,这一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要知道,当刘歆发现中秘古文经书而谋求为之立学宫时,王莽尚毫无篡权迹象哩。刘歆之所以呼吁将古经立学官,其本意完全是为了促进儒学的丰富与发展。就是他在《让太常博士书》中所说:“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废遗。”哀帝说他“欲广道术”,是极中肯之辞。后来,在王莽的支持下,他凭借政权的力量,压倒了今文学派,将《左传》、《毛诗》、《周礼》、《古文尚书》等立于学官,并且大增博士弟子,在全国兴起大规模的古文经学宣传运动,使古文学派的力量迅速壮大。东汉之初,汉光武帝废古文,提倡今文。但是由于古文经在学术思想界已经有了深刻的影响,而且它的学术本身有许多合理的成份,所以古文经学不仅没有随着王莽政权的覆灭绝迹,而是在民间以更广阔的范围传播开来,形成了一个风靡整个东汉社会的古文经学学派。我们讲两汉经学史,实际上是两汉的今文经学和东汉的古文经学的历史。如果说是董仲舒开创了以微言大义说经的今文经学的话,那么重视名物制度的古文经学就是刘歆开其山门了。刘歆,实在是西汉今文学之异军,是东汉古文经学之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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