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头颅,洒狗血

  阎会长的课其实还是有听头的,至少不像于教授那样信口开河。毛病在于罗嗦,一个小问题要翻来复去总结半天,且过于正经,就事论事的多,不够热辣惹火,勾引不了听众。前天晚上倒看到他难得煽情了一把,讲袁崇焕之死。说是在历史长河中还能被记住的人寥若晨星,而袁则是其中的一个。然后总结道,讲这些,是为了要大家向他学习,记住他的精神,做一个如此这般的人。

  话不错,袁本人也确实难得。那晚的节目是最近百家讲坛中极少数能让我从头看到尾的。不过看下来的效果则远远不是阎本人所期望的那样。那一讲里,阎崇年说了不下十个“磔死”,直接后果就是,一见袁崇焕这个名字,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一堆模糊碎肉。

  有识之士想必会对我这种胆小行径嗤之以鼻。——但是且慢,在这一点上,儒家的态度更为奇怪。《中庸》的文字是: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明哲保身的说法,便是从此处来。然而这和孔子之道又似乎背离,孔子曾说: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非但不提“默”字,连容否都不论了。两相对比,正可鲜明地看出儒者心中矛盾之处。

  其默足以容的是智者,也是滑头者;至死不变的是愚者,也是强者、大勇者。智慧到了最后沦为勇气的反面,适足以悲哀,却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孔子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于是满腔狗血地讴歌强哉矫;他的弟子们却是生活在现实官场中的人,只好昧着良心篡改先生的意思。以袁崇焕之智之能,尚且要磔死,倘若都要谨遵夫子命,孔门其无谯类乎?儒术成就了帝王,然而儒学思想到了最后,却难免要成为帝王术的牺牲品。

  袁崇焕被下令处死,京师百姓听圣旨说他引清兵攻京城,恨之入骨,未等行刑便手撕口咬,活生生将他分尸。这情节碧血剑中有,阎则没有提到,真实性有待查考。小k说南人个性,与金庸在袁崇焕评传中所说不谋而合,袁的个性应当是可信的。阎教授分析崇焕死因时提到九点,最后一点是与崇祯的性格冲突,依我看来这个才是真正的第一条,重中之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句话足矣。痴心人、泼胆汉,人不能容,君不能容,世不能容。举世皆欲杀的,又岂止一个袁崇焕?

  大好头颅枉抛却,洒到最后却都成了狗血。读中国历史,往往不易让人生出崇敬高尚之念,却常觉荒谬无奈。袁是如此,昨日在阿蒙坛子上见说秋瑾,亦如此。秋风秋雨愁煞人——当年读这一句时心中不解,似乎和印象中所谓烈士的形象不够吻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难道不该是“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这样激昂的言辞么?如今再看,却突然想通了。为真心信任的战友出卖,被想要拯救的民众围观,那女子在生命最后一刻,心中感受到的,或许正是温柔刻骨的悲凉、从容至极的绝望吧。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重读这一段,唯一的感想便是:鲁迅真毒。一点希望也不肯留给人,真毒。跟他一比,阎崇年简直厚道到了一定地步。然而换个角度来看,或许说真话的那个反而是真正厚道的。袁也好、秋也好,说不得都是疯子。

  ——而写这篇荒唐零碎到最后,竟然不能自已、不能自抑的那一个,是傻子。

相关故事

精彩评论

说点什么吧
  • 全部评论(0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